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面顶端开了一道砖块大的小口,充作通风之用,一小片的阳光斜斜洒进昏暗囚室,商猗将潮湿的稻草放在光下,想将它们尽可能烘干一些。
商狄浑身是伤,分明连说话讨骂的力气都没有了,却还要从鼻腔里哼出笑来,商猗大概能猜出他会讽刺什么,无意理会对方,若不是喻稚青有心留商狄一命,恐怕商狄等不到镇国公对他用刑,商猗便会因商狄过去欺负喻稚青的那些旧事对这疯子率先出手。
男人最初被押解进来时,第一反应竟是觉得难为这些将领,居然能在恢弘富丽的国公府找到这样破败的场所虽然名门贵族也有惩治下人的时候,但顶多把人往柴房里一丢,或押去见官,总不至于在自家府邸专程搭出一间牢狱来寻晦气,然而此地不仅有铁槛,就连墙上挂着的刑具也一应俱全,比起帝京的诏狱都不算逊色。
或许是察觉到男人心中所想,押送他们那些士兵方冷声解释起来。
原来此地过去的确是作为牢房所修建,也曾关押过一名男子。
喻稚青父皇在位那会儿除了塞北内乱外,苗疆也曾生过事端,那人便是苗疆某个寨子的首领,在征战中被镇国公所俘,老将军见他虽然来自蛮夷,但于军事一道上颇有见地,尤擅墨攻机巧之术,便生出爱才之心,想劝他归降皇朝,才特意在国公府修建了这样一处地方,使他不必随其他战俘一样受苦受累,免去羞辱,但无论镇国公如何劝说,那位首领始终宁死不屈,最后甚至一头撞死在这监牢之中,此后该处便一直空置,如今用来关押他与商狄,几乎算是他们二人高攀。
士兵们说这句话时,表情中满是不屑,尤其对商狄仇恨极深,又狠狠啐了一口,随后才锁上牢笼准备离去。
商狄嘴上的布团和绑缚已被解下,他身子本就不好,正因先前的挣扎而气喘吁吁,却依旧管不住那张毒嘴,扒在铁槛上痛斥那帮士兵放肆,待他恢复权势之日,定要将他们碎尸万段,甚至像只畜生一般,竟借机咬住对他不尊的小兵,生生从那人身上撕扯下来一块血肉,在撕心裂肺的哀嚎声中,有样学样地也吐在了地上。
此举果然招来了毒打,商狄唇边绽着血红,分不清是先前撕咬时沾染的还是被打所致,无论如何,姑且算是略报了些仇的商狄眸中闪烁着得逞的精光。
比起急于复仇的商狄,商狄则显得有些过分“随遇而安”,打量完周遭环境过后,他靠着墙角坐下,藏身于黑暗之中,鹰隼般锐利的眼默默注视着一切。
很显然,镇国公如今已知晓了他二人身份,商狄继续这样得罪旁人,无疑是在加速自己的死亡。
他还记得过去的商狄,虽然亦是喜怒无常,但也不像如此,至少保留了些许常理,不过商猗旋即又想起了沈秋实带他出现时的情形,或许商狄也不知自己何时又会变回那痴傻胆怯的模样,所以才会秉承着人生有骂直须骂的原则,疯狗一般地逮谁骂谁。
喻稚青对外有着皇室的自矜和威严,一举一动都在天下人的眼中,贵人语迟,但内里到底不过是个刚及弱冠的青年,习惯与商猗讲心中那些幼稚无趣的废话,商猗很欢喜那样的时刻,虽然不善言辞,但总用心倾听,故意逗小陛下多说几句。
事到如今,男人下意识想与小陛下分享自己对商狄的看法,才想起自己身处牢笼,而他的阿青还陷在无尽的黑暗之中。
商猗倚着阴冷的墙面,手掌在虚空中握了握,像过去那样想要与喻稚青十指紧扣,可攥在掌心的,却只有无尽的空荡和失落。
商狄并不安分,咬完人还不算,一直在那咒骂不休,直至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也耗尽了,方跌坐在地上,忽地望向阴影中的商猗。
骂至沙哑的嗓音与男人有几分相似,却更加阴森,如嘶嘶吐信的毒蛇,商狄蓦地说道:“那天我看你抱着他怎么,喻稚青是出殡了么?”
话音未落,却有一丝劲风自耳旁擦边而过,他回过头,只见砖墙上深深嵌入一枚石子。
若不是他的阿青说不能让商狄死的太轻易,这枚石子就要冲着商狄眉心的眉心打去。
然而面对商猗无声的警告,这位歧国的前太子却无动于衷,反而露出个癫狂的笑来:“还上赶着给他们喻家做狗呢?睁眼看看你如今身在何处,你以为他们会真正接纳你么?”
“只要你流着和我一样的血,他们就会永远恨你。”
他忽然以一种玩味的语气往下道:“喻稚青如今登上帝位,身旁多的是人为他冲锋陷阵,你于他而言根本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你不过是他的一枚弃子......说不定,正是喻稚青让人把你关在此处,你真以为他会”
一直沉默的商猗忽然打断了对面牢房的喋喋不休:“那很好。”
商狄并不知晓喻稚青此时的情况,肆意挑拨,却不知小陛下若是已经醒来,能够下令处置自己,商猗求之不得。
“贱种。”商狄不屑地骂,又开始咬起手指又是那种咬破皮肉的啃法,苍白的指尖很快便血肉模糊,商狄却不觉得痛一般,唇角沾着自己的鲜血呓语道起来。
“老天不公,让喻稚青如今坐上皇位......呵,就算现在喻稚青那小子不和你计较过去,他身边的人也不会放过你,这天下也不会允许你这个歧国的孽种脏污了他们的天神!”
说到后面,商狄又开始情绪激动,似乎藏着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自怜自哀,由始至终,他都不认为自己输给了喻稚青,而是输给那个从来不公的“天意”。
商猗没再回答,任墙壁的阴影掩去他全部神情,在昏暗的囚室之中,男人随手拾起身旁的稻草,循着记忆慢慢编了起来。
时间匆匆而过,不知不觉,他们已在这里被囚禁了五日。
商猗最初听喻稚青讲述时,以为商狄这疯病极其反复,至多恢复一两日神智,便又会陷入那种痴痴傻傻的状态,然而不知这次是怎么了,似乎格外持久,商狄连着几天都还保留着清明。他当初看见商狄那副唯唯诺诺的模样,觉得百般不适,但如今想想,他宁愿不适,也比商狄终日在耳边恶言恶语聒噪得好。
商猗从不理会对方,只有对方诋毁喻稚青时,会出手警告。
不过没过多久,商狄便说不出话了。
被关第二日,镇国公便亲自提审了商狄,商猗并不知道提审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光凭商狄手上先皇后和淮明侯的血债,想必镇国公不会那样轻易放过。
不出商猗所料,是夜商狄被送回来时,虽不是浑身鲜血的模样,但袖口处满是血迹,商猗起初以为是他又啃起手指了,然而却眼尖地发现商狄十指的指甲已不翼而飞,只剩下指尖没有指甲保护的鲜红血肉,那双苍白骨瘦的手当真是没一块好肉了。
彼时的商狄还有心思叫骂,可随着刑罚的日益加重,本就不大好的身体更是肉眼可见的虚弱下去,男人总算得到清净,但也清楚下一个受刑的便是自己。
歧国皇子这个身份从未给他带来任何荣华富贵,反令他一直受此拖累,尤其是在歧国谋逆之后,更是让心爱者所憎,被阴谋者所用,可惜出生乃苍天注定,他亦无法更改,若真说有什么破局之法,或许真如小陛下那时所说,远走高飞,独自度过了了残生,兴许能得一世安宁平静。
但这种设想从未在脑中浮现,他并非幼稚,何尝不明白喻稚青身为帝王,将有太多事情身不由己,商猗甚至明白自己或许某天他必须要接受喻稚青立后成家的事实,但至少在此时此刻,在他还爱着他的每一个瞬间,他都只争朝夕,偏要勉强。
商猗以为自己也很快就要受刑,然而过去那么多日,依旧没人对他出手,男人向每日送来饭菜的士兵问起喻稚青如今情况,也无人理会,仿佛这场拘禁并非源于他们对歧国皇子的仇恨,更多的是想将他从喻稚青身边隔离。
这一日,商狄又被镇国公提讯,商猗独自留在狱中,依旧在墙角不知道用稻草编着什么,牢外忽然传来动静,他抬眼望去,发现来人是卫潇。
卫潇今日连佩剑都未带,慢慢走到牢笼前停下步子,对上男人视线,他欲言又止道:“你......”
两人之前针锋相对,可事到如今,商猗没有任何身陷囹圄的羞惭,只是连忙起身问道:“陛下身体如何?”
过去商猗很少在他面前称呼喻稚青为陛下,仿佛故意宣誓主权那般,今日却突然改了口,卫潇愣了一瞬,旋即明白商猗或许是怕他恼怒后不肯透露喻稚青近况,故而守起规矩,年轻的侍卫长叹了一声,摇头道:“镇国公寻了许多神医为陛下诊断,也试着用了一些针灸汤药,但陛下仍未有苏醒迹象。”
闻言,商猗并未再说什么,甚至连脸上神情都没有一丝变化,依旧如冰封一般,可不知为何,卫潇脑中冒出不恰当的比喻,若将男人比作一株草木,那么现在的商猗必定是肉眼可见的枯萎了。
过去他们也曾将他如罪囚一般对待,但今日看见商猗被关在此处,卫潇却无端觉得有些扎眼,这些时日,他从沈秋实那处得知了商猗与喻稚青的许多旧事。
那些复国前陪伴在喻稚青左右的,原来都是商猗。
有赖于蒙獗首领的“知无不言”,甚至连当年商狄引开歧国追兵为喻稚青换回生机的事情也被揭开,后来喻稚青被他们救回,而商猗则下落不明,他们都以为男人已死,沈秋实此番能在江南看见商猗,还颇为震惊呢。
经他那么一提,卫潇忽然想起他们南下时,有个喻稚青的暗卫前来禀告。
暗卫是在先皇时就设立的存在,他们与侍卫职责相似,都专司陛下安危。可喻稚青登基之后,并未将那些暗卫留在身边,说是另有吩咐,之后这些暗卫便离开宫中,就连当时已是天子近卫的卫潇也不知晓陛下到底派他们去执行什么任务,直到那次,他们在前往江南的沿途中,一个暗卫忽然现身,只对陛下说了三个字。
找到了。
那是卫潇第一次看见喻稚青如此失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