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秋实对所有事情都少一根筋,此时站在商猗身边,他边吃边问:“你会死吗?”
“我不知道。”商猗甚至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长睫掩去往日那双凌厉的眸,亏他还能心平气和地回答沈秋实的问题。
刚到苗疆的第一日,他看见苗家村寨里穿着苗服走来走去的中原面孔,便觉得哪里不对苗疆潮湿炎热,本地人多穿草鞋或赤脚,那些人也不例外,他们说是入乡随俗,嫌天气太热才如此打扮,但他们的脚却和常年暴晒的苗疆人一样都是黢黑而且不是一般的黑,更像是长年累月经由太阳暴晒形成,而且脚上大多长着常年沾水才会有皮癣。
商猗当时虽然看见,但没有太过留意,直至他想起突然销声匿迹的水匪们,一股凉意窜上心头,他怀疑苗疆乍然出现的这些男子是水匪们假扮,而苗疆这里最大的湖泊又恰好与江南相同,由此过去,正好可以绕到镇国公府的后方。
再联系上他们向苗民大批量的采购硝石和硫磺等物,说是用来入药,但这些东西,却也是构成火药的主要成分,若是让他们携着炸药到达江南,后果不堪设想。
于是商猗率着众人急急赶去,却未在湖边找到运人的大船,但却看见几艘捕鱼的小船行踪诡异,商猗正想询问,然而还不等他靠近,船上的人却不打自招般拼命往外划,商猗与众人连忙借了船只追赶,好不容易追上对方,他与其他几个将领分别登上船只,想要将人控制住,谁知有个水匪竟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思,径直点燃了藏在酒缸中的火药,随着一声爆鸣,火焰在湖面上猛然窜起。
商猗虽没在爆炸的那艘船上,但也受到波及,灼热的火舌瞬间将他包围,而大腿也传来钻心的痛意。
这样多的炸药,若是被他们偷偷带入江南城中,至少能炸去大半座城池。
商猗跌落水中,虽然避开了致命的火苗,但腿上的伤却疼痛不已,他顾不得许多,拼了命游到岸上,却因失血过多,已是用尽全力。
即便如此,他鲜血淋漓的手掌依旧牢牢握着小兔剑穗,铃铛硌在手心,却带来一种莫名的充实感:“要是我死了,你告诉他。”
“就说我偷偷卷了他外公的银子逃走了......”商猗说完,自己都觉得太假,自嘲地扬了扬唇,“这个不好,你同他说...说苗疆有很多生的好看的女子,我想留在这里......”
“不行,你还是说我受了商狄的教唆,想要同他一起造反。”
明明已经连呼吸的力气都快没有,商猗难得多话,对着沈秋实强行编出无数个拙劣的借口,但一直没找到一个最令他满意的同喻稚青告别,最后他有些自暴自弃地说:“不改了。你告诉阿青,说我讨厌他,快恨死他了。”
快恨死了这句话在亡国的那几年里,商猗不知从喻稚青那里听过多少回,在濒死时刻,又想起这句,却不是因小陛下过去那话而伤心,只是记起喻稚青讲这话时唇红齿白的模样,可怜可爱,让人舍不得移开眼,可越是无法忘怀,越是要让沈秋实把最最违心的这话带回去。
可是没过多久,商猗又想反悔,然而还不等他想出更好的谎言,鲜血便即将流尽,刚要开口,便闭上双眼,明明肉体百种痛苦,但向来冷峻的商猗此时此刻面容却格外安详,仿佛完成了某种夙愿。
为喻稚青赴死,他心甘情愿,心满意足。
作者的话:青青要醒过来啦
一百二十六章
商猗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是商狄。
紧接着,他第二眼发现自己置身于镇国公府的大牢之中。
这显然并不是很符合一些话本中喜闻乐见的桥段譬如危机后天下太平,再譬如情人久别重逢后相拥而泣 谁承想自己甫一醒来,第一眼和第二眼就不太美妙万幸商猗并不是个贪心的人,对于仍存世间这件事,他自己不由佩服自己太过命硬。
第三眼,他看见自己浑身的纱布,尤其是受了伤的手臂和大腿,被雪白密密麻麻的缠绕,轻易一动,便是钻心的疼痛,可商猗看见自己的伤势,并未伤怀,只是很快联想到了喻稚青。
从苗疆到江南,最快也要半个月的行程,也就是说自己至少是昏迷了半个月左右,他让人带回的圣兽有没有顺利送达?又到底有没有效?如今小陛下究竟如何了?
隔着牢笼,他问商狄知不知道喻稚青近况,然而商狄还在疯疯癫癫之中,见对面牢房的大块头猛地坐起,吓得如老鼠般“吱”了一声,马上缩去墙角。他对于外界的一切都是怕,唯有和他一同从蒙獗出来的沈秋实最熟悉,能勉强带来一些安慰,尽管沈秋实昨天还拿了一大堆炸虫子来强迫自己咽下,但商狄依旧很想见沈秋实。
商猗见从商狄那儿问不出来什么,艰难地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难以站立,他个子本来就大,如今伤腿无法发力,自然要跌个东倒西歪商猗知晓大腿当时伤得极重,怀疑自己可能是要瘸了,但对于要瘸这件事,商猗依旧不是很上心,只是担心自己到时不太方便抱小陛下。
不过他对自己的力量向来自信,就算真的瘸了,只要适应一段时间之后,大概也能顺利抱起喻稚青......唯一让他不安的,便是不知小陛下如今到底怎么样了。
商猗又试着呼唤外头的狱卒,可是无人理会,监狱的铁栏之前便被他掰坏了,如今换了新的,看着倒比之前坚固许多,男人正思忖着要不要效仿上次那般自己直接出去,卫潇却在此时端了一碗汤药走入牢中。
他似乎已经知道商猗醒了这件事,此时并不意外,也并不怕他逃,直接让人开了牢门,将药送到商猗面前。
“治腿的。”卫潇轻声说道,眼神扫过商猗的伤腿,多次欲言又止,不知在想什么。
而商猗最最关心的只有一件,他不看眼前的汤药,只问卫潇:“他醒了吗?”
卫潇不语,几乎是面露难色地看着商猗。
男人见他这幅模样,心一点一点的冷了下去,一直被忽略的伤痛仿佛在这一瞬全部涌了出来,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沙哑着嗓音,镇定却又艰难地说道:“是圣兽无效,还是他出事了?”
余下的字太残忍,光是出口,便对商猗的心是一种凌迟。
可卫潇始终是沉默,囚室陷入死寂,只余男人想要冷静,却又无法彻底掩饰的慌促呼吸,到了最后,他甚至连回答都不肯听了,商猗却像入了魔一般,拖着伤腿慢慢起身往外走,声音低的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没关系,我可以继续找别的方法。”
而就在商猗扶着铁槛想要离开牢笼的前一瞬,身后的卫潇却终于开了口:“陛下让我告诉你,说他已经死了。”
卫潇本来忠君敬主,乃是完全站在喻稚青那边,可看到商猗这般模样,又想起沈秋实“告状”时讲起商猗的种种,他虽然仍看不惯商猗和陛下之前的亲密,但已没有为难或怀疑对方的意思,看商猗顶着重伤胡来,终究忍不住说出了真相。
商猗瞬间明白过来,万千心绪涌上心头,他本该轻快许多,可先前压在胸中的情绪苦涩太久,男人竟一时有些不知作何神情,比起如释重负,更像是劫后余生,简直带了几分后怕,过了许久,商猗方找回自持,低声向卫潇道了句谢。
原本发紧的心慢慢舒展开,他知道自己又惹小陛下生气了,这次甚至不必喻稚青说,他都能想象到喻稚青怪他不惜命爱胡来的样子。
小陛下爱闹性子不假,但其实很讲道理,否则也不会和屡屡冒犯的沈秋实都能玩到一块去,可自己却总是让他恼怒,之前是国仇家恨,怪也怪得理所应当,后来会同他货真价实生气,却全是因为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他又没作践自己的瘾,当然不是故意和小陛下的叮嘱对着干,非要自己缺胳膊少腿才心满意足,但谁让自家心上人不是凡夫俗00-08-47子,而是当朝皇帝,就算喻稚青不去找麻烦,这天下所有的麻烦也会来找他。天子的麻烦,自然也不是能轻易解决的,复国和喻崖如今的叛乱,哪一样又是好对付的?
不过话说回来,喻稚青人生的前十四年里,除了体弱多病些,当真是相当顺遂,若阿青真是个身在民间的普通百姓,单凭他的样貌,恐怕从小就能招来许多麻烦,而且又没权势护身,自己大概会为了护着他从小就累死当然,累死就累死,谁敢欺负喻稚青,他能将整个世界都碎尸万段。
商猗没意识到,若喻稚青真在民间,自己身为歧国皇子,大概也没机会和他见面了,不知为何,在商猗和喻稚青的潜意识里,都默认从小到大他俩理所应当地会在一块儿。
卫潇见商猗久久不言,又没有喻稚青那读懂商猗情绪的能力,便准备离去,结果刚一转身,便有个侍卫打扮的人过来,先是看了商猗一眼,见他没有要死要活之后,低声向卫潇禀告陛下有旨意,让人把商猗送回去。
喻稚青不是朝令夕改的性子,卫潇闻言不由一怔,却未多说什么,只是以同样的低声让他们手脚轻些,商猗耳力好,将两人压低声音的交谈一字不落的听了进去,不过商猗知晓喻稚青无恙后比较识趣,此时听见也当没听见。
卫潇走后,传话的侍卫运了一架轮椅来,让商猗坐了上去。
在镇国公府,商猗虽不知道要被送往何处,但一向配合,其实他不是第一次坐轮椅,之前为小陛下买轮椅时,他总会自己先试几天,把四处都改造舒适了才让喻稚青坐。
可那个侍卫并未把他送去什么地方砍头,也没有把他送去喻稚青面前,而是将他送到一处十分清静典雅而且还挺大的院里,没看见什么人,侍卫把他送到院里主厢房的卧榻上,也就离去了。
商猗昏迷那么久,此时毫无睡意,躺在床上也是干瞪着眼,索性坐起身打量周遭环境,发现自己印象中从未来过此处,却又莫名感觉这个房间有些熟悉,同时想起那侍卫和卫潇的谈话,送回去,为什么是送“回去”呢?
正不解着,商猗的视线忽然扫到枕边,霎时定住了目光,再联系到自己身上处置妥当的伤口,男人仿佛明白了什么,脸上流露出几分欢喜,今日忽上忽下的心,也渐渐归于平静。
与此同时,院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喻稚青推开房门,恰好与商猗对上视线,小陛下似乎正憋着一肚子的火,一见商猗,秀气的眉立刻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