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稚青睁大眼睛,他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是生平第一次尝到被父亲拒绝的滋味,当真开始委屈起来,撇着小嘴,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恰逢商猗听说喻稚青受伤前来探望,喻稚青顺手一指,用稚嫩的嗓音说道:“不要他们,商猗会保护我的,若他陪在我身边,我永远不会厌倦。”
商猗说到底也是他国皇子,哪有让他做侍卫的道理,皇帝只当童言无忌,笑着揉了揉自家儿子的发顶。细说起来,恐怕就连当时的喻稚青自己也没当回事,只不过是随口与父皇如此一提,哪知翌日商猗便提着一把木剑去了校场,请侍卫教他武艺。
商猗或许天生有一副好嗓音,但在习武一事上并没多少天赋,刚开始时学得很慢,总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偏又不肯叫喻稚青知晓,便是酷暑也身着长衣。然勤能补拙,虽无好的根底,但商猗胜在刻苦,光阴匆匆,倒真的习得一身武功,少年时便能以一人之力敌过喻稚青所有护卫。
皇帝嘉许他的勤奋,特许商猗佩剑入宫,而喻稚青也得偿所愿,若商猗在时,可以不必携一大帮侍卫守护左右,两人平白得了许多独处时间,原来当年无心一句,他却用余生提剑相守。
忆起旧事,喻稚青指尖无意拨弄着兔铃,听那小兔曳出轻响。他仿佛倦极,慢慢移开了眼,看向黑暗的虚空,像是在看旧日那个沉默内敛的少年。
一出马车,商猗先前面对喻稚青时的从容镇定转而被痛苦神色取代,喉头咳出腥甜的鲜血,漫天星子下,额上的冷汗无所遁形。男人动作迟缓地缓缓解开衣衫,有些衣料与伤口黏在一处,被他咬牙用匕首强行揭去,因衣服先前被雨水打湿,如今不少伤口都被湿衣捂得发白,露出内里的血肉,狰狞异常,商猗却视若无睹,仍如往常那样处理,千般痛意皆被隐忍,最终不过是吐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快速换了件衣衫,商猗重新将发束于脑后,强装出无事模样,为喻稚青取来干粮充作晚饭,又将车里的狼藉清理干净,这才拿起长剑佩回腰间,声音似比先前更加嘶哑:“困了便睡。”
喻稚青没言语,仿若又回到过去对商猗视而不见的冷淡,然而商猗对他的疏离早已习以为常,倒没如何,确保马车足够温暖之后便坐回前室继续赶路。
顾及着喻稚青要休息,虽然情境凶险,但商猗并未快马疾奔,刻意放慢了速度,令马车平缓行驶,现下已是深夜,道上空无一人,无边穹宇下万籁俱寂,只余嗒嗒马蹄有节奏地作响。
商猗奔波一日,又与近百人拼死搏杀,若非他危急关头故意暴露皇子身份引士兵迟疑,哪能如此轻易地带喻稚青逃出生天,加之失血过多,脑中仍有些昏沉,此时不过凭毅力强撑着赶路。
这样的场面其实并不陌生,他曾无数次带着喻稚青在夤夜赶路,避开来自皇宫的所有风吹草动,然而许是源于昏迷时喻稚青那几近笨拙的“保护”,一时令商猗变了心境,仰头看着漫天繁星,似乎想将一切都印入脑海之中。
“现在是去什么地方?”不知行驶多久,就在商猗以为喻稚青早已睡着之时,马车内却突然传出对方的声音。
这还是喻稚青第一次主动问他这个问题,自从被商猗强带出宫后,乍然遭遇亡国丧亲之痛的喻稚青见报仇不成,便如破罐破摔一般,鲜少关心外界,似乎全然不在意商猗将他带去何处,难得喻稚青今日会突然问起。
秋日到了,又淋过一场大雨,陈伤的喉咙其实疼得厉害,但两人鲜少有心平气和交谈之时,商猗难免想逗喻稚青多与他讲几句话,哑声反问道:“殿下想去何处?”
“塞北。”
马车内即刻传来了答案,仿佛喻稚青已思索多时,商猗抬眼,没想到是这个答案,他原以为喻稚青定然会闹着要回帝都。
他这些年一直带着喻稚青往南方逃避,藏身在边陲偏僻之处,尽可能躲避商狄的眼线,然而如今淮明侯既知晓喻稚青尚在人间,此处离淮明侯过去封地极近,自是久留不得,商猗原是计划携喻稚青往西南苗疆之处逃去,那里山势险峻,毒物分布,不失为一个藏身的好去处,不曾想喻稚青竟会突然提到塞北。
马车内喻稚青咬住下唇,亦是十分紧张的模样。他今日想起父皇和那幅疆域图时,忽然忆起父皇曾提到塞北的一个部落,其部落与皇朝颇有渊源,似是许多年前本朝一位王爷去塞北游玩之时对那部落的公主一见倾心,放弃了帝都锦衣玉食的生活,就此留在塞北,如今部落族人大多是他们的后代,加上喻稚青幼时塞北各部纷争混乱,父皇曾借兵与那部落,协助其平定草原,该部对皇族大为感激,宣称永世效忠。
那是他为喻稚青藏在蓊蔚深丛的一只利箭。
皇帝说的这话有几分严肃,可对上幼子单纯无暇的目光之时,却又难免放柔了声音,捏了捏喻稚青肉乎乎的小脸,转而说道愿此箭永无开弓之日。
喻稚青如今孤立无援,若能借助塞北的力量自然最好,但倘若商猗问起想去塞北的缘由,喻稚青却不知要如何回答,是信口胡诌个理由,还是据实相告?
就算此时男人正带着自己逃离抓捕,可商猗到底是歧国皇子,他当真会愿意送自己去塞北来颠覆他父兄的王朝?但要是商猗不肯送他去,那他以残疾之躯,孤身一人又该如何前往遥远的北疆?
双拳紧攥,掌心快被过分用力的指尖戳伤,喻稚青看着无力的双腿,不甘和愤恨几乎快将他吞噬商猗是他的仇人,而他这几年不得不仰仗对方才得以生存,如今甚至连复仇都需要商猗的帮助,莫说旁人如何,就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荒诞。
大脑飞快思忖着,喻稚青望向前方,微摆车帘下依稀可见商猗的一摆衣角,终究下定决心,若商猗不肯送他去塞北,那他也不能因此放弃为父母复仇的机会,便是爬也要爬去那处。
他正要开口,哪知车外的商猗什么也没多问,却还如那夜被威胁时一样,只是淡淡应了句好,调转马头,将穹顶的一片星光抛在身后。
十一章
如此,两人的行程便由搬家变成了赶路。
他们于翌日清晨赶到邻镇,商猗换了辆更大更舒适的马车供喻稚青乘坐,足够日常起居,然而此次到底比不得往日的短暂车程,路途遥遥,喻稚青身子不好,又有每日沐浴的习惯,两人遂在镇上找了间客栈休整过夜。
“一间客房。”
账台后的小二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黑衣男子站于面前,星眉朗目,腰间长剑透出森然冷意,独剑柄上悬着一只看上去有些年头的小兔剑穗,与其凛冽气质极不相符,看上去颇为滑稽。
因隔壁镇的官道上前些日子出了场横祸,连带着他们也一同生意不佳,眼前这位便是连日来唯一的客户,小二殷勤招呼着,想替商猗将马车上的行李拿去客房,却被男人拒绝,只得悻悻站于账台之后。
此人只要了一间客房,又为人冷淡,不似结伴同游之辈,店小二原以为只他一人入住,哪知男人进了马车,竟是抱出一个被厚裘包裹的人来。
因身着厚衣,男子怀中之人的模样看不清晰,单凭身形来看却是高挑之人,灰褐裘衣中露出一只玉琢的手,白皙修长,指尖泛着淡淡粉意。
手如此好看,人想必也差不到哪儿去,那小二活了三十多年,还是第一次因看见一只手便脸红心跳的,虽看不清那人容貌,但已先入为主地猜想商猗怀中之人乃是一名绝世女子。这青天白日的,竟由一男子这样明目张胆抱进客栈......小二眼中多了几分玩味和暧昧,肆意窥伺对方怀中之人。
他正浮想联翩,岂料下一刹便对上商猗警告的视线,仅短瞬的一眼,便叫那小二遍体生寒,虽然对方什么都没说,但他却感觉那眼神仿若捍卫领地的恶狼,藏着暗浮的杀意,震慑得他即刻移开视线,畏惧地缩缩脑袋。
耳旁传来男人举步上楼的动静,小二这才敢抬起头来,眼见着两人上楼,结果又看见令他惊诧的一幕男人上一刻还维持着警告时的冷峻,而低头看向怀中之人时却又瞬间变换了神色,虽表情仍旧漠然,但眸中目光却是极致温柔,大抵是怕怀里的人受风,他将厚裘往上拉了拉,藏住那只瓷白的手。
喻稚青要面子,不愿叫别人看他残疾的模样,又觉得自己身被同为男子的商猗抱来抱去着实丢人,遂用厚裘遮去大半脸庞,整个人埋进商猗怀中,乃是自顾自地羞愤,全然不知外界发生的一切。
与此同时,即便隔着厚实的衣衫,他亦感觉到商猗怀中过分炙热的体温,喻稚青常年生病,哪能不知这是高烧之状,可抬头打量,却只看见男人冷肃面容,抱着他的手亦是稳稳当当,仿佛毫无病色。
他垂下眼帘,心想自己何必为仇敌担忧,可等商猗将他放下,在客房忙里忙外开始打扫时,他又忍不住想起昨晚商猗右手手腕上那道见骨的伤疤。男人苏醒后曾带着伤药出去了一会儿,想来是给自己上药去了,结果今日却又发起高烧,也不知那蠢货到底有没有好好治疗。
大病秧子。
他在心中暗暗骂道,大概自己都没想到某天他也能有嫌别人多病的时候。
房中隔音不好,偶尔能听到小二在楼下招揽客人的吆喝声。喻稚青向来喜洁,商猗正给客栈的被褥更换被套,见对方凝眉严肃,只当这位娇生惯养的小殿下是在嫌弃客栈简陋,用沙哑嗓音生硬地安抚:“此处还算干净。”
喻稚青没能从商猗那句笨拙的宽慰听出安抚之意,他正忙着用余光打量商猗手腕,想看看对方是否有将伤口包扎。
将屋子姑且收拾出能住人的状态,商猗本欲去给喻稚青热药,忽觉眼前视线有几分模糊,大脑昏昏沉沉,强作镇定,暗自扶住一旁的椅背闭目缓神,片刻过后复才恢复无事模样,继续先前的行动。
商猗以为自己掩饰极好,未叫喻稚青看出分毫,却不知他这位素来不肯多看他一眼的殿下今日对他格外关注,早将他先前的险些晕倒看在眼中。
房里配有温酒的小炉,正好用来给喻稚青煨药,屋里很快被苦涩药香弥漫,商猗端着汤药来到床边,只见喻稚青微微抿唇,似乎又有闹性子不肯喝药的趋势。
虽然前几天他以唇渡药,喻稚青生怕再遭强吻,曾老老实实喝了好几天药,但他亦知喻稚青骄纵惯了,极爱以这种无声的抗拒表达他对商猗的厌恶,男人早就习以为常,正待启唇相劝,却不想喻稚青在他之前先开了口。
喻稚青望向那一碗黑乎乎的汤药,忽而问道:“这药是治什么的?”
话音未落,他本人倒比商猗更惊讶似的,匆忙将脸别了过去,仿佛异常懊恼。
就连商猗亦是微怔,正如过去从不问他们将去何处一样,喻稚青往昔也不在意商猗会给他喂什么药,大有一种商猗有本事就毒死他的无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