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民不可进城。”韩右相的态度却?比宋知鸢想象之中的更冷酷,更坚决:“他们?没有住处,而长安容纳不了这些人,他们?会毁掉长安本?来的秩序,到?时?候,长安也会变成下?一个洛阳,你年岁尚浅,见他们?可怜便忍不住帮扶,这是人之常情?,但慈不掌兵义不掌财,人与人之间必须有取舍,待到?战后你便懂了。”

这些年轻人们?的心啊,都是软的,热的,没经历过世俗的磋磨,总觉得自己能让日月换新天?,但实际上,真让他们?自己去到?那种境地里就知道了,他们?什么都做不了,真要去咬着牙做,反而会害了自己。

宋知鸢白着脸听着,最后只听韩右相意味深长的道:“早些下?去休息,今日休息一日,明日要来上职,你任太仓属令,眼下?正是战时?,该到?了用上你的时?候,不要着眼于小人小物,你要往上看,把你的力气往最上面?使?,救一百个流民,不如在你的奏折上写下?一笔。”

当官嘛,就是这样的。

太仓属令本?来就是战时?管理粮仓的,她不在的时?候,还没人来安排,她现在回来了,有她的公务要忙。

可是宋知鸢还觉得不能坐以待毙,她一直在鼓动韩右相出兵,就算不派军队过去,也可以派几?个武功高强的人过去,轻骑单队的找过去。

她都能逃出来,说?不准永安也能逃出来呢?她希望韩右相能派兵去大别山,但韩右相直叹气,道:“一直在往大别山派去精锐,但一直不曾有回应,你能回来,本?官也很?震惊。”

大别山林多水阔,地势险峻,眼下?又?完全被廖家军把控,这相当于敌人大本?营,之前宋知鸢能逃出来,一是因为事情?刚发,一片混乱,二是因为胆量大、运气好李观棋运气不好,被人逮了,永安胆量不够,门都不敢出,宋知鸢是全都占了才能跑出来。

眼下?,旁人是无法复刻她的逃生之路的,因为大别山已经彻底被掌控了。

想到?此处,韩右相又?瞟了一眼失魂落魄的宋知鸢。

去了那么多人都死了,唯独一个宋知鸢运气绝好的、安然?无恙的回来了,韩右相心底里都要嘀咕一下?,这别是廖家军放回来的探子吧?

而宋知鸢对韩右相的怀疑毫无察觉,她还沉浸在悲怆中,低头应下?韩右相的吩咐,一路混沌的回府。

她从宫里出来,习惯性的往公主?府去回,却?又?记起公主?府里的公主?已经不在了,她顿觉怅然?若失,像是心口被挖出来一块。

她在长公主?门前愣愣的站了一会儿,随后命人将?她送到?方府去。

马车在回去的路上,宋知鸢一直倚靠在马车上想事情?。

眼下?,她竟然?还如同上辈子一样,什么都做不了,她还是要等三军回援。

但是这三军回援真的能等到?吗?上辈子谋反的是北定?王,其他三军没回来,东水和南疆是真的分身乏术,唯有廖家军有兵力支撑,来长安接人,却?不肯带走太后和永安,只带走了小皇帝,而这辈子谋反的是廖家军,北定?王

宋知鸢隐约间意识到?些许不对。

廖家军这一辈子谋反,和他们?上一辈子接走小皇帝的行为似乎有些许冲突,她透过两辈子的事情?来观察,觉得这里有矛盾。

廖家军上辈子救了小皇帝,这辈子为什么要谋反呢?廖家军到?底有了什么变化?

但她所知太少?,怎么想都想不通。

在天?下?大势面?前,宋知鸢无力去改变,她只能尽量搜罗局势,再和上一辈子去对比,然?后看看自己能做些什么。

但是很?可惜,上一次北定?王谋反的时?候她在长安里面?,跟永安一起躲在宫里当俩小鹌鹑,什么都不知道,这辈子她虽然?成了官,但是韩右相不发话,她也做不了什么。

她坐在马车之中,脸蛋歪靠在马车上,目光从车窗内探出去,看见街外景色的时?候,突然?想起很?久之前,也是这一辆逼仄的马车之内,她无意间撞上北定?王,为此在马车里四脚朝天?都躲起来的事。

过去之事犹在眼前,同一辆马车同一个窗口,可外面?的光景却?大不相同,宋知鸢想来想去,觉得眼下?有可能回援的,竟然?真的只有北定?王一个了。

上辈子的攻城之人,这辈子却?是唯一的希望,她一时?间觉得世事无常,只觉得疲累万分。

这时?候,马车已经到?了方府。

宋知鸢前脚刚从马车上走下?来,后脚就见洛夫人不,方夫人从方府中含着泪跑出来了。

方夫人原本?回来的时?候号洛姓,那时?候是为了在长安中打着洛家的名义给宋知鸢出头、邀约贵客、借着娘家的风去相看贵公子之类的,但洛家被太后清算了之后,这“洛”姓便也变得烫人起来了,方夫人便悄无声息的换回了“方”姓,摒弃了原先娘家的姓氏,用起了丈夫的姓氏。

“知鸢”瞧见宋知鸢的时?候,方夫人简直痛哭流涕。

这段时?日里,方夫人这边几?乎是状况频出,来的时?候长安正夏,花开月圆,她带着丈夫家的殷勤期望,自认为是胜券在握,觉得自己能够胜任,结果来了之后,没几?个月,事儿没办完,还眼睁睁看着娘家遭难,正是心累疲惫的时?候,战乱又?来了。

她从一个运筹帷幄的贵夫人变成了一个柔弱不堪的女人,期盼着来找一个主?心骨,而丈夫远在千里,她找来找去,最终找到?了宋知鸢身上。

她原先总觉得宋知鸢当官不好,这天?底下?女人就没有当官的,当官的女人嫁不出去,她去哪儿参宴人家都要说?他们?家姑娘当了官了,又?不是什么大官,累得要死、没什么功劳不说?,还凭白遭人议论,哪有在府门里当千金大小姐,等着被人养舒服?

但是时?至今日,她眼睁睁瞧着自己娘家倾覆,瞧着外面?世道乱起来了,方夫人突然?意识到?,真到?了刀砍下?来的时?候,

哪管是男是女呢?别管是男是女,只要是个官就是好的!

只要有个官,在外面?就能听到?消息,只要有个官,出门就能办事,只要有个官,朝里就有人说?话,只要有个官,这府里就有主?心骨啊!

而且,要不是宋知鸢当初给她爹说?话,他们?一家哪里能凑到?一个流放?那是要直接砍头的!当初洛家落难,别的结亲的人家都躲之不及,唯独宋知鸢肯去跟长公主?通气,由此可见,宋知鸢比那些男人还靠谱些。

起码有事儿宋知鸢是真顶上啊,她没有怕影响自己的仕途、像是那些怂蛋软货一样躲起来,没有忘恩负义到?休妻,没有因为舅母落势而去甩脸色,更没有在外面?胡乱招惹什么事端,主?动帮扶多次安慰不说?,还真让长公主?给洛家办成了!

这放到?男人堆儿里,也是个顶尖儿的良配啦!宋知鸢要真是个男人,方夫人都得赶忙将?自家女儿拾掇拾掇,想方设法的跟宋知鸢结个亲呐!

所以方夫人突然?对宋知鸢无比殷勤起来,她不再把宋知鸢当成一个她需要教育、需要安排的女眷来看,她把宋知鸢当成公爹、当成丈夫来看,她不再教养宋知鸢,她需要尊崇宋知鸢。

宋知鸢反倒有些受宠若惊了,她体会到?了一把“男人”的待遇,虽然?她在外面?什么也不是,打不过这个安排不了那个,处处受制裁,被碾着往下?压,最多欺压一下?流民,但是回了家,却?一下?子变成了太上皇了,所有人都围着她转,转的宋知鸢在心里感叹,娶个贤惠妻子是舒服啊,在外面?拼一天?了,终于能有个地方喘口气,耍耍威风了。

怪不得之前齐山玉一直要她贤惠呢。

她洗净沐浴用膳后,回厢房间休息,她人本?是极困的,可是躺到?了床上却?又?不困了,只想,上辈子守城守到?了腊月寒冬,现在,能守到?寒冬吗?

北定?王呢?这人在哪儿?

她想到?北定?王,就觉得面?上发烫,这人之前在长安跟她结了那么大的梁子...

她叹息一声,裹着被子沉沉的睡去。

睡去的时?候,她仿佛闻到?了身旁的脂粉香气,嗅了嗅,又?什么都没闻到?和永安同床共枕已经是很?多天?以前的事情?了,永安现在在干什么?

她还活着吗?

一定?要活着啊,上辈子同年同月同日死,这辈子不要了,这辈子她们?要一直活着。

那些混乱的思绪在宋知鸢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最终汇聚在了梦中,永安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