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了泪,霍灼音就破了坚硬的面具,不再是面对几十万大军仍面不改色,冷硬如铁的少将军,而是变得软弱,可怜,变成了此时真正的自己,一个为父兄的死而悲伤的少女。
此后木盒里的很多?封信都被拿了出?来,一封封都写得满满当当,来来回回都是她三个兄长和?父亲所寄。
细细想来,霍灼音即便是被当作男孩养着长大,但她的家?人应当清楚她的性别,因此上头?三个兄长自然百般疼爱着唯一的幼妹,平时日不论是外出?,还是去边陲打仗,都会频繁地给霍灼音寄信,因此她才能?用那些薄薄的纸张将这木盒填满。
纸短情长,寄托于?字字句句的情感,终究是霍灼音无法割舍的命脉。奚玉生想起?父亲的话,正如他所言,血亲永远是人生来就带在血液里的软肋,只要打得准,必将使人生不如死。
墙头?之上如此冷硬,毫无破绽的霍灼音,只有在这无人之地才敢露出?鲜血淋漓的伤口,努力压抑着哭声,在灯下?一封封读着父兄曾经寄来的信,哭得浑身颤抖,呼吸困难。
奚玉生不知为何,也跟着一起?落了泪,看着痛苦蜷缩着身体的霍灼音,听?着她不敢放声的哭泣,心里好像裂开了千万裂痕,浸泡在苦水之中?,难以?忍受心中?之苦。
烛灯照影,与夜同悲。
霍灼音将信一封封看完,泪也好似流干了,湿漉漉的眼睫轻眨,缓缓起?身,从柜子下?方抱出?几块木头?来。
这木头?大小一致,材质上乘,显然是一早就准备好,藏于?此处。至于?做什么用,奚玉生很快就知道了。
霍灼音拿出?一柄短刀,坐在灯下?,手起?刀落地开始削木。她的眼泪并未干得彻底,有时平静了一会儿,有时又好似想起?了什么,又滚落了几滴,被她以?手背抹去。
奚玉生在一旁看了许久,发现霍灼音手中?的木头?逐渐成形,有了灵牌的模样。她修好外形之后,开始在上方刻字。
奚玉生恍然明白过来,霍灼音一早就准备好了这些东西,也一早就做好了父兄会死的准备,一直未做灵牌,是抱着侥幸,以?为战败的父兄找地方躲藏起?来,直到她今日亲眼见到父兄的头?颅被砍下?,挑起?来挂在敌军的长枪之上。
这才着手开始刻灵牌。
奚玉生突然回想起?先前与霍灼音同行?时的闲聊。她在日头?下?总是懒洋洋的,一副打不起?精神的样子,万事不过心地回应他的话。但被问及家?人时,她便会稍稍收敛那副懒散t?,只说自己父母双亡,更无亲朋。
“边陲之地,怎么能?与皇城相比?”霍灼音那时候用很平淡的语气说:“况且我已有多?年?未曾回去,早就不记得它的模样了。”
怎么会不记得?
奚玉生想,谁能?够在经历与亲人如此惨烈的生离死别后,会忘记这些?莫说四十年?,哪怕翻过千百年?的光阴,恐怕都不会忘记今日。
霍灼音能?够用那么平静的语气说自己亲人已故,离乡多?年?,只能?是在这漫长的岁月里经历了成千上万次反反复复的崩溃和?痛哭,才能?在人前如此轻描淡写,毫无破绽地提及过去。
四个灵牌,霍灼音用了一整个长夜。待东方破晓,鸡鸣传来之时,她停下?手里的刀,将最后一个灵牌置于?桌上,与其他三个放在一处。
她取出?香炉,点上三炷香,撩袍而跪,对着灵牌磕了三个响头?。
一阵微风推开窗子,从外吹进来,将桌上的信纸吹落。奚玉生忘记自己是抹游魂,下?意识蹲身去捡,手指从信纸掠过,怔愣间,忽而看见上面的字。
信上的字很多?,奚玉生独独看见了其中?那两行?,从信主的口吻来看,应是霍灼音的三哥所写,其大意为:灼音,我与父亲还有大哥二哥已安全行?至大夏边陲,为其增援,来得及时救下?了险些丧命的大夏七皇子,经救治,他已保住了性命。此人性子豁达,谈吐风趣,也不嫌我话多?,还邀请我去大夏游玩,应是可交之君子,他日若有机会,我带你一同去大夏京城。
奚玉生自然知道,他的父皇未登基前,正是七皇子。
此时,便听?见屋中?响起?霍灼音的低语:“父亲,灼音在此立誓,生则守国门,死则报国恨,生生世世,生死不休,定?要让永嘉皇帝付出?代价!”
第130章 春晖(一) “你如此博爱,奉善而行,……
霍灼音于东方破晓之?际, 在?父兄的灵牌前立誓,即便声音不大,甚至像是自言自语, 但声声泣血, 每一字都刻在?奚玉生的脑海里。
可笑的是在?先前的大殿之?中, 他还质问霍灼音究竟为何要如此做,现在?倒是得到了答案,却也让他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属于霍灼音的记忆场景消失了, 那个永远埋葬于过去, 令霍灼音痛不欲生的长夜, 奚玉生有幸成为知情者。
随着眼前画面的散去又重组,那落满了幽幽烛光和眼泪的书房变作空旷清冷的宫殿。
“皇上!皇上!”急声的叫喊贯穿寂静的大殿, 紧接着就是一阵奔跑的脚步声, 奚玉生循着这声源处飘去,就看见?一人?正从殿外连滚带爬地跑进来。
“嘘”大殿中央, 一男子站在?龙椅旁,转头对来人?道:“熏风, 别吵, 安静些。”
这男子并未穿象征身份的龙袍,只?穿了一身白?色的常服, 长发以?绸带束起, 灯影照出柔和的侧脸轮廓, 正是崇静公?主唤作皇兄的那位。
“皇上……”来人?立即压低了声音, 跑到近前便双膝一弯, 往地上一跪,脸就露在?了灯下。
那是一张雌雄莫辨的脸,与?霍灼音的不同, 这张脸没有任何攻击力,眉眼秀美,皮肤白?嫩,身形并不高大健壮,但脖子处却有着明显的喉结。此面容分外眼熟,奚玉生还不至于忘记,在?万善城里作恶的邪神观音,正是这样一张脸。
那邪神观音在?死前曾高喊皇上,以?熏风自称,原来竟是月凤皇帝的一个小内侍。
“皇上,请您三思啊!万万不可信任大夏那些贼人?,您忘记了,他们本就是忘恩负义,恩将仇报之?人?,岂能在?这紧要关头听信他们的承诺?”熏风伏在?地上,急得快要哭出来,语速极快地说:“大夏皇帝带了那么?多将士来,那便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议和,如今月凤由?少将军死守,形势逐渐好转,月凤尚有生机!”
“熏风,话?说慢点,你总是这样急性子,当?心再咬着舌头。”皇帝温和地看着他,语气轻柔,并无任何帝王的威严。
熏风呜呜地哭了起来,他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往地上“砰砰砰”地磕头:“皇上三思,皇上三思!此时?大夏那贼皇帝传信要您出去议和,分明就是另有所图!千万别上当?啊!”
皇帝叹了口?气,好似在?无奈自己怎么?摊上这么?个爱哭又软弱的内侍,然而此时?殿中没有旁人?,显然他对熏风极为信任。他抬手,拍了拍身旁那金闪闪的龙椅,慢声道:“父皇驾崩得突然,崇静也丧命于敌人?之?手,我于这世间了无牵挂,纵然出城门只?有一死,又如何呢?”
“可您是月凤的皇帝!还有十万子民!只?要您在?,月凤就在?!”
“不,并非如此。”皇帝不知为何,还有心情打趣:“月凤子民尚在?,便有皇帝,月凤子民尽亡,我这皇帝的头衔便一文不值,骨头里也没镶金子,死在?路边不过一捧枯骨。”
“我既为皇帝,当?尽我所能舍身为民,若是藏于人?后眼睁睁看着月凤覆灭,那才真是千古罪人?。虽说大夏敌军一时?半会儿攻不进城,但城外大军如此多,八星盘也挡不了多久,城中将士已所剩无几,一旦城门破,月凤……就亡了。”皇帝从案上拿起个东西,拾阶而下,缓步走?向熏风:“眼下永嘉皇帝传信于我,邀我出城议和,倘若真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议和而成让大夏退兵,即便我踏出城门九成九是死,也要为那个“一”而试一试,总好过什么?也不做,不是吗?”
他停在?熏风面前,手里的锦布掀开,露出八星盘:“站起来,拿着它。”
“皇上,再等等,再等等”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传信给了少将军,想拖时?间等她赶来?我去意已决,谁也阻挡不了。”皇帝忽而语气严厉,道:“站起来,这是皇令!”
熏风早已泪流满面,啜泣不止,双腿软得像棉花,尝试了好几次才站起来,将八星盘接过。
皇帝拍了拍他的肩头,道:“此盘你交由?霍灼音,若我此番死在?城外一去不回,她仍能够守城。”
“皇上……呜呜呜……”熏风失声痛哭。
“哭哭啼啼做什么?,月凤还没亡呢,莫要把衰运哭来。你有些灵骨在?身,本应好好修习仙术,却白?白?在?宫里耽搁那么?多年,倘若日?后你出了宫,定要勤奋修炼,你心性不定,切莫走?上邪门歪道。”皇帝佯装斥责,点了点八星盘:“盘上的阵法我已调试好,你在?坤字位按下机括便可。”
熏风用力擦了两把泪,始终不愿动手,往身后的殿门张望了一眼,盼霍灼音盼得望眼欲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