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闹腾得像大魔王的沉云欢,此刻表现得比天下所有同龄的孩子都?要乖巧,抱着母亲的脖子说爱她,还说等她回来。
虞青崖离开后,沉云欢捧着灯盏去找少年,路上跌跌撞撞,摔了?一跤爬起来,干净的衣裳染上污泥,来到他的身边,挨着他坐下来。
她为少年带了?一样礼物一个被油纸包着的糖葫芦。
那是她在京城的破庙里?遇到的奚玉生赠给她的,沉云欢留了?一个一直没舍得吃,本来是留给自己的,但是她觉得整日?被困在黑暗里?,还生了?病总是流血的少年比她可怜,所以慷慨地赠出了?这个礼物。
沉云欢将糖葫芦放在他的手边,然后躺下来,对他说:“我要死了?。”
她不明白死亡是什么,但是人?们说生病治不好就?会死,人?们畏惧死亡,沉云欢不怕,因为她活得痛苦。
她在爱里?长到了?五岁,也在灼热的疼痛中度过日?日?夜夜,或许死了?之后就?能不用经受这些。
她不知道?死亡意味着失去、意味着分离、意味着留下数不尽的遗憾和悲伤给爱她之人?。
沉云欢只是躺在那里?,睁着眼睛看着烛光照不到的屋顶,安静了?许久后,才听到身边有低低的声音响起:“凡人?寿命有限,终有一死。”
那声音淡淡的,好似在喉咙里?含了?一块冰,没有语气的起伏,却带着少年独特的清脆,很是好听。
沉云欢立即坐起来,转头朝他的嘴巴看,扒着他的胳膊问:“是你说话了?吗?”
少年金色的眼眸轻垂,淡淡地看着她:“嗯。”
沉云欢终于听到他说话,于是确定他不是聋子,也不是哑巴,蹬鼻子上脸地圈住他的脖子,找他的麻烦:“你为什么之前不跟我说话?是不是嫌我烦,嫌我吵?快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说了?第一句,断没有拒绝说第二句的道?理,好像也是因为看出她要死了?才网开一面,说:“岚野。”
沉云欢的母亲是个读万卷书之人?,整天拿着各种?各样的书,随时随地翻看,因此沉云欢也是个一肚子墨水的小秀才。
她因为得到回应而高兴,苍白的小脸红扑扑的,从地上捡起一个小石头,说:“是哪两个字,我一定会写!”
少年道?:“山风岚,里?予野。”
沉云欢果真会写,下笔稚嫩,但一笔一画成?型之后,就?出现了?“岚野”二字。她瞧了?瞧,随后在前面加上欢欢二字,说:“我叫云欢,沉云欢。”
还在上面画了?一朵小卷云,像过往母亲在墙上留下文字那样,她也学会在墙上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欢欢和岚野。
沉云欢这次离开,不仅给他留下了?糖葫芦,还将灯盏给留下了?,光明驱散黑暗,照出岚野的影子,她看了?又看,最后自己摸着黑,磕磕绊绊地回去了?。
第178章 皎洁终无倦煎熬亦自求 迷茫他存在于世……
那本应是沉云欢一辈子都?不可能遗忘的记忆, 应深深烙印在她只?有五岁的幼小心脏上?,永不磨灭,填满她生命的每一个瞬间。
即她死前对这世间所看的最后?一眼, 她母亲的眼睛。
她躺在竹藤摇椅上?, 轻轻摇晃起来, 闭上?眼睛时就好像蜷缩在母亲的怀抱里,因为她总是用这种?方法哄着沉云欢。
死前的那段时间,世界是寂静的, 她能听见自己胸膛里发出的跳动声, 越来越缓慢, 越来越平静,似乎预兆着她竟在这样的寂静里离开。
可是一双手将她抱起来, 温暖的躯体贴上?来将她紧紧拢住, 干燥柔软的大手抚上?她的额头,母亲的声音在耳边唤起:“欢欢、欢欢……娘回来了。”
沉云欢睁不开眼睛, 听到母亲哽咽的声音,她想要张口回应, 想再?摸一摸母亲的脸, 却?没有力气?去做,只?能以小手攥住她的手指, 好似这样就能阻止即将面临的分?离。
母亲身上?都?是风霜的味道, 她在外奔波, 已经顾不上?干净体面, 沉云欢心里有些难过, 虽然不知道母亲去做了什么,但也知道这些都?是因为她。
“娘来就没事了,我们欢欢会没事的……”母亲搂紧了她, 嘴里碎碎念个不停,成串的眼泪落下来,变成滚烫的珠子,砸在沉云欢的脸上?,又被她用手抹去。
沉云欢只?感觉那只?手一遍一遍在她脸上?抚摸,哭声萦绕在耳边。窗子淅淅沥沥,好像有一场大雨落了下来,原本寂静的世界喧哗起来,一声声哭声中的“欢欢”像是给了她最后?的力气?,让她努力睁开眼睛,最后?再?看一眼母亲。
母亲的眼睛十?分?漂亮,总是秋水盈盈,虽然温和却?也蕴含着无尽坚韧的力量。此刻却?并不好看,充满着刺目的红血丝,泪水重洗数遍颜色愈加浓郁,化不开的哀色凝聚在眸子里。
沉云欢第一次用眼睛去感知这个世界,就与?这双眼睛相遇。此后?日日夜夜,沉云欢在见过这眼睛里有过欢欣、愤怒、哀伤、怜悯等各种?各样的情绪,却?还是头一次看见那里头藏着那么深的绝望和无力,只?要看一眼就会被那些情绪所感染。
沉云欢哭起来,用稚嫩的声音表达自己的不舒服,可是因为没有力气?,那声音也微弱如蚊蝇,埋在母亲的怀里,一会儿就微弱下去。
“欢欢!!我的女儿啊,是我无用,是我没本事,救不了你?……欢欢啊!!!”母亲见她气?息微弱,强忍的情绪在顷刻间崩溃,爆发出尖声嘶喊,浑身都?颤抖起来,似声声泣血,诉尽这几年来风里来雨里去的苦楚,翻来覆去,只?余下“欢欢”二字。
狂风暴雨将她的痛苦掩埋,生命贫瘠的西域,也无法让沉云欢这个明明已经发芽的种?子继续长大,开出花朵。
死亡是一瞬间的事,沉云欢在看了母亲最后?一眼后?,世界就彻底寂静下来,一切都?消散了。
被刻意尘封的记忆在脑中一一浮现,她想起了花树纷飞下的春景,母亲将她顶在脖子上?,让她去触碰芬芳的花瓣;也想起了波光粼粼,满池摇曳的莲花塘,母亲抱着她俯身,让她抚摸滚着水珠的莲叶;还有倾盆暴雨之下,母亲以衣衫盖在她的头上?,向她讲述神明降雨润泽万物的故事;亦或是夜色浓重的深夜,母亲彻夜不眠,抱着发病的她在屋中一遍遍来回走着,唱着那古老?而?悠扬的歌谣。
反复千百遍,只?为祈祷她平安健康。
沉云欢不知道那是什么歌谣,只?记得每一次听见母亲唱起它都?会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就算身体饱受炙热的折磨,她仍能在这样的歌声里慢慢睡去,似乎蕴含着玄妙的力量。
沉云欢在胸腔剧痛,意识涣散之中,好似再?一次听到了那歌声。
只?是这次跟从前不同,不再?是轻和温柔的女声,反倒是低沉而?缱绻的男声,没有任何词句,只?是在她耳边低低哼唱着曲调,百转千回,像是能一点一点抚平她身体的痛苦,为t?她带来无尽的安宁。
沉云欢从虚无的意识中醒来,费力地睁开双眼。视线清晰的瞬间,她对上?一双澄明漂亮的眼睛。记忆中眼睛的主人总是波澜不惊,不管任何事都?无法打破他的平静,也无法让他停步驻足。
而?此刻他却?紧紧凝视着沉云欢,眼底滚动着波澜,将她牢牢地抱在怀中。
他的身上?满是浓郁的血腥,脸上?布满血淋淋的天?枷,皮开肉绽的狰狞之色毁了他原本俊美出尘的一张脸。那伤口几乎遍布在他皮肤的每一处,沿着脖子没入衣领之中,衣裳被血液泡满。
他靠坐在黯淡无光的山洞之中,外面漫天?星辰,月光隐晦,只?隐隐勾勒出他的身形。
沉云欢却?在这昏暗之中看清楚了他,一如当初那座没有任何光明的牢狱,她总是能轻易找到隐在黑暗中的师岚野。
他正在轻声哼唱着那首歌谣。
沉云欢从这歌谣中得到的宁静让她的疼痛渐渐减轻,自己寻了个舒适的位置在他怀中窝好,疲倦充斥着她的每一根骨头,让她提不起任何力气?动弹。
奇怪的是她总能在师岚野的身上找到适合自己的位置,不管是当初只?有五岁的自己,还是现在。许是师岚野一身冰骨霜血,沉云欢又天?生患有热疾,所以每次贴近师岚野,她都?会觉得舒适,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