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1 / 1)

男人仿佛也回忆起那段过往,声音虽然沙哑,目光中却蕴着一点温柔,继续往下说道:“无论将来道路如何,我想说的,仍与那时相同。”

或许那时年纪太小,殿下对那段记忆有些模糊,一时也想不起来当时商猗对他说了什么,听完男人这没头没尾的言语后乃是相当莫名。直到熄了烛火,喻稚青再度被迫躺入男人温热的怀中之时,他猛地抬起脑袋,在一片漆黑中无声打量着商猗的睡颜。

他想起来了,那时商猗在黑暗中所说出的话。

那时也是这样的漆黑,横生枝桠的枯树如鬼手狰狞,冷宫的墙檐上结着蛛网,阴风穿过廊下,呼啸出诡异的哭号,他趴在商猗背后,那时的少年还未长成宽厚臂膀,也是与他相似的单薄。

月亮不知何时爬上林梢,清辉下两人影子交叠,商猗背着他在那可怖之处走了许久,额上逐渐生出细汗,却始终不肯放他下来。

他说,别怕,我会陪你一直走下去。

二十九章

再大的帐篷也无非那么点儿地方,阿达体积又大,整个帐篷被众人挤得快无立锥之地,各部族长争论不休,没个安静时候。

塞北各部莫名受袭,平日里趾高气昂的那几个大部遭受的损失最为严重,草场都被那帮人烧得干干净净,如今又遇到大雪,他们的牛羊恐怕挨不过这个严冬,这时方想起蒙獗的首领来,匆匆赶来此处,一是想向蒙獗求助,二是想要查明这件事究竟是何人所为;小部落们倒是损失不多,但是都怕大部落借机掠夺,故而也凑到蒙獗这边来装可怜,尽量讨些好处。

阿达虽不像沈秋实那样畏惧各部首领,但也被眼前聒噪的场面吵嚷得头疼,不由又有点儿腹饿,当着众人的面大嚼了三只孜然羊羔,总算感觉缓过来些,酝酿出一个膻味熏天的大嗝,震得全场安静下来,纷纷侧目。

阿达砸巴砸巴嘴,按照喻稚青前几日的交代缓缓开了口,用蒙獗语大声说道:“诸位莫急,我也心知大家忧虑着什么,实不相瞒,前些日子蒙獗也遭了袭击,草场虽未受损,但死的人却不少”

说完,阿达拍了拍掌,只见那个常在阿达身边伺候的中年男人拖来一具烧至焦黑的尸体。那人见帐篷里已无处可站,只得举着尸身腋下站在帐篷边,隔着门帘缝隙,还能瞧见外面陈列的其余尸身。

众族族长生怕尸体脏污沾到自己,皆是往后退立,见那尸身已被烧得面目全非,未曾细看,只忙呵斥中年男人退下。

阿达递给中年男人一个眼神,男人这才拖着那具焦尸离开。

“如大家所见,蒙獗所受损失不在各部之下。”阿达目光扫视过各族,最终停在那几位大族族长之上,“如今乃是危急时刻,各部应当众志成城,相互帮扶,至少要共同抵过这个寒冬才是......”

阿达话没说完,小部落的人已变了脸色,怀疑阿达是想代他们慷慨,与大部分享草场;大族也不甚满意,认为阿达说了一通场面话,连个具体解决的法子都没有,其效果基本等于放了个屁,没过多久便与小部落的人吵将起来,疑心他们这些小部族乃是幕后黑手,否则怎么这些家伙的草场都安然无恙,偏他们的全被烧没了。

而小部落们平时就饱受他们欺压,如今无端背了黑锅,自然也是委屈万分,不再忍耐,径直与他们起了争执,一大帮人忘了自己的族长身份,正准备在阿达帐篷中进行一场肉搏。

阿达看着眼前的混战,这回是打不出嗝了,只得喷薄出一个惊天动地的臭屁此招效果拔群,众人皆忙着捂住口鼻,的确没有闲暇再去争吵。

阿达不以为意地揉了揉鼻子,朗声说出先前未完的话:“至于草场么,塞北这些小部也不容易,今年冬天雪大,恐怕他们自己牛羊都不够用,又死了族人,也算一桩损失。蒙獗草场丰茂,在各位寻得新草场前,可以先将牛羊牧来蒙獗。”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万没想到蒙獗竟会如此大方。

他们心中清楚,蒙獗就算有再大的草场,恐怕也不够各部一同分享,此举几乎能算舍己为人,担心割让自家草场的小部落们更是感激得千恩万谢,便是那仍有疑虑的,此时也不知要如何接话。

阿达说罢,其实心中也有点肉痛,但记着喻稚青的交代,清了清喉咙:“蒙獗身为塞北之首,理应为各部解忧。但是话又说回来,这次塞北受此波折,总该有个原由,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受了冤屈,咽下哑巴亏。”

闻言,各部族长难得统一了意见,皆是附和,议论起此事到底为何人所为。

众人提起各部夜里的遭遇,都说看见来人是一帮穿着中原服饰的汉子,其中的首领似乎是一名十二岁左右的孩子,也是中原面孔。

阿达故作不解:“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中原的贼匪袭击的?”

其中一个族长摇摇头:“不可能,你忘了吗?过去也曾有中原人试图打劫,可都是关内的强盗,只是跑来抢夺牛羊和财宝,哪有分文不取,光是杀人放火的?”

另一个族长也接道:“而且看他们的打扮,也不像普通的强盗,其中有个穿黑衣服的嚯,你是不知道他身手有多好。”

“蒙獗知道的线索也不多,我前几天已派人去关内打探一番,或许能得出消息。”阿达由着他们胡乱猜测了一会儿,装出苦恼模样,暗自估摸着时辰。

果然,没过多久便有一个浑身血迹的蒙獗族人赶回阿达帐篷,带回两个消息:一是现在歧国的民间都在传太子商狄即将对塞北出兵,闹得沸沸扬扬;二则歧国的九皇子昨日被查出已经失踪多日,现在举国上下都在寻找。

至于那探子身上的伤,据他说也是遭雁门关守城士兵殴打所致。

各族族长闻言大骇,眼见那名探子拿出一张沾了血的的画像,众人传阅一番,发现画像上的九皇子与那个夜里出现的孩子竟有七八分相似。

就在众人惶惑之时,又有个大部的族长颤着手捧了一个沾满血尘的荷包出来,说是过去在火场拾得的,大伙儿围在一处细看,发现那荷包也是中原特有的款式,上面用金黄的丝线绣着龙纹。

原本嘈杂的帐篷顿时安静下来,倒是阿达先开了口,恶人先告状般先怨起那位族长:“此事事关重大,你老兄可别随便寻个荷包来诬陷歧国,这样的误会我们担当不起。”

这位族长在各部中脾气本就是出了名的火爆,原先就因草场被烧窝了一肚子火,此时见阿达这老胖墩竟敢质疑自己,更是恼羞成怒,直嚷嚷着这荷包千真万确是从火场捡回的,拼了命地想说服众人,仿佛已经笃定歧国便是罪魁祸首。

旁人听了这话,虽然面上没说什么,但心中也隐隐将这些事与歧国联系起来。独一人拧着眉头,质疑道:“目前还不知道歧国是否出兵,单凭这些妄下推论,未免言之尚早。更何况若那些人真是歧国士兵,又何必穿着中原服饰,生怕我们看不出来他们是哪国人呢?商狄令那些士兵换成塞北服饰,引得我们内部猜忌岂不是更好,所以我想,会不会是有人故意挑拨塞北与歧国之间的关系?”

果然一切都如殿下所料,阿达暗暗想着,如背书那般,略显僵硬地将喻稚青教他的话说了出来:“此话有理。只是......”

“只是什么?”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阿达身上。

“只是歧国太子素来深谋远虑,塞北能想到的,他自然也能想到。若他就是为了引我们如此思索,才故意为之,借机洗清歧国嫌疑,此般诡计反而更加符合那位太子殿下的个性......两国开战始终是大事,任何细处都不可轻易放过,毕竟那可是歧国啊。”

阿达说完,眨了眨他那两颗红提般的大眼,仿佛忧虑得能挤出泪来。

众人一时也是哑口无言,没错,阿达口中的可能的确存在,尽管不是很能站得住脚,但只有那么一丝可能性,歧国的威胁就足以令众人心中怀疑的幼种生根发芽由近看,商狄去年秋狝时无故下令杀害蒙獗侍女乃是事实;从远了看,从来做小伏低的歧国突然发动战争,几乎在一夜间便让皇朝倾灭。

旧事历历在目,谁知道阴晴不定的商狄会不会再度闷声不吭地发动奇袭,将矛头直指塞北?

性命攸关,民族存亡,没有人敢忽略这一丝可能。

更何况画像上的九皇子与他们夜里所见的那个孩子异常相似,就算当真有人存心挑拨,那么突然现身塞北的歧国皇子又该如何解释?皇子从来都是养在深宫,难道有人还有这样的能耐,能把皇子偷盗出来做他们的棋子?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是真的有人挑拨,那也是那人与歧国的恩怨,凭什么要他们塞北来承受损失,要知道草场对于他们游牧民族而言,可是远比金银财宝更加珍贵,千错万错,似乎总能归结到歧国身上。

阿达又道:“这件事关系到塞北安宁,非同小可,诸位若有不信的,自可派人去中原打探一番,若是查出歧国太子没有出兵塞北的意思,那自然最好;若是查出来果真如此,那咱们也好聚在一块儿商量对策,总比坐以待毙、引颈受戮要强上许多。”

阿达心中坦然,因为知晓商狄打算出兵蒙獗乃是事实,他只不过是听从喻稚青的交代略略改了言语,将蒙獗替换成整个塞北而已,反正各部已经动摇,就算商狄此时站出来公布天下,说他只是对蒙獗出兵,恐怕这些族长也不敢轻信了。

他这话说得相当公断,众人虽没有表态,却也纷纷点头。

就在此时,沈秋实突然掀开帘子,嗷了一嗓子,又突然地逃了出去他被帐篷里的一大帮人尤其是那几个总骂他的熟悉面孔吓得够呛,仿佛一名羞于见人的黄花大闺女,白长出那么挺拔的个子,偏是手脚并用地飞奔逃出。

他原本在商猗那里陪小殿下喂兔子,哪知喻稚青突然让他往阿达帐篷那儿去一趟,亏他还以为是有什么好事,自己兴高采烈地去了,结果看见那么多族长聚在一团叽叽喳喳,平日单那几个骂他就足够难受了,如今这么一大帮子人,岂不是要用唾沫将他淹死,于是沈秋实想也不想,径直落荒而逃。

众人见到沈秋实这个塞北首领如牛羊那般荒唐滑稽地爬出帐篷,也是吃了一惊,虽不好公然取笑,但对于这位首领的痴傻程度显然又有了更深的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