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幸国君还没有丧心病狂到对自己亲生女儿下手的地步,但是却对她有了别的心思,有心让她和亲。歧国当时国力微小,旁的交换条件都不用,只需他国每年多送些女子过来供他玩乐就好,以美人来换美人,国君认为这个交易相当划算。
就在商晴即将被拉去和亲之际,商狄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忽然登上太子之位,把父皇哄得五迷三道,终日不问朝政,将她这个女儿遥遥抛在脑后,后来商狄一举起兵,他们那昏聩的父皇又稀里糊涂被抬举成天下之主,身旁佳人无数,倒不至于去卖女买欢了。
“的确,我原本只想隐于其后,借刀杀人,你们能够成功固然最好;倘若你们失败,反正牵扯不到我头上。可你既是察觉出来了,我自然也不必继续让你曲解,省得耽误正事,故而现身同你道明真相。”
“愿不愿意合作,主动权自是在你。不过话又说回来,三皇弟,就凭你与他的身份,你认为世上还有许多路由得你们挑选么?”
商晴语调慵懒,却是一针见血。
商猗知晓商晴的言下之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且不论喻稚青本人是否有报仇意愿,只要歧国当政一日,喻稚青便注定得不到安宁,只有复仇或者逃亡两条道路可走,纵然逃到天涯海角,也需时时担惊受怕,忧虑何时被商狄发现行踪。
而商猗又怎么舍得让喻稚青过一辈子那样的生活。
她等了一会儿,见商猗久不吭声,只当对方仍在犹豫,咬了咬下唇,还欲再劝,道明其中利害关系,然而商猗却在此时开了口。
“我们有合作过么?”
视线越过商晴淡雅的绿裙,男人望着眼前茂密葳蕤的丛林淡淡发问,声音低低哑哑,虽比不得幼时惊艳众人的清越嗓音,但是却予人一种稳重安心之感。
闻言,商晴愣了一瞬,旋即反应过来。她生来眉眼妖冶,仿佛时时刻刻要来祸害人间,可此时眸中却显露出几分感激和真诚,扬了扬唇,倒是她先轻声道了句多谢。
商猗并非善谈之人,而商晴对这位三皇弟也是兴趣有限,如今事已办完,她离宫太久,担心商狄起疑,遂不再多留,又如林中女鬼一般融进绿森之中,浮着那张妩媚白脸飘然离去。
秋风萧瑟,商猗仿佛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于风中站立良久,直至傍晚才转身回屋,为还在补觉的喻稚青预备晚膳。
喻稚青几乎睡了一整个白日,用过晚膳,夜里依旧精神不错,正于榻上小口喝着商猗喂给他的汤药。
他已从商猗口中听闻商晴之事,也得知沈秋实昨晚叫嚷的礼物究竟为何自然,男人始终没将死者是杨明晏一事说出,只道沈秋实杀了一个图谋不轨之徒,省去许多血腥情节。
喻稚青起初听到这些时十分震惊,原来在他睡梦之时居然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尤其是听到幕后之人竟是商猗的姐姐后,这样手足相残的皇族秘闻对一直家庭和睦的他来说乃是相当具有冲击性,喻稚青难以理解,甚至开始疑心商猗他们那一大家子是否都有什么一脉相承的疯病。
然而惊讶之后,随之而来却是不解。
喻稚青始终不懂商猗为何能做到如此坦诚,男人并非沈秋实那样的愚笨之辈,但是竟然愿意将商晴和那些家族秘辛悉数告知,就如那日他用匕首抵上商猗胸口,但男人并没有闪开那样,獠牙尖锐的野兽偏偏向他坦露自己的肚皮,这样全心全意的信赖和奉送,反倒将喻稚青弄得不知所措。
他二人分明是仇敌关系,结果不但没有剑拔弩张,反而两人如今却是夜夜挤在一个被窝里睡觉,连那种羞人的事都做过两回,喻稚青直觉这样不对,暗暗嗔怪自己意志不坚,又无端闹起情绪,背倚床栏,佯装出认真阅读的神情,恨不得把脸埋进书中,是如何都不肯再理会对方了。
喻稚青心情不好,闹脾气也是孩子气式的,翻书时故意把纸张翻得啪啦作响,心想商猗还不如像个仇人那样把他痛打一顿,再或者如舅舅那般将他出卖给商狄,做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也好叫他能继续恨得坚定,总不该如现在这样,一直对他体贴,拼上性命也要保护自己。
想着想着,他那思绪一时被自己绕了进去,喻稚青竟当真想象起商猗将他绑回的场景。
真要说起来,商猗本就是歧国皇子,若当真将他献给歧国也是理所应当,喻稚青嘴上说希望商猗出卖自己,但他脑海中光是设想出这种可能,便心口堵得厉害,想象引出的刺痛竟是快要胜过当初从苍擎口中得知背叛真相的痛苦。
小殿下越想越气,只差没将那一本书给翻烂,自是没有等到商猗的殴打或是出卖,反而肩头一暖商猗怕他着凉,解了自己外衫披在喻稚青身上。
商猗昨晚被沈秋实闹了一宿,今日又被商晴耽搁了整天,自是有许多事情要做,见殿下又在生气,虽然有几分不解,但喻稚青性子敏感,总有无数事能引他愤怒,商猗习惯成自然,见喻稚青正全心全意地同书过不去,遂忙自己手头之事去了。
待全部忙完,竟是又至午夜,他进屋时见喻稚青已然躺下,背对着外面,那本饱受摧残的书册也被他放在一旁,男人只当殿下已然睡着,遂放轻了动作。
他刚洗完衣物,手凉得厉害,喻稚青昨天晚上为他包扎的纱布也沾湿了一截,他虽眷着喻稚青的亲近,甚至不惜自残身体来换喻稚青多为他包扎的机会,却不忍将人叫醒,洗漱一番,亦打算入睡。
男人顺势吹灭案头烛火,屋里顿时陷入黑暗之中,本该睡着的喻稚青却在此时忽然问道:“伤口不必管了么?活该你伤好得慢。”
商猗愣在原处,在黑暗中微微笑了一瞬,没有开口,只是重新点燃烛火,取了纱布和药瓶,乖乖坐到喻稚青身边。
“笨死了。”
喻稚青骂道,一边包扎,一边责怪商猗自己不注意伤势,这蠢货洗衣裳把自己手冻得通红,纱布湿了也不管不顾。
这幅画面颇为奇特,长相貌美的青年恶声恶气嫌弃着男人,而在外人眼中一直冷傲凶悍的男子则老老实实地坐在床边听训,轻声道着歉,不时将喻稚青身上披着的衣衫往上扯扯,生怕对方受凉。
喻稚青将不珍重身体的商猗教育了一通,心里先前堆积的愤懑总算得以发泄,忽而想起商晴之事,此时故作无意地开了口:“......你在歧国宫中,过得很不好么?”
喻稚青过去只知男人在故国并不受宠,否则也不至于被送来当别国质子。宫里上下又将他护得厉害,虽然质子们私下都在笑话商猗的身世,但其母妃之事自是不可能传进喻稚青耳中,喻稚青幼时曾问过商猗可曾思念母亲,要不要他去求父皇允商猗回歧国看看,商猗那时也只是简略回答自己母亲已然病故。
直到商猗今日将商晴之事告知,喻稚青这才得以窥见歧国皇室昏暴的一隅,既然歧国唯一的公主生活都如此艰难,那旧时被当作弃子送来当人质的商猗定然只会比她过得更差。
男人没想到喻稚青会突然问起这个,他抬头想要看清对方神情,但喻稚青始终低着脑袋,忙着为商猗系绷带,纤长的睫毛如同蝶翼,洒下一片扇形的阴影,仿佛当真只是随口问起,但他手上系出的绳结却比先前的任何一次都要难看。
商猗沉默良久,他从不对喻稚青撒谎,此时便想将话题糊弄过去,倒不是怕喻稚青因此笑话自己,只是同满宫上下一样不愿他知晓那些腌臜,可看向自己手上那笨拙的绳结之时,他嘴唇微动,那句没事却是始终说不出口了。
最终,商猗深吸一口气,慢慢将所有过去都吐露。
过去的商猗总以为自己的那段岁月足够漫长,可真正向喻稚青说起时才知晓原来那么短暂,三言两语就可以讲完。母亲受辱之事被商猗一语带过,而冷宫里周而复始的童年同样枯燥得不必多谈,结果到了最后,商猗讲述最多的竟是母亲坟前每年生出的嫩绿青草,他每年拔去,每年生长。
稚青,他初听这个名字时,想起的从来不是久旱逢甘霖后万物生机的繁茂,而是那一缕缕被他捏在掌心的细瘦草芽。
被大火灼伤过的嗓音听起来那样低哑,喻稚青安静听完商猗的讲述,默默垂下眼帘,突然道一句困了,自己躺回床上,仿佛不以为然,又仿佛无措得近乎狼狈。
商猗替他掖好被子,跟着一同躺好,习惯性地抱着喻稚青入睡,过去喻稚青总要因此挣扎片刻,叫嚷着让商猗将他放开,今日却只装作睡熟,任由男人小心翼翼地把他揽进怀中。
他主动抱了抱商猗,虽然只有一瞬。
十九章
未至深秋,屋里已提前起了炭盆,整个房间都被烘得暖洋洋的,愈发显得商猗涂在他膝上的药膏冰凉,仿佛要渗过肌肤刺进骨头里。喻稚青本就畏寒,此时不自觉地撑着手臂想往后缩,但无力的小腿却被商猗擒在掌中,退无可退,乃是任人宰割的架势。
喻稚青最要面子,若是平日,早就闹将起来,如今却只是抿紧下唇,不情不愿地任由商猗继续挤在他腿间上药。
这是商猗前几日新寻来的药膏,说是能消去他腿上的疤痕,已涂过几回。男人说的确是见好了,可喻稚青低头研究,没能瞧出变好的端倪,那陈伤照旧是狰狞地留在腿上。
东宫大火之时,他整个膝盖骨都被掉落的横梁砸碎,疼得喻稚青直接昏厥过去,尽管商猗后来抱着他出宫求医,勉强保住了性命,但终究留下了如蜈蚣盘旋一样的细长疤痕。
其实同商猗的一身伤痕相比,喻稚青那几道疤算不得有多丑陋骇人,只是他生得过分雪白,那几道红褐伤疤便在腿上显得格外突兀。
他过去总盼着能早日治好腿疾,摆脱这样受人牵制的日子,也不必再被商猗抱来抱去,但对腿上的疤却是持可有可无的态度,他一个男子,纵是有些疤痕也不打紧,更何况那疤留在膝盖,又不是在脸上手上,只要他没有随处脱裤的暴露癖好,旁人根本看不到那处疤痕,实在不值得费心关注。
然而商猗显然不这样认为,很仔细地为其膝盖涂着药膏,粗糙的指腹揉过蜿蜒伤疤,指尖尽是苦涩的草药气味,让整个膝盖都覆上一层亮莹莹的膏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