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灼音神色怔怔,好半晌才僵硬地回道:“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
奚玉生微微笑了一下,笑意很浅淡,却?有着几分明媚,似乎回忆了极其美好的回忆,慢声道:“幼年时我总在东宫不得出?,只有子?卿伴我为友,但?他日日都要去?修习文武,并不能时时陪伴我,大多时候我都是独自一人坐在殿中向?外张望。”
“那年京城种满了玉兰花,迎春开时,风就将那些花瓣送来了东宫,我头一次看见落花满地,也是在那日头一次看见你。你总是藏在暗处,有时会一动不动许久,有时我只看了一眼你就消失了,当我发现东宫里没有一人发现你时,我就也假装没看见你。”
那是年幼的奚玉生保守的第一个秘密。为了不让别人发现,他掩藏得很好,总是在所有人都没注意的时候悄悄侧一下脸,用?眼睛飞快地看一下霍灼音藏在暗处的身影,然?后再若无其事地转开视线。甚至连霍灼音自己都没有发现。
她成天穿着一身黑衣,戴着漆黑的面具,唯有耳朵上一对月牙耳饰带着模糊朦胧的亮,时而在郁郁葱葱的树冠上躺着,时而在烛光照不到的角落里抱臂而站,像是东宫的影子?,融于各个地方,悄无声息。
说到这,霍灼音大概无从抵赖了,不再否认自己曾在东宫住过,只是冷笑道:“既然?被你发现了,那也没什么好遮掩的,我的确曾经?在京城停留过一段时日,不然?你以为你那些兄长姐姐都是怎么死的?将他们?一个个杀光可费了我不少工夫。只是你出?生之后被狗皇帝保护得极为严密,为了杀你我才不得已潜入皇宫。”
奚玉生当作没听见她所言,只是自顾自地说:“五岁时我一时兴起?想要爬上假山去?看东宫外的风景,支走了身旁的宫人自己攀爬,却?在爬上之后不慎踩空跌落,是你救了我;六岁时,子?卿从宫外悄悄给我带了些街头食物,却?不想我吃了之后浑身起?了红疹,害怕子?卿被降罪就不敢声张,躲在床榻里忍受着红疹的痒痛,是你半夜给我喂了汤药,外敷药膏治好了我;八岁时,子?卿来东宫给我带了个纸鸢,可我从未放过这样的东西,尝试了许多次纸鸢都飞不起?来,失落而眠,隔天却?看见那纸鸢高?高?地飞在空中,线另一头就拴在我的窗口,也是你所为对吗?”
“还有九岁那年,是你告诉我城外有一座庙里供奉了神仙,去?求一求或许能停了那场无边无际的雪灾,然?后你带我出?了皇宫,去?庙里拜神,虽然?你打扮成了宫人的样子?,但?我还是能认出?你。”奚玉生无奈一笑,摊手道:“说来也奇怪,我总是一次又一次地认出?你,就算这些往事你已经?不在意,对我来说却?是永远不会忘记的过往。”
“一旦你不是霍灼音,戴上面具之后成为任意身份的人,你对大夏,对京城的百姓,甚至对我,就没有那些恨意。我想,你不得不做这些事情,是因为你无法摆脱‘霍灼音’这个身份,只要仍留在世间一日,你就是没能守住月凤的少将军,是亲朋尽死、家国已亡的孤魂,你自觉辜负了那些数之不尽的期盼和嘱托,于是承受月凤人的怨念和仇恨,数十年如一日地被这些折磨,不得安宁。”
“霍灼音,其实?我都知道的。”奚玉生轻声道。
话音落下的瞬间,沉云欢就觉得猛然?感觉眼前一黑,待她将视线凝聚时,骤然?看见那密密麻麻的阴魂怨鬼竟将霍灼音死死地包围,争前恐后地奋力撕咬她的身体,疯狂得像是饿狗分食。
吵闹的声音在顷刻间入耳,像是掀开了满是污迹的闹市,打破了原本的寂静。
“你是杀神,你就是人间的厄灾!”“你带来了灭亡!”“为什么没有守住城门!你不是说了敌军攻不进来吗?!”
“是你亲手杀了公主,还眼睁睁看着父亲兄长被敌军杀死!冷血无情的妖物!”“大夏要议和,你为何?不同意!害死了我们?所有人你就满意了?!”“你不是将军吗?你手里不是有仙器吗?为何?还会让城门被破!为何?还会让我们?被杀死!”“为何?不杀光所有大夏人,给月凤复仇!!”
“灼音,灼音……我好怕,我不想死,求求你救救我……你为什么要杀我!!霍灼音!你分明可以救我,为什么要射杀我?!!我恨你,你不得好死!!!”
怒骂斥责不绝于耳,怨魂的撕咬也极为凶残,好像一刻都不曾停歇,将霍灼音身体咬得阴气溃散,倘若她是活人,早就鲜血淋漓,千疮百孔。而她却?像是毫无察觉,又或者是早已习惯,只是怔怔地望着奚玉生。
霎时间一场风自人间过境,卷着无数柔软纷落的玉兰花,瞬间模糊了多年的岁月,奚玉生站在这漫天的玉兰花里,眸光纯粹明净,就好像那年第一次看见漫天花雨的场景。
他那半透明的身体散发出?金色光芒,瞬间照亮了寂寥的夜空,却?见那原本疯狂撕咬霍灼音的怨鬼骤然?被他的光芒吸引而去?,发了疯似的相互拥挤争抢,扑在他的周身。旋即更多的阴魂从四面八方涌来,挟着滔天的怨念,恍若飞蛾扑火,一股脑地涌向?奚玉生。
“不对,不对,不对!!”霍灼音终于不再冷静,也没有了方才那些刻薄凶戾,惊慌失措地瞪大眼睛,像想要爬起?来,却?因伤势太重摔倒,只得拔高?声音吼道:“你少自作多情!我做的所有不过是按照计划,为了将烟桃安插进皇宫,根本就不是你所说的那样!”
奚玉生却?只是温和地望着她。
开在春日里的花,不如夏季的花争奇斗艳,轰轰烈烈,不如冬季的花坚韧傲气,霜寒难摧,哪怕凋落时,都是这般静谧柔和,始终明媚。
万千怨魂滚滚而来,尽数纠缠上了奚玉生的魂灵,拖着他堕入深渊,与之相较的,另一边的霍灼音周身却?变得干干净净,再无纷扰。
他合十双手,轻轻闭上双眼,竟在最?后关头在神明面前为霍灼音祈祷:“愿灼音今日一死,万罪皆消,来世为人,仍能光明一生。”
霍灼音勃然?大怒,猛地扑了过去?:“谁要你为我祈愿!”
这一扑,耗尽了霍灼音的最?后一丝力气,却?一下将奚玉生的魂灵给撞散了,瞬间化作万千星芒散落,将那些发疯撕咬他的怨鬼笼罩其中,像是千千万万的萤火虫在雪白的花雨中飞舞。
霍灼音挥舞双手,在空中徒劳地捞了几下,转而对师岚野大喊:“你为何?不救他?你不知道他的魂魄有多珍贵吗?为何?要放任他以命祭愿?!!”
沉云欢看着在空中消散的点点星芒,仿佛还残留着奚玉生最?后那一瞬间扬起?的释然?一切的微笑。
百年为一人,千年修一仙,万年不见神。寻常人的魂魄都是无色无形,但?奚玉生的魂魄却?是淡淡的金色,正说明他必有飞升之命,生来便是庇佑仙灵,这样的魂魄,千年难出?一个,也正因稀缺到这种程度,他才能以一命,赎万命。
他不会责怪于任何?人,世间千万罪,在他面前,唯有一个“赦”字。
师岚野站在徐徐的夜风之中,玉兰花从他周身飞过,卷着奚玉生所散的金色魂灵飘向?天际。他神色虽淡,却?仍是在奚玉生擦肩而过时,转头以眸光追寻。
光芒涌向?天穹,怨魂也跟着尽数散去?,沉云欢沉默不语,只觉得眼前有了光明,抬头一瞧,竟是东方天际亮出?了一抹白。
长夜已过,黎明将来。
霍灼音徒劳抓了几下,什么也没留住,彻底抽空了最?后一丝力气,瘫倒在地上,仰面望着那随着玉兰花瓣飘远的金芒,一手拿着簪子?,一手握着空空如也的拳头,眼眸逐渐变得模糊浑浊。
倏尔,她眼角滚落了一滴泪,莫名地笑了起?来,轻声呢喃:“奚玉生,你这个人……好怪。”
话里也不知道是含了抱怨还是什么,但?也已经?没有细究的意义,她说完这句话,身形也溃散如烟,化作黑雾,随后乘风而去?,唯有那根玉簪掉落在地,被花瓣掩埋。
霍灼音离去?后,留下了一抹阴气飘在沉云欢的面前,被她伸手接下。却?见那阴气落在掌心后,竟慢慢凝成一对t?月牙耳饰。
沉云欢顿了顿,随后想起?霍灼音将这东西留给她的用?意。应当是先前因为她与霍灼音的赌约,她败了,自然?要应诺,告诉沉云欢她身上那股诡谲力量来源于何?处,其答案应当是在这对耳饰中。
沉云欢并未立即查看,只是转手将耳饰收起?来,一路踩着花瓣去?捡了那个先前被甩脱的雪白金纹面具,来到奚玉生的面前,将面具轻轻覆在他脸上。
她看着奚玉生倒在地上,很快就被玉兰花簇拥起?来,面具戴上之后,好似就这么在花团锦簇中安祥地睡去?了。
神仙亦有消亡之日,更遑论寿命不过百年的凡人,生老病死、天降横祸,一切都是未知,沉云欢深知这一点,因此她的平静就显得近乎冷淡了。
只是她并未就此离去?,反倒是在奚玉生的身边盘腿坐了下来,取下腰间的刀,横放在腿上,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师岚野缓步过去?,目光在她身上扫过。沉云欢这一战可是吃了不少苦头的,连身上的仙蚕丝都破损多处,右肩胛骨的伤口虽已经?不再流血,却?仍然?狰狞,赤红的血落得她身上到处都是,整个人看起?来脏兮兮,脸颊、下巴到颈子?都糊了一片血花,衬得肤色更如白玉明净,眉眼漂亮无瑕。
他半蹲下来,取出?一方锦帕,一手扶着沉云欢的脑袋,一手给她去?擦唇边和下巴的血污。
沉云欢微微抬头十分顺从地配合,安静了好半晌才缓慢开口:“迎春开趁早春时,粉腻香温玉斫姿。”
倒不是她突然?有了吟诗作对的雅趣,只是在此时想起?了什么,问?师岚野:“你知道这句诗里的迎春花指的是什么花吗?”
师岚野淡声道:“世间迎春而开之花有千万种。”
“是,但?是与我这把刀融合的迎春花,只有一种。”沉云欢道:“先前张元清跟我说,我这把刀已经?足够硬,合该取一个软和一点的名字中和,建议我将不敬改名为迎春。后来我仔细想过,这两句从未听过的诗究竟在描写什么,张元清告诉我这些当真?只是闲聊,还是有其他用?意。”
“如今想来,迎春花嘛,不就是玉兰?”沉云欢的一只手被师岚野抓在手中细细擦着,另一只手摩挲着刀身,叹道:“我还当张元清不过是给我说了小事,何?至于将手伤得那么重,现在才终于知道,她所受伤恐怕根本不是因为提前暗示了我进阶神法,打败邪神观音的办法,也不是因为赠了我那两张符。她根本就是在那时就算出?了奚玉生的命,算出?他最?后会化作魂灵入我刀中,所以才借以给刀改名字来提醒我。”
奚玉生平日里最?爱玉兰,他舍命入刀,在漆黑的刀刃上开出?了一朵朵纯白无瑕的玉兰花,便正像是迎春时节那万千雪白之中的其中一个枝头。
只可惜张元清受制于天道只能隐晦提示,而她也明白得太晚,晚到已经?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