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思考了很久,等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为她绑好了腰间的薄木板,静静地沿着她的腿骨轻摸,检查她身上其他伤处。
沉云欢将褪了一半的外衣拉上,随口?问道?:“你从何处而来?”
师岚野检查完她的双腿,没发现多余的伤处,便站起身拉下?眼睛上的绸布,开?始收拾桌上零零散散的药草,淡声回道?:“很远的地方。”
沉云欢的鼻子里充斥着药草的气味,腰身因为绑了木板,脊背挺得很直,行动极是不便,恍然又回到了许久之?前,她全?身骨头尽断时所躺的那个?逼仄的小?屋之?中?,她问:“所以你的确不是寻常凡人,对吗?”
师岚野没有应声,但没有出口否认在沉云欢看来,这就?是默认。
正如?张元清所言,他很有可能已经死了,但因为某种力量仍像个活人一样存活,就?像先前的扶笙。又或者他根本就不是人族,是别的什么生物,比如?木精之?类的。
沉云欢以前见过这样的灵物,修炼成人之后因缺乏凡人的情感,总是板着一张脸,不苟言笑。那木精在天机门做活,沉云欢每次去都看见她捧着镜子,练习笑和哭的表情。
她看着师岚野,那张无比精致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不由得猜想他会在私底下?对着镜子练习吗?
沉云欢的脑子里已然乱成一锅粥,此时很想把大脑放空什么都不想。她发现自己在师岚野身上的猜测一直在出错,先前坚定的想法?这会儿也剧烈动摇,探寻的欲望和理智的克制在她心里支起秤。
师岚野缄默不言,显然是不想说。她虽好奇,却对师岚野做不出逼问的行径,于?是转了话题,“刀生了灵。”
师岚野神?色平缓,并未表现出惊讶,应是早有所知。沉云欢看着桌上的墨刀,又道?:“它从何而来?”
这天下?万物,生了灵便可成精,只要修炼就?有机会踏入仙途,倘若这把刀在铸成前便已开?了灵识,又怎么会甘愿受千锤百炼,成他人所驱使?的兵器,除非师岚野强行拘灵。只是此举太过伤天害理,灵物不比凡人,风吹日晒千千万万年才有可能开?灵识,天下?万般兵器,无人敢以开?灵之?物铸造,概因业果沉重,凡人无法?能承受。
师岚野在洗手,水声潺潺,晶莹剔透的液体顺着他的指骨往下?滴落,在水中?荡开?层层涟漪。他没有回头,背对着沉云欢,不知怎么就?猜出了她心中?所想,回道?:“它是自愿。”
沉云欢登时满心迷茫,不懂这“自愿”从何机缘而来。
师岚野将东西端起来时发出轻微的声响,打断了沉云欢飘远的思绪,她没有再多问,只是静静望着他离开?,直到门被关上,隔绝了视线。
师岚野站在门外,看见东方的天际那一抹光亮在肉眼可见地上升,每一次眨眼,大地都会亮一分。
奚玉生正在院中?踱步,见师岚野出来,匆忙快步迎上去,“岚野兄,云欢姑娘的伤势如?何?”她方才流了很多血,把几人都吓到,其中?奚玉生最为担忧。
师岚野不喜欢别人过问沉云欢的事,故意装作听不见,往前行了几步。奈何奚玉生像狗皮膏药一样缠上来,先是趴在门上往里唤了两声,而后又追上师岚野,急急道?:“是不是伤得太重?这可如?何是好?方才给云欢姑娘的灵药她也不吃!怀境擅长医术,不如?让她进去为云欢姑娘看看……或是,或是我们现在就?出发,前去京城,那里有天下?最好的医师!”
太吵。师岚野的眉眼浮现不耐,觉得奚玉生未免太过失礼,如?此明目张胆质疑他的治疗,有必要向他透露一些事实,于?是停下?脚步,对他道?:“她先前摔断了全?身的骨头,没有吃任何灵药。”
奚玉生一怔,脸上的神?色有了变化?,眉头紧拧。
师岚野看在眼中?,观察到这是那种被称作痛苦的神?色,不过师岚野知道?这并不是奚玉生感到疼痛,而是他的怜悯之?心作祟。
奚玉生艰涩道?:“何时的事?”
师岚野道?:“去汴京之?前。”
奚玉生回想片刻,当初春猎会在汴京初遇,沉云欢四肢健全?,行动自如?,没有半点断过骨头的模样,不由得露出迷茫的神?色,“那她是谁医治好的?”
师岚野为他解答,“我。”
奚玉生脑筋一转,立即明白,马上拱起双手连连作揖,赔礼道?歉,“看不出岚野兄是妙医圣手,方才多有冒犯,还望岚野兄见谅,既然如?此,云欢姑娘的伤势我便可放心了。”
师岚野不再说话,倒了盆里的水,转而去了厨房。
奚玉生跟着进去,看见他站在灶台前,双袖挽着,长发被高高束起,显然是要下?厨了。
沉云欢是要好好吃一顿,毕竟这次诛妖受了不轻的伤,但奚玉生觉得自己也需要食物安抚一下?受惊的心,于?是自己去搬了个?板凳坐在灶台边,殷勤道?:“岚野兄,我来帮你烧火添柴。”
奚玉生显然是金尊玉贵之?人,根本没有来过灶台,想当然以为烧火不过是将木柴点燃,于?是把柴火一股脑塞进去,又往里甩了张火符。谁料火符的威力太大,砰的一声炸开?,将台上的锅整个?炸飞,砸在天花板上,发出巨响!
声响惊动了屋里的沉云欢,她一把推开?门,扬声问:“什么动静?”
厨房冒出白烟,沉云欢刚要走上前查看,就?见奚玉生失落地从厨房走出,一步三回头朝屋里张望。屋中?师岚野拎着被炸了一个?大洞的锅,面色冷漠,身上的怨气比空中?的烟还浓郁。
奚玉生只好离开?,停在沉云欢面前,讪讪道?:“我只是怕岚野兄太劳累,想为他分担一些。”
沉云欢惊讶道?:“你也会下?厨?”
奚玉生摇头,“我是想帮忙烧火。”
沉云欢心说烧个?火做顿饭还能累着他?也是没见过他以前在山脚那会儿起早贪黑,一刻不停歇堪比耕地老牛的劳动力。沉云欢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倒忘了自己重伤,宽慰起灰头土脸的奚玉生,“无妨,他擅长此事,交由他便可。”
她脸上没什么血色,唇色泛白,衬得双眸愈加浓黑,笑起来自是十?分好看,却平添几分虚弱。奚玉生见状也不再添乱,与她一同回房,让她坐下?歇息。
二人闲聊,她从奚玉生口?中?得知了她疗伤时错过t?的一些后续。
整座村子已然空了,先前生活在此的百姓俱已魂消神?灭,什么都不剩下?,原本来村中?拜观音的人也在天一亮就?飞快逃离。
此次妖事乃是他国余孽所为,潜伏在此四十?余年谋划这伤害大夏国运之?局,楼子卿极为重视,当下?就?将事情的始末整理,传信给了朝廷。
再说那玉净瓶。其展现的能耐深不可测,少说也是个?仙器级别,绝不是张元清先前所说的“小?玩意儿”,只是她却带着玉净瓶就?此消失,楼子卿找遍了整个?村子,也没看见她的踪影,此人来去无痕,就?好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知棋和怀境二人则因在梦境中?保护其他凡人抵御鬼脸妖邪的攻击,耗尽精力,此刻在房中?休息。
奉神?殿一战仗势不小?,众人心知肚明,倘若不是沉云欢在前面顶着,他们岂能这般全?身而退。
奚玉生想起那大殿里肆意燃烧的墨色火焰,不由得问道?:“云欢姑娘,你先前在奉神?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那时你浑身充满阴邪之?气,可吓坏我了,我还当你是被那些邪魔侵染神?智。”
“我不过是突破了天火九劫的中?境而已。”沉云欢将自己破境时的千难万难一笔带过,道?:“那阴火亦是九劫之?火,不要紧。”
奚玉生露出了然的神?色,一连夸赞数句,沉云欢思绪跑偏,并未听进耳中?。
诚然天火九劫是极其厉害的神?法?,甚至在几大神?法?之?中?,能与其比肩的仅有一二,可未能修炼完整的天火九劫缺陷实在太大。下?境之?火需借外界元素施展,而中?境之?火也十?分局限,单凭她所掌握的这些无论如?何也称不上“世间万邪的克星”。
沉云欢觉得,天火九劫这神?法?必然还有许多她未曾探知的东西,且很明显越往后修炼,难度越高。不过才刚突破中?境,她就?吃了那么多苦头,还不知往后修炼会遇到什么难关,相比于?从前那顺风顺水的修炼之?途,沉云欢头一次感觉到了攀登天山的困难与迷惘。
也是此时她才明白,当初长好了全?身的骨头从久卧的床榻上走下?来,站在灿阳之?下?的那一日着实意义非凡。
那是她真?正踏上这条通天修仙之?途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