第36章(1 / 1)

起初各部之中也有人怀疑这一切皆是蒙獗所为,可听了阿达今日的言语,单是对方肯分享草场一事就足以让他们打消大半疑虑,毕竟总不会有人无聊到做出别人家的粮食都烧了,就为请所有人都来自家吃米饭这样的傻事,又见到沈秋实如今这幅蠢钝模样,越发打消了疑虑,暗想这位首领若是能想出这样的法子,小时候也不至于去捡羊粪球吃了。

就在此时,阿达仿佛相当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那么说起来,其实关内也有个草原,牧草很是肥沃,只可惜歧国上去那年给收了去。”

歧国当时送来的《告塞北书》中,曾要求塞北割去一块足有千顷的草原,大概是为了方便他们在雁门关驻军,当时的塞北还沉浸在皇朝突然覆灭的震惊之中,加上北方一贯草场丰茂,那块草原割了也就割了,并不认为损失。可今非昔比,各人心里皆有着算盘,清楚蒙獗的草场估计也撑不了多久,到时他们就要去掠夺那些小部落的草场,然而僧多粥少,或许也不够他们过冬小部落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所有人大眼瞪小眼,不约而同地打起了那块已归歧国所有的草原的主意。

歧国过去对塞北的种种压榨逐渐涌上心头,不同于过去宽宏仁慈的帝后,从贡品到金银,歧国每年都在增加数目,虽然不到为交贡难以度日的地步,但终究与旧时不可同日而语。

帐篷中难得有如此寂静的时刻,经过阿达三言两语的挑拨,众人皆是低头不语,有些反应不过来,想不通自己原想只是想讨些援助,怎么就突然到了要开战的地步,可他们顺着阿达的思路一想,又感觉如今的形势似乎的确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今日风大,裘衣领口的细绒扑到他脸上,有些发痒。

喻稚青坐在轮椅上,膝上盖着一张薄毯,昨天刚被商猗抓去清洗一通的小兔自觉比较芬芳,以为不会遭到喻稚青嫌弃,偏拼了命往小殿下袖口钻,而少年心中想着事情,也不计较藏在袖摆里的白兔。

他遥遥看着山下的那顶帐篷,除四处乱窜的沈秋实外,良久也没人出来,心知大势已成,下意识地轻抚怀中白兔柔软的皮毛,对身后静默的男人轻声道:“令他们退下吧。”

男人向埋伏在暗处的蒙獗士兵比了个手势,草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手持利刃的伏兵无声退去。

商猗无声地看着眼前的少年,见他分明如怀中幼兔一样雪白而脆弱,外人恐怕难以想象前些日子雷厉风行的毒计皆出自其手。

面若观音,心似修罗,这样的割裂之感却没能让商猗生出惧意,就像胸口那道偶尔闹疼的旧伤一样,越是想起那日被喻稚青刺伤的钻心之痛,他便越想将人紧拥怀中,仔细品尝这甘美的苦痛。

喻稚青的计划很简单,既然塞北与歧国没有仇怨,那他便替他们制造出仇怨来。

他让商猗领着商獜去各族破坏,除了有心伪装成商狄所为,引起两国仇怨外,更是为了打破塞北看似稳固的局面。大部落骤然落难,小部落遭受威胁,所有人都不得不寻求蒙獗的帮助,不知不觉便陷入了喻稚青为他们营造出内忧外患的危急之中对内,他们草场不够、成批的牛羊即将饿死,而各部落之间也是积怨已久,暗藏许多动荡;由外,歧国大军虎视眈眈,常年对塞北索求贡品,商獜杀人放火的仇恨和那片被商狄夺走的草原都将成为开战的导火索......有太多理由,值得让塞北各部投身战火之中,而他却置身事外,就算开战后他们发觉自己是被喻稚青算计了,那时也已上了贼船,得罪了商狄的各部只能跟随自己,将错就错。

不过喻稚青素来多疑,为防止计划失败,他还是让商猗安排一队精兵于暗处埋伏,若这些族长不肯上当,那他就只有把这些家伙统一的绑架起来,再从长计议。

还好,至少从目前看来,他教给阿达的那些说辞是起效的。

喻稚青忽然想起他们初到蒙獗的那一晚,商猗被他捂住嘴后未说完的话,抚摸小兔的手顿了顿:“你当初也是那么打算的,是吗?”

在来蒙獗的路上,喻稚青便想出这个对策,令人领着蒙獗士兵在塞北作恶一通,挑拨两国的关系,只是那时沈秋实还未擒回商獜,而喻稚青也只是在心中单纯设想一番,并没想好领军人选,只想着尽可能找个与歧国有关的人物,能更加引起塞北各部的怀疑。

然而此时他想起商猗那晚未完的话,忽然明白过来,原来商猗和他想出了同样的方法,打算暴露皇子身份,领着士兵乱杀一通,把祸水引向歧国,亦是将自己置于万劫不复的境地商狄若那样做,便彻底没有回归歧国的可能了。

面对喻稚青的询问,男人没有出声,只是也跟着揉了揉喻稚青怀里的小兔。

白兔同时受到两位主人的抚摸,微眯着眼,三瓣唇不断翕动,是个很惬意的享受模样,完全不懂人世间的暗潮涌动。

三十章

开战一事非同小可,各族族长在阿达帐篷里商讨到深夜,老者依喻稚青的交代,令各族先不要轻举妄动,一切都以蒙獗为准。

众位族长知晓沈秋实这塞北首领是个不可靠的,但对于阿达却颇为信服,便都先回了部落,虽然暗中也派了探子往中原查探,但心里其实已隐隐有所偏向,暗中清点了粮草和兵卒。

至于那些损失惨烈的大族赶在大雪前将牛羊赶到了蒙獗的草场,总算解了燃眉之急,虽然仍旧暗中嘀咕着蒙獗不可思议的慷慨,但内心很是感激。

他们却不知,蒙獗敢如此大方的原因无非有二,一是笼络各部,洗清嫌疑;二来是商猗每天夜里抱着喻稚青闲逛散心时,无意间寻到了一处未有人至的新草场,已然足够蒙獗本部所需。

只是这些大部作威作福惯了,又素有恩怨,如今聚在一处,常因各种琐碎小事胡起争执,过去沈秋实最怕的就是这个,如今连同写着塞北事务的羊皮卷,统一的都推给喻稚青处理。

小殿下看着他桌上小山般的卷书,想起十四岁那年,父皇抚着他的发顶,微笑着同母后商量,说待他十四岁生辰过后便跟着臣子一同上朝,学着如何打理朝政,母后却担心他身体受不住,并不是很赞同。少年时的喻稚青固然贪玩,但想着自己可以为父皇分担,便拉住母亲撒了良久的娇,好不容易才得了允许。

可惜的是,父皇母后没能等到他的十四岁生辰。

时隔三年,喻稚青终于再度迎来执政机会,替沈秋实批阅着塞北各种杂务。

他虽然一出生就被封作太子,偶尔也会坐在父皇膝上看一两个折子玩闹,但到底并非塞北人士,自然有许多不懂,只能翻阅塞北古籍,摸着石头过河,若有实在不决之处,也会去与阿达商量,倒是积攒了不少经验,展露出一片经纬,就连各部间也感觉政治清明不少,私下都在猜想那位玩世不恭的首领是不是又烧了回脑子,负负得正,总算把脑筋给烧清醒了些。

这一日,喻稚青仍坐在轮椅上批着羊皮卷,商猗携了一身风雪进屋,大概怕寒意过到喻稚青那儿,男人站在门边将肩上积雪抖落,等一会儿才走到喻稚青身旁:“他说他要留在这儿。”

喻稚青视线停在笔尖,心知商猗指的是那位四海为爹的歧国九皇子商獜。

商獜已无利用价值,按理说,最好的方法便是先割了他的舌头,随后派士兵将他装成新近被蒙獗逮回的模样,当着各部族长的面将人宰了,既是灭口,又可振奋军心。可小殿下见他与商猗有几分相似的孩童模样,不知怎么,终是改变主意,令人将商獜送回中原。

商獜已经知晓喻稚青打着他的名号捅了滔天的篓子,他眼见着那位二皇兄如何手段狠辣地登上太子之位,心知若是此时回去,二皇兄没剥他皮都算好的,至于他那母妃也不大靠得住,顶多逼他认刀斧手为爹,让他们砍他脑袋时下手利落点,能少受些苦痛。更何况在宫里的日子也不大好过,父皇母妃都不管他,倒是每日与他同住的那个中年男人更照顾他,让商獜感受到了些微亲情。

商猗去寻商獜时,那孩子正忙着帮中年男人择菜,他告诉他三皇兄,既然喻稚青不打算杀他,那他愿意长居在塞北,就此都不回去了。

喻稚青微微凝眉,暗想自己这里都快成歧国皇子公主再就业基地了,但也知晓对方或许是在顾忌商狄,转而问起旁事:“外面雪还是很大?”

商猗点头,熟练地抚了抚喻稚青手背,见他指尖冰凉,便往炭盆里又添了些黑炭。

喻稚青很不喜商猗这样动不动就碰他的行为,不自在地往后缩了缩,却是没同他争执,就如商猗每晚都要抱着他睡觉一般,他抗拒了也是无用,在这些事上,男人总是我行我素,让喻稚青感觉十分陌生。

他再蒙昧也该看出些什么,却固执地将商猗的这些行径归结为其犯了“疯病”,不肯细想那些亲密举动背后所蕴藏的含义。

阿达口中的大雪终于到来,草场皆被白雪覆盖,大地银装素裹,只能用牧民夏秋时收割的干草喂给牛羊,除了好动贪玩的沈秋实外,蒙獗族人也不大外出了,终日窝在帐篷中取暖,商猗知道喻稚青吃不惯塞北的牛羊,偶尔会顶着风雪去为他打猎。

阿达说像这样大的雪天,他们蒙獗管它叫“原奇提”,意思似乎是指无所事事的懒冬。虽然大雪令他们无可放牧,但塞北的百姓却不讨厌这样的天气,忙碌了一整年的众人难得有此闲暇时光,与家人好友聚在帐篷中喝酒吃肉,很有几分中原年节的意味。

据沈秋实所说,蒙獗百姓虽然足不出帐篷,但每一顶帐篷都热闹得紧,隔着老远也能听到里面的欢笑声,也就他与商猗住的偏僻,才没法感受到塞北“原奇提”的热闹。

沈秋实为小殿下大感可惜,却不知喻稚青和商猗出宫三年,已经很久没庆祝过什么节日了中原每个象征团圆的佳节都只会刺激喻稚青敏感的神经,令他想起国破家亡的身世,或许他当初把自己藏身那个阴沉幽暗的虫茧之中,也是藏了模糊年岁的念头。

商猗自然也知他的心情,从不会刻意庆祝什么,甚至在春节各家燃放烟火时,体贴地将门窗闭紧,不让那欢乐之声惊扰到喻稚青的伤戚,可到了那些特殊节日,他仍会陪在喻稚青身边,炒几个好菜,为自己斟一杯酒,自顾自地与喻稚青的杯子碰一碰。

到了那时,即便他不说,喻稚青也知道是什么日子了。

第一年时,喻稚青反应很激烈,被商猗抱上轮椅的他怒气冲冲地将男人精心做了整日的菜全部弄乱,又拿酒泼了商猗一身。

那时的商猗还不满十八岁,刚出宫不久,做菜手艺自是马马虎虎,惯于用剑的手还在切菜时不小心被划出一道不浅不深的伤口,胸口被喻稚青刺出的刀伤也还没有愈合。

酒液浸透衣衫,渗进未好的伤口中,从指尖到胸膛,火辣辣的痛意仿佛要直接蔓延至心脏。而商猗只是默默收好一地狼藉,像烛光下的曳曳阴影般,无声站在房间晦暗之处。

就算男人紧闭了门窗,但偶尔还是能听见外面的鞭炮轰鸣声,喻稚青的心随着那一阵阵声响逐渐下沉,想到父母的模样,眼眶微红。

他在床上看了会儿书后,自行吹灭了案边的烛火,就此睡下,故意无视站在角落的商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