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帐帘的火光星星点点在她的眸中闪烁,好似期冀积累的光晕,拖着长尾慢慢坠落在江面上。这一瞬间那么漫长,长到温悯生读懂了她情绪的每一次变化,又似乎很短,在错眼的那一霎那,星子亮着亮着,又悄悄的恢复了静谧。
手上小心将绷带调到不松不紧的位置,就算是将伤口包扎完毕了。裴涯絮将她的衣领重新整理好,低头看着沾染了血迹的湿巾,忽然开口道:“明天早上,我想办法祭阵送你回去。”
“你刚刚还说这里是单向的。”
“真的想回去也不是没有办法。”
“什么办法?”
裴涯絮说的含糊:“跨界阵法一类...说了你也你不懂的。”
这个她还真懂,她想说的那类阵法虽强悍,但是对画下阵法的人损害极大,说是去掉了半条命也不为过。裴涯絮把自己送出去了,然后拖着一副快要被掏空的身体要继续在这么危险的地方呆着?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
温悯生没有回话,眸中神情定了定,似正下定着什么决心。
一片静谧中,外面有人高声道:“我是来寻傲因之血的,听闻用它的血刻印的符咒效果能翻倍,应该能卖个好价钱。”
另一人道:“这个不稀罕不稀罕,我呀,是来找悬赏令第二十七位宝贝,颓败之爪的,听说这东西可难抓的很啊,神出鬼没还总喜欢往沙子里钻,真狡猾。”
这时有一道清亮中带着慵懒的嗓音响起,温悯生认出这是红阳的声音,她道:“我就不一样了,我是来寻死的。”
“你这话倒是怎么说?”
红阳吃了口干粮,潇洒的架势却让人仿佛看到一个红衣女侠大口喝酒吃肉的模样。她擦了擦唇角,笑道:“这默骨荒原可不是谁都敢进的,若我走这么一遭,活着出去,便是传说,死了,也有一段佳话流传后世,多好!”
方才提问的人切道:“那不还是为名利来的!俗气俗气!”
红阳又道:“还有更俗的呢!我要找到一个能把罪恶抵消的宝贝,在冥府这见不到头的日子我算是过腻了,有点发疯,想回那人间了。哈哈哈。”
人间。
无数失去轮回资格的魂魄想要回去的人间,无数受尽苦难折磨之人避之不及的人间。
她于人间轮回几世,倒也过腻了。
温悯生看着眼前人,轻声道:“我不会走的。”
听闻这话,裴涯絮慢慢抬起头,似有疑惑,似有震惊。
温悯生紧紧盯着她的眸子,话语温柔坚定:“别忘了,我是你的助手,你的旅者,我是你的乙方,我来这里是为了寻你,既然找到了你,那么你要再去寻找什么,我陪你便是,不要再赶我走了。”
第62章 野猪(一)
正朦朦胧胧睡着,恍惚间听到一声尖叫,让温悯生从梦中惊醒。
天色还暗着,有人听到叫声慌忙拉开帐帘一看究竟,外面乱七八糟的响了一通,似是发生了什么极恐怖的事情。
温悯生意识到可能有危险渐近,想要提醒一下睡在自己身边的裴涯絮。正支了半个身子起来,又被人按了下去,抬眸看了眼,裴涯絮已醒转过来了,正侧耳听着,见温悯生眼中有疑惑之色,轻笑一声道:“别慌,不要轻举妄动,你时刻保护好自己,其他我来便好。”
末了,补充一句:“这么危险的地方竟也能睡的这么沉,刚才我......不过这不合时宜的临危不惧倒是你的作风。”
被她这么一说,温悯生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说来也奇怪,她在人间时,温于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很晚回来,时间上还没有一个准头,所以她常常睡眠极浅,时刻留一只耳朵听着房门的动静,养成了睡不沉的习惯。可自从裴涯絮第一次来找自己,这之后的每一次睡眠几乎都不在自己最熟悉的床榻上,却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反而次次都能毫无防备的陷入深眠。
其他倒算了,这危机四伏的荒原里,自己竟然也是听到尖叫才意识到危险接近,竟是一点防备心都没有了。
“你这表情是什么意思,懊恼吗,那就不必了,”说话间,右手手指有意无意陷入温悯生发丝,拿起一缕在指间摩挲着,眸色似明似暗:“反正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一定会竭力护你周全。”
留意她神色,怕这话又显得亲近了,又加了句:“这也是我作为魂鉴师的责任。”
温悯生没注意到她指间的小动作,在心中轻道,是了,因为时时刻刻有这人在身边,还需要担心什么呢?
时隔多年的再见,那份可以托付一切的信任感,竟还一直留在潜意识里。
外面吵闹声渐渐变大,裴涯絮松开了握住她发丝的手,坐起身整了整衣服,挑起帐帘,弯腰走了出去,听着她稳健中不乏轻灵的脚步响了几声,似是停在帐前不远处,随后那道不疾不徐清脆干净的嗓音和别人问了两句什么,道了谢后便又回转过来,将帐帘挑开一点凑进来,道:“有两只傲因乘着天还没亮摸进来了,吃了......一个人的脑子,另一个人一醒过来发现同榻之人脑袋空了,才惊叫出声的。”
温悯生在这一会时间里也穿戴整齐坐起身来,正要出去看看,裴涯絮按住她胳膊,没头没尾一问:“伤口是不是好多了。”
她这么一提醒,温悯生才发现自己前胸的伤口处传来一阵清凉之感,比昨夜的麻痒好了许多,正疑惑时。裴涯絮犹豫开口:“...那阴阳虽然攻击力并不大,但怎么说也是带了点毒的,如果不解的话后面就会很难受,我从...”
提到这名字时,似有忿忿:“...红阳那里换来些好用的解药,本来想给你让你来用的,只不过你睡的很香很沉,不想吵醒你,又怕你醒来难受,所以我就帮你抹了药...”
艰难犹豫的说完这些话,裴涯絮握在她手臂上的手指略微收紧,语速也加快了些:“不过我只抹了药,其他什么不该做的都没做,不该看的也闭了眼,你大可放心,我现在和你说这个,是希望你...不要介意。”
温悯生一怔,因她心思缜密而感动,又因她语气里的小心翼翼而略心疼,笑着拍了拍她的手,温声道:“是我该谢谢你,方方面面照顾我。”
裴涯絮一愣,和温悯生对上视线,确认她眼里确实没有反感抗拒等神情后,才放松的笑了笑,握着她小臂的手下滑,拉住她的手帮她从帐篷中出来,交代了她不要离自己太远,又转而去收拾帐篷了。
温悯生站在不远处,看到帐篷圈一角里一人颓然坐在地上,脸上青白交加,被吓的瑟瑟发抖,想来应该是那个刚一醒来便发现枕边人被挖空脑壳的那位了。
温悯生看了一圈,他这么惨兮兮的坐在帐篷前,周边围观的人却没什么情绪,顶多有几个拍着胸脯暗道好险的。仔细说来大家都是陌生人而已,为了活命临时组成一队,在这种情况下能宽慰两句就已经不错了,别的也没闲心做什么。
韩政检查完尸体,从帐篷中出来,对那人道:“确实是傲因的痕迹,您请节哀。”
阿文最为高大,即使站在人群后方也将里面情况看的一清二楚,得知是傲因伤人时,嘀嘀咕咕一句:“脑子确实非常好吃。”
那人依然脸色青白没什么反应,韩政站直身向众人道:“马上就要天亮了,大家还是快些回去把帐篷收起来,我们好赶路,万一那两只逃掉的傲因叫来伙伴的话就不妙了。”
听他这么说,围观的人很快便散去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便整装完毕,一行人又再次出发。那失掉同伴的男人还在原地坐着,眼睛瞪向这边,瞳仁上却没什么焦距,他“目送”这一队人渐渐走远,身形竟渐渐有些模糊不清了。
裴涯絮回头看了眼,将温悯生的目光又引到前方,不在意道:“这是丧失活着的意志了,他很快就会消散的,不用看了。”
温悯生顺着她的意思回过头,不再往后看,可一想到方才还鲜活的生命正在身后不远处一点点风化消散,还是在嗓音里带了点闷:“我知道。”
这么多年来,自己从来都不能正视死亡,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从前就因太过心软做错许多事,清楚的知道不好,这毛病却怎么也改不了。明明是不相关的人事,却非要为此伤心劳神。若要纠其原因,也并不是无迹可寻,可能因为她曾慢慢熬过死亡,对那个感觉始终印象深刻,所以才每每看到生命流逝都会胸闷难受吧。
恍惚间,又忆起某个午夜,她看着头顶渐渐远去的水面,清晰的感受到生机正从这具身体里流逝。那时她初入世,第一次体会到人世间种种复杂感情之美妙,也是第一次尝到锥心剁骨的痛楚。她清晰的记得那天岸上无数人疯狂的叫喊,和掺杂在这些叫喊中最为清晰的,那几声撕心裂肺的号叫。
深深坠入回忆,连自己也未曾察觉,只是眉峰渐渐凝起,引起了身边人的注意。裴涯絮垂眸,见她脸色略苍白,还以为她依然在想方才的事,轻道:“能来到冥府的人,都是死过一次的,所以大家把生死看的很淡,不过,说到底,死亡终究还是一件让人失望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