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直到烟雾散尽的那一刻,他都没能找到喻稚青的踪迹。
一百三十二章
喻稚青认为自己很有被绑架的经验了。
所以当他醒来,发现四野漆黑,隐隐约约看见一个又黑又脏的家伙正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自己时,并没有多么惊慌。
脑袋仍有些发晕,小陛下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寒意刺骨,他发现自己似乎置身在洞窟之中,又瞥见腕上紧缚的麻绳。
他曾在商狄手下经历过一段牢狱时光,喻稚青刻意忽视掉面前这人不怀好意的审视,垂下眸,却是主动开口道:“我要见喻崖。”
不用想都知道,定是喻崖抓了他。
当时远处接连冒出火光,敌人似乎在车上设了炸药,热意席卷而来,马匹受惊乱窜,其实袭击的瞬间侍卫们便已经反应过来,跃下马急急把他往身后护,却又不敢带着喻稚青擅动,怕一个不慎又引起爆炸。那炸药别看威力似乎不大,但烟雾却格外浓厚,喻稚青连眼前侍卫们的背影都看得不大清晰,他刚想下令,身后忽然窜出一只大手捂住他的口鼻,鼻尖满是一股浓郁刺激的药味,喻稚青甚至还未来得及挣扎便马山陷入黑暗之中。
城池早被镇国公的军队团团围住,喻稚青知晓他手上兵力不够,按理说对方根本没机会派人出来伏击,难道喻崖不怕此时大军攻城么?
喻稚青强作镇定,其实心里也是一团乱麻。
不过事到如今,确保自己的安全才是最最重要,喻稚青决定和喻崖谈一谈,脑中却忽然冒出商猗的身影,也不知那家伙傍晚回来时得知自己失踪会不会又胡乱发疯,此处暗无天日,他甚至不知晓自己到底昏迷了多久......小陛下叹了口气,没想到这一次失约的竟是自己。
而听完喻稚青的话后,眼前的男子并未去通传,而是猛地一下凑近,将喻稚青挤在身躯与洞壁之间,与身上的肮脏相似,那人身上的气味同样泛着一股汗臭,对于喜洁的喻稚青来说,这几乎也等同于酷刑的一种。
见喻稚青皱眉,那人好似也知晓喻稚青有洁癖,却依旧贴得极近,蓦地讥笑道:“陛下不认识我了?”
明明是问句,但对方偏用了陈述的语气,喻稚青的确想不出自己何时见过这样的家伙,可对方黑白分明的那双眼却又的确有些相熟,小陛下背贴着冰冷的石壁,忽然一个更悚然的念头从脑中闪过,喻稚青失神唤道:“喻崖?!”
“看来陛下还未忘记在下。”
喻崖扯了扯唇角,总算和他并不芬芳的气味一同往后退了些,起身往石壁的烛台上添了盏灯。
洞内明亮了一些,烛火照在对方脸上,五官轮廓渐渐与记忆中的男子重叠,但若非对方承认,喻稚青依旧难以确信眼前这个乃是喻崖他对喻崖的印象永远停留在蒙獗初见的时候,记得对方和粗犷的蒙獗汉子有所不同,乃是个相当温文尔雅的存在,就算后来发现喻崖谋逆,在喻稚青心中,对方也是个口蜜腹剑的伪君子,无论立场如何,似乎都是有君子二字做为前提。
而面前这个冒着胡渣、邋遢不堪到衣衫都分辨不清原本颜色的男子,实在是与他记忆中的喻崖相去甚远。
察觉到小陛下一直盯着他看,喻崖神情僵了一瞬,随后又阴恻恻地笑道:“我如今这副模样,一定使陛下很意外吧?”
小陛下其实很想点头,但料定对方接下来肯定没什么好话,谨慎地闭上了嘴,果然下一瞬喻崖便狠狠攥住喻稚青脑后青丝,迫使小陛下吃痛地扬起头,那双善于伪装的眼睛如今已完全被疯狂和不甘所替代:“若不是你们断我粮草屡次攻城,我也不会狼狈成现在这样!”
若不是你胆大谋逆,现在你还在帝京当你的逍遥王爷呢。
小陛下暗自腹诽,不过他感觉自己自从见识过商狄那样的疯子后,似乎也很有对付神经病的经验,此时并不急于同喻崖争执谁对谁错,只是忍痛说道:“喻崖,就算你现在杀了我,你也不可能得到皇位。”
喻崖松开揪着喻稚青头发的手,并未接话,但他们都知晓喻稚青说的乃是事实。
喻稚青若死在他手下,定会引起镇国公他们疯狂的报复,就算喻崖那城池再如何险峻,以喻崖如今的实力,恐怕也无法承受镇国公的盛怒,至多闹得天下大乱,四分五裂,对喻崖其实并没有什么好处。
喻稚青见喻崖似乎变得稍稍理性一些,一面悄然往旁边挪了点儿,隔开两人距离,一面又道:“我先前开的条件都作数,你若此时随我回去投降,我可以留你一命,改成将你圈禁于你的王府之中。”
喻崖脸上又浮出一个笑来,以往他便是以这样的笑装出一副端方如玉的模样,可如今配着他这一身邋里邋遢的打扮和他那蛇蝎般的心肠,看了只会叫人恶心。
那张脏污的脸蓦地凑近,喻崖一字一句地对喻稚青说道:“当真是令人心动的条件。”
“只不过到了此时,阿青觉得到底是你来宽恕我,还是我宽恕你?”
喻稚青给恶心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喻崖第一次见面时,就是这样叫他阿青,不过经他提醒之后,喻崖便随其他人那般称呼,反倒是商猗不知是出于嫉妒还是如何,也学了喻崖那样的唤他,久而久之,喻稚青竟已习惯被商猗这样称呼,可一旦从旁人口中听到那样叫他时,他便感觉万分的难受。
喻崖分明看出喻稚青眼中的憎恶,却要故意凑到他面前,两人隔得极近,甚至能感觉到对方身上湿热的吐息,喻崖似乎享受着他的恨意,伸出手仿佛想要抚摸喻稚青面颊,而那只手最终停在半空中,又飞快地放下。
喻稚青决定收回喻崖比商狄好对付这句话。
这样相比起来,喻稚青甚至觉得商狄的疯都比喻崖这种总是贴着人说话的疯要可以接受一些,至少当时的商狄对他是纯粹的厌恶,时刻预备着要对他动手,而现在喻崖却像没骨头似的,仿佛恨不得直接一屁股坐自己身上,这还不如揍他一顿来得痛快而且商狄也比对方讲卫生许多,他刚才看喻崖向自己伸出手时,指甲缝中似乎还藏了黑泥幸亏没真的摸他。
见喻稚青一直不语,喻崖也未再说什么,只是重新又将喻稚青身上的绑缚确认了一次,随后便起身离去。
此地不像牢房,并没有铁槛牢门,听着洞里遥遥的说话声,喻稚青试图逃离,可是喻崖他们将绳索的另一端系在了洞穴的石壁上,小陛下使了好大一番力气,把手腕挣破了皮也没能解开束缚。
待他累到精疲力竭之时,喻崖再度现身,手上端着一碗稀粥。
喻稚青看着碗面上浮着的草木灰,还有那插进粥里的半根拇指,怀疑这就是喻崖折磨自己的真正手段。
况且的确是难以下咽,想起如今的境况,他根本没有胃口,但喻稚青已非当年意气用事的少年,知道与其和敌人闹这种无谓的事,还不如保存体力要紧,深吸一口气,主动端过稀粥吃完。
喻崖似乎也没想到喻稚青会如此配合,挑了挑眉:“陛下倒是随遇而安。”
喻稚青懒得理会喻崖的阴阳怪气,只是心中仍存了许多疑惑,直到此时,他也不知晓喻崖到底想要什么。
若是想要杀了自己,他完全没必要费心尽力把自己抓到此处,直接把他炸死便是,可若说喻崖没打算杀他,那喻稚青只能猜测对方大概是要以他作为人质去同镇国公交涉,但这也十分说不通,他是天子,喻崖若是有什么条件,完全可以向他提出,何必再多此一举地去寻他外祖父。
以如今的时局和民意,即便他此时写个禅位诏书把皇位放喻崖屁股底下,他也没法守住那个位置。
这样说来,其实喻稚青至今没想明喻崖为何要谋逆,若说对方真那么爱权势,当初为何要让沈秋实当蒙獗首领,复国后也一直避世,其实他若愿意,喻稚青当时或许真会给他寻个朝中的官职,弄个有实权的位置,甚至不必专门跑到江南拉拢官员,总比他在太医院弄权造反要轻易许多。
“为什么?”喻稚青下意识问出了口。
喻崖似乎一直在等喻稚青问出这个问题,却是冷笑几声:“像你这种人,怎么会懂。”
喻稚青的确是没懂喻崖冷笑的时候,小陛下乍然发现喻崖牙缝塞了菜叶,当即又被恶心得够呛,他深信一个人的个性可以伪装,但万万没想到原来讲究卫生这事也能伪装,从喻崖这几个时辰的举止来看,他发现对方这样其实和打仗艰难也没多少关系,单纯就是很不讲究罢了!
以前那个温文尔雅的医者似乎只是喻稚青的一场梦境,小陛下颇想再问一次喻崖是不是本人,然而男人已携牙缝里的菜叶匆匆飘走。
喻稚青是在第二日当然,这其实只是他在黑暗中预估的时间他是在第二日才从那些士兵的低声交谈中,才知晓原来他们根本不在最后的那座城池当中,难怪喻崖这般气定神闲。
起初他们的确如喻稚青所料一样,困在城中坐以待毙,就等着喻稚青破城的那一日到来,而喻崖则始终不信自己会输,仍忙着调运火药。
火药是他先前预备炸掉镇国公府的那次仅剩下的残次品,他知道山下镇国军正虎视眈眈,打算能炸死多少算多少,然而他试着在无人的山涧引燃一枚看看效果时,才发现这些火药无愧于残次品的名声,其威力比小孩子春节放的炮仗搞不了多少,但浓烟却不断涌出,弄得众人仿佛置身天宫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