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青崖带着她终日?奔波,在记忆之中,似乎每次一睁眼都?在路上。
她溺爱沉云欢,溺爱到只要沉云欢瘪着嘴说累,就?立即将她抱起来,或者背在那并不宽阔,也不强壮的背上。她会给沉云欢想要的一切,所以也就?养成?了?沉云欢小小年纪便稍显霸道?的性格,曾在京郊的废庙里?,颐指气使地让年少的奚玉生给她擦手,还吃了?奚玉生带去供神的糖葫芦。
沉云欢在五岁之前,便是在虞青崖的臂弯里?长大,奔波的路上再是如?何?劳累辛苦,她都?会给沉云欢穿上漂亮的衣裳,梳起精致的辫子,将她一张雪白的小脸擦洗得干干净净,连鞋底都?不会沾上灰尘。
她是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孩子,一开始每次吃药都?会哭,虞青崖就?一边抹眼泪一边哄着她吃,后来云欢有一点点懂事?了?,喝药时强忍着苦涩,捏着鼻子喝完,虞青崖也会落泪。
彼时沉云欢尚不懂母亲为何?总是哭,眼睛里?好像有永远淌不完的水,像是一个非常脆弱的人?,能够轻易被困难打倒的人?。
多少次沉云欢在午夜时被身体里?的难受闹醒,都?能听见?屋中响起低低的哽咽,即使周围的环境在昏暗,她也能看见?母亲的眼泪。
可是这样看起来孤苦无依的女人?,又挺着羸弱的脊梁骨,抱着沉云欢,一步一个脚印跨越千里?,走进了?漫天黄沙的西域。在陇城寻得落脚处之后,虞青崖便开始早出晚归,将沉云欢一人?留在屋中。
也是在那时,沉云欢误打误撞找到了?墙上的传送入口?,进入了?不见?任何?光明的牢狱之中。她捧着桌上的灯盏进去,带去一缕光明,行过一间间空着的牢房,在最里?面的地方看见?了?一个少年。
他像是个被打造出来的人?偶,遍布淤泥里?露出些许白得不见?血色的皮肤,连一头长发都?是银白,眼睛浅浅,被烛光照出金芒,静静地坐在黑暗之中,灯光照过去的时候也不见?他有半点反应。两条粗壮的铁链分别刺进他的两肋,死死地卡住肋骨。他穿得破破烂烂,屈膝而坐,一动不动。
沉云欢捧着灯,藏在边上探出个脑袋偷看,看了?许久也没见?他有动静,最后自己没了?耐心,走进去问他:“你为什么坐在这里??”
那少年不应声。
“喂,怎么不说话?”沉云欢说话都?尚且不太清晰,攻击性却是很强:“你是聋子吗?聋子就?是听不到别人?声音的那种?人?。”
沉云欢的话没有得到回应,有些不高兴,彼时又像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非常之大胆,见?他一动不动像个假人?,就?主动坐在了?他的身边。
她摸了?摸少年披落满身的银发,又指着少年肋骨处的铁链:“这是什么东西,为什么戴在身上?”
没有回答,她伸手摸了?摸,发现链子刺入他的身体里?,似乎跟骨头皮.肉长在一起,也没有流血,很是奇特,但是看起来有些吓人?,沉云欢便放下他的衣裳遮住,不再细问。
亮着光的灯盏被搁在地上,在这漆黑又充斥着草木清香的环境里?提供光明,照在两个年少的身影上。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沉云欢指着跳动的火苗,坏心眼地说:“你摸一摸它,会很舒服。”
那少年还是不理会她。
“可能就?是聋子。”沉云欢小声嘀咕了?一句。
她见?这少年的脸上很脏,破烂的衣裳里?探出两条胳膊也满是污泥,一向干干净净的沉云欢随身携带小小的锦帕,便掏出来给他擦。
小手没有多少力气,沿着胳膊上的污泥慢吞吞地擦着,虽然认真,但也并没有擦干净多少,只是学着母亲平日?里?为她擦手的样子,给少年的手掌,指缝都?擦了?一遍,然后沿着脸颊擦,上上下下忙碌了?一番,累了?,就?毫不见?外地将身体一歪,靠在他的胳膊上。
母亲外出不在,屋中只有她一个人?,所以尽管这里?很黑,身边的这个人?又不理会她,她也不想离开。
这少年虽然没有任何?反应,但身体却是软的,还散发着冰凉的气息,让沉云欢觉得很舒服,于是不再同这患了?耳疾的人?说话,就?倚靠着他,自顾自地玩起了?母亲留给她的花绳,翻得不亦乐乎。
直到沉云欢玩累了?,困倦地揉揉眼睛想要睡觉,却又不肯躺在这肮脏又坚硬的地上,索性自顾自地往少年身上爬,晃得两边铁链叮咣作响。少年没有任何?动作,不阻止,也不迎合,沉云欢就?自己爬上他的腿,抱住他的脖子,自己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枕在他的肩膀处睡去。
睡梦中,凉意贴着她的皮肤沁入骨头,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舒适,将人?当作靠枕,一梦安眠。
睡了?一觉起来后,沉云欢便要回去了?,她拿起地上的灯盏,像个县老爷一样发话,“明日?我还会来,你尽快治好耳朵,知道?了?吗?”
自然也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沉云欢皱了?皱鼻子,虽然不满,但也因为睡得很好,所以没有找人?的麻烦,迈着小短腿离开。
照理说,这种?耳朵听不到,眼睛不会看,嘴巴也不能说话的人?,应当是非常无趣的,但沉云欢不知为何?,十分喜欢去找她。早晨起来母亲离开时她也不会再闹,等母亲关门离去,她就?赶紧爬下床,自己穿上鞋子,然后捧着灯盏去找他。
他还是不说话,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坐在那里?,这次沉云欢带了?打湿的锦帕,像昨天一样给他擦手臂和脸。打湿的锦帕擦走了?污泥,露出他干净雪白的皮肤,精致漂亮的眉眼。
只是他任人?摆布,没有半点动静,不管是沉云欢扯他的头发编出丑陋的发辫,还是扒他的眼睛问他的眼睛为什么不是黑色,说喜欢他的眼睛问他愿不愿意送给自己,还是拿着筷子敲击在铁链上叮叮咣咣地说给他奏曲,抑或是在他身上爬来爬去,只有锁链的声响在黑暗的环境里?回荡,不见?他半点反应。
五岁的小孩折腾起人?来,本事?是很多的,尽管她自幼体弱多病,但性格天生,这点比之健全顽皮的孩子也不遑多让沉云欢骑上了?他的脖子。
他没有任何?反抗的动作,被人?骑在头上,也只是默默承受,好似不管做什么都?不会发怒一样。沉云欢玩得开心,像骑马一样威风地晃起来,却不想这少年的身形尚单薄,根本不如?马那么稳健,晃了?没几下便稳不住重心,歪着脑袋直愣愣地栽下去。
没落在地上,被一双冰凉却柔软的双臂接住。
沉云欢茫然地仰头,对上那双金色的眼睛。她被放到地上,马上就?黏过去,凑近他的眼睛问:“原来你的眼睛可以转,你为什么不看我?”
得不到回应,沉云欢扯他的头发。
少年像是被她烦得没有任何?招了?,转眼看向她。那金色的眼睛澄澈无比,倒映着烛火的光芒,像两颗宝石一样闪着。沉云欢喜欢,叽叽喳喳地同他讲话:“要一直看着我哦。”
沉云欢霸道?地要求过后,玩累了?就?爬到他身上睡觉,醒了?就?捧着灯盏回去。为了?不让母亲发现她跟一个脏兮兮的人?玩,她总是在母亲归家?前回去。
母亲越来越忙,沉云欢去找他的时间也越来越多,乐此不疲地给他擦着看起来已经很干净的手和脸,对他说话,在他身旁玩耍,还会将母亲给她带的东西藏起来,留一些给他吃,虽然他从不曾开口?。
有一次去找他,他不像之前坐得端正,而是虚弱地倒在地上,皮肤染上赤红的血迹,却不见?任何?伤口?。沉云欢给他擦干净之后,并不闹着让他坐起来,只是默默地卧在他身边,凑到他的脸边低声问:“你也生病了?吗?”
少年不说话,只是将眸光转动,看着她。
沉云欢早已习惯他的沉默,自顾自道?:“我也生病了?,我娘一直带我看病,她说天底下所有的病都?能治好,所以你也不要害怕,等我治好了?,就?让我娘带你去看病,好不好?”
她摸出兜里?装着的糕点,掰了?一小块送到他的嘴边,小声说:“这是甜的,你尝尝。”
沉云欢送给他很多食物,他从不曾侧目看过t?,更没有吃过,当然这次也没有。沉云欢并不勉强,塞到自己嘴里?,嚼吧嚼吧咽下,然后说:“其实我知道?,我的病治不好的,还有那些药,喝了?也没有用。”
沉云欢说:“但是我想被治好,如?果治不好,我就?死了?。”
她破天荒地没有嫌弃地上的肮脏,趴伏在少年的身边,歪着头看着他。
他太虚弱了?,身上的血也擦不尽,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那从他肋骨里?延伸出来的两根铁链上也满是血痕,沉云欢这次没有闹他,只是偶尔看看他微弱起伏的胸膛,再看看他漂亮的眼睛,枕在他那铺在地面的银发上,闻着他身上散发出的清香气息。
沉云欢的病越来越严重,发病的频率也越来越频繁。半夜发起高热时,虞青崖将她抱在怀里?哼唱歌谣,声音平稳悠扬,泪水却静悄悄地落下,如?果不是滴在沉云欢的脸上,脖子里?,她甚至都?没发现母亲在哭泣。
母亲也肉眼可见?地消瘦下来,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有时沉云欢躺在床榻上翻身,能看见?母亲笼着灯伏在岸上,翻阅着破旧的书籍,出去的次数也愈发频繁,有时沉云欢从少年那里?玩完回去,在竹藤摇椅上睡了?一觉,天都?黑了?,也没见?母亲回来。
沉云欢没有力气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愈加沉默,有时在少年身旁呆坐许久。
她感?受到了?自己生命的流逝,更想黏在母亲身边,但不知母亲去做了?什么事?,竟然突然对她说要离开几日?,去给她找传闻中能救治她的秘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