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行至这?家客栈,她说此?行也?不知生死与否,若是一去不回?,当在此?留下些痕迹才是,便将书留在了客栈。写下小记时,常心艮就在旁边坐着?,所以她知道这?东西是谁写的,又为何而写。
沉云欢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更多,目光熠熠地盯着?常心艮,等着?她继续说。却不想她话?题一转,堪称慈爱的视线落在她身?上,道:“当初发生的事,三言两语是讲不清楚的,你?娘为了你?做了很多事,后来与你?分离也?是无奈之举。”
沉云欢听后忽而有些恍惚。她的记忆里没有从?前,更不知自己的父母是什么模样,沿着?时间追溯到最前也?只是在仙琅宗的记忆,十多年的成长之路,她只有一把剑和不停进阶的修行。
沉云欢虽然从?来没有思念过父母,也?从?不因为自己的生命里有这?两位的缺席而伤怀,但是如?今乍然看到她那位母亲在十多年前留下的痕迹,听到别人说她为自己做了很多,心脏好像被谁慢吞吞戳了两下,难免触动?。
沉云欢怔怔地问:“她……她为何那么久不来找我?”
常心艮道:“出于某种原因,有人在寻找她,她无法离开?,也?不能露面。”
“她遇到了难处吗?”沉云欢立即道:“我现在很厉害了,可以帮助她!常姨,你?可知道她在何处?”
常心艮点头道:“我知道。你?要找她,须得穿越这?片瀚海,我也?知道穿越瀚海的方法,如?何,你?要跟我同行吗?”
“常姨愿意相助,自然求之不得。”
“但我有条件。”她道:“你?必须救出你?的同门。”
沉云欢并未立即答应,只是说:“常姨好像对此?事颇为在意。”
常心艮沉默片刻,随后才道:“欢欢,当初与你?娘同行时,她曾说过很多次,不求你?日后修为卓绝,声名?远扬,只求你?能健康平安地长大,便是能力低微,一生是平庸之人,胸膛里也?要生着?一颗热腾腾的善心,那她这?跨越千山万水的万里路就走?得值当。你?今日所遇见的人是你?的同门,他豁出性命孤身?穿越瀚海,就是为了将求救的消息递出,不论?你?曾经与宗门有多么大的过节,都不能对今日之事视而不见。”
“她希望你?身?上流淌着?血里尽是爱恨情义,长成一个真正的人,纵然有凡俗的七情六欲,也?好过变成一把只知道修炼,冷血无情的冷骨头。”
沉云欢在这?一瞬间受到了冲击,半晌说不出话?来。她的胸腔被莫名?的情绪激荡,如?同空荡荡的山谷中来回?环绕的余音,久久无法散去,惊得寂静之地变得喧嚣,无数茂密的叶子哗啦啦地被吹走?,露出了下面藏着?的东西。
于是沉云欢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人的锐利,不过就在楼下说了几句话?的工夫,她那双温和的眼睛似乎看透了沉云欢的本性。
一种沉云欢就算否认千百遍,也?掩盖不了的,冷血无情、至疏至远的本性。
常心艮看穿了她根本不是顾虑陷阱。因为她太?过自负,举手投足间都彰显着?无畏,如?此?神采飞扬,那不是无知者的特性,而是确信自己能够面对所有局面的自信。
也?的确如?此?,沉云欢对自己的信任从?来都是百分之百,任何她一眼看穿的陷阱只有想去和不想去的分别,没有谨小慎微,进退犹豫。她方才在楼下之所以犹豫,就是因为她不想多管这?桩闲事,也?懒得再与仙琅宗牵扯。
沉云欢当初愿意跟师岚野一起出山,抛却其他之外?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她觉得跟师岚野这?样的人走?在一起,就不会显得她那么怪了。
可先前在京城的那夜,师岚野落下的那一滴晶莹无比、满是苦涩的泪,就让沉云欢明?白,最怪的人终究是她自己。
常心艮没再多言,见沉云欢一直失神后便起身?告辞,让她再好好想想。沉云欢匆忙起身?送了几步,走?到门口她喊住常心艮,道:“常姨,你?为何戴着?面具?”
常心艮道:“年少时被大火烧伤了脸,留下了满脸丑陋的疤痕,不得已才遮了面,你?要看吗?”
沉云欢点头,说要看。
常心艮的手伸到一半,却突然改了主意,说:“日后再看吧,免得吓t?到你?。”
她说完便抬步离去,沉云欢站在门口以目光追随,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才后退两步将门给闭合。房门一关,整个房间就安静下来,师岚野的沉默比往常更甚,甚至显出了几分反常。
沉云欢心里清楚得很,师岚野一旦反常,那便证明?有情况发生。
她在桌边坐下来,烛火摇曳,桌上投下的影子也?跟着?晃,良久的静默之后,她才开?口:“我五岁拜入仙琅宗;八岁就跟着?同门师叔下山除妖;十岁参加仙门问道大会,打败了当时被誉为‘剑王’的得意弟子;十二岁杀百年老妖;十五岁参加春猎会夺魁,十六岁夺魁,十七岁夺魁,十八岁夺魁,我在春猎会连着?四年居于榜首,我的不敬剑也?曾在天下灵剑榜位居第一,任何仙门弟子见了我,无不敬我三分。纵然我灵力尽失从?头再来,也?一样令天下人畏我沉云欢之名?讳,人间千百仙门,再是如?何天赋卓绝的弟子,也?都是被我踩在脚下……”
她在细数自己的生平,那些被天下人所赞誉的往事,那些将她推上山巅的荣耀。
方十八岁的沉云欢,已经是人界所有仙门弟子望尘莫及的存在,正如?她的名?字一般,是高悬万丈的云。
师岚野静静地望着?她的侧脸。从?前说起这?些,她的眼角眉梢总是藏着?得意之色,虽然一副“这?不过是寻常”的模样,但是没有夸赞是不行的,一旦被她发现这?些荣耀没有换来赞誉,她就会立即翻脸,明?里暗里给人摆脸色。
然而此?时她的神色里却并无得意,细细看来,还有些惶然。但是得到夸奖理所应当的,于是师岚野应声道:“滚滚尘世人才辈出,十年一神童,百年一天才,千年一个沉云欢。”
往常每一次沉云欢听到师岚野的夸赞,都会喜笑颜开?,今次却表现得截然不同。她忽而将手指头放进嘴里,用牙齿咬了又咬,眉头微微皱着?,眸中是抹不开?的迷茫和焦躁。
“不行……不行,还不够……”
师岚野问:“什么还不够?”
“你?没听到吗?”沉云欢道:“她说希望我的血液里是爱恨情义,胸膛里要有一颗热腾腾的善心,可是这?些我都没有。”
她的牙齿实在尖利,不过几下,手指头都给咬破了,殷红的血溢出来,染得她的唇瓣像涂了胭脂一样,烛光映照下的脸变得艳丽。她却像毫无察觉,仍持续着?无意识的动?作。
师岚野有些不悦地皱起眉,倏尔抬起手,动?作轻缓地将她的手指拔出来,指头正往外?滚着?饱满血珠。
他抓着?沉云欢的手,然后低下头,将她那被咬得鲜血淋漓的指头含在嘴里。
师岚野的身?体是凉的,骨头是冷的,是炎炎夏日里,沉云欢必须挨着?才能睡着?的冷血生物。可他的口腔却是热的,好像比沉云欢身?体里的神火还要滚烫炽热,湿润的舌尖舔在她的伤口,让她骤然如?同被炭火烫了一下,惊醒般想要抽回?手。
但师岚野修长的指节和掌心迸发出沉云欢都不可抗拒的力量,迫使她的手被牢牢抓住,无法逃脱地被他吸吮着?指尖的血。
沉云欢睁大眼睛,怔怔地看着?。
师岚野在穿着?粗麻布衣,沉默寡言地劳作时,不论?是给沉云欢擦洗换药,还是洗衣做饭,都面无表情,好似天生没有情绪的怪人。可当他恢复这?一身?金碧辉煌,由万千信仰凝聚而成的法相时,他靠近沉云欢,低下昳丽的眉眼,就如?同舍下了万物刍狗的神性。
如?春意消融了冰雪后,万丈冰层下缓缓流淌出的澄明?雪水一种恰似爱怜的情绪。
他吐出了沉云欢的手指,唇瓣却染上了赤红的血液,更显得肤色瓷白无瑕,眉目如?画。
他用柔软的指腹在沉云欢的掌心轻轻摩挲,是充满亲昵的安抚,淡声道:“是她的错,不该对你?要求过多,如?此?苛刻。”
沉云欢感觉手指头上的痛意消失,低眸一瞧,伤处已经完全愈合,连同印着?指纹的血迹也?被舔了个干干净净。周围太?静了,沉云欢觉得自己的心跳有异,细细听来竟然是跳动?的频率变慢,变得笨重。
她怔怔许久,喉咙滚动?,不知咽了多少下,才从?这?种令她失神的静谧中逃离,偏头转开?了视线。
烛火仍在不得章法地跳动?,忽明?忽灭,调皮得令人发恼,但又鲜活得像是有了生命。沉云欢盯着?它,很用力的眼神,这?跳得欢快的火苗好像被震慑了,开?始变得老实,慢慢不再乱跳。
师岚野不说话?,长久地安静过后,沉云欢才慢吞吞地开?口:“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呢?我才刚到西域,不过偶然在客栈里住下,就遇见了一个我娘曾经的旧相识,还能叫出我的名?字,既知道我娘从?何而来,又知道她去了哪里,现在于何处。她当初见到我时,我才五岁,十多年过去,她却能一眼就认出我,萍水相逢的人,何以有这?么好的眼力?况且她又不是住在这?里,又不是日日都来,怎么偏生我头一日进西域就遇见了?”
“除非……”沉云欢说:“除非她知道我终有一日会来到此?处,她一直在等我吗?她是为我而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