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1 / 1)

皇帝问:“什么事?”

“那日王府失踪的幼孙有消息了,”卫和低声说,“京兆伊去王府拿人当晚,忠仆悄悄把他抱去了大司农府上,大司农把孩子送去北郡了。”

北郡,是王骏的故乡。也是大司农的故乡。大司农与王骏,年轻时亲密无间,几乎形影不离,情谊之深厚,朝野都有目共睹。只在王骏辅政后,两人渐渐疏远了。如今王骏一朝倾覆,党羽皆作鸟兽散,唯有大司浓伸出了援助之手。皇帝听完了,只说了一句:“朕知道了。”

这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追究的意思了。卫和俯首应是,见窗外夜色深沉,不禁劝了皇帝一句:“夜深了,陛下不若安置吧,”

皇帝不语,卫和揣摩着皇帝的心思,迟疑地开口了:“现下若是去披香殿,倒也来得及……”

卫和话说到一半,皇帝就打断了他,“谁说朕要去了?”卫和立时噤声,皇帝却又开口了,“朕还没想好……”他的呼吸声逐渐加快了。

卫和心中一时闪过诸多猜测,但面上却静默不言了。他用长针细细地挑去深红色的蜡痂,烛火一下蹿得更旺了。

十月的一个夜晚,皇帝临幸了披香殿。

正是戌时,披香殿中流光溢彩,两旁宫人提着宫灯,把御阶两侧照的亮如白昼。皇帝下了御辇,洒金纸做的灯笼投出来的冷亮烛光,融化了皇帝脸上坚冰般的神情。皇帝说:“不必叫她出来迎朕。”

宫人乌泱泱跪了一地,齐声地应是。皇帝挥退了伺候的人,一个人走入了内宫。惜棠早就听到了外头的动静,倚在门框,带着惊怯的神情往外望着。谢澄有一段时间没见她,因而凝神注视了半晌,惜棠微微冰凉的手握上他的,注意到她的乌发泛着湿气,于是问:“刚刚沐浴完?”

惜棠小声地说是,谢澄和她一同在榻上坐下,殿中的瑞脑香有些淡了,惜棠取出香炉中的余灰,在里头换了新的香丸。皇帝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动作,忽然出声了:“这个时辰,怎么不见你照顾孩子?”

惜棠猛地一惊,不明白皇帝怎么忽然提起小树,往日不都是把小树忽视的彻底么……她防备的神情如此明显,谢澄缓和了下情绪,开口了:“朕今日来,是想与你说他的事。”

惜棠还在惊愣,谢澄已经说下去了:“明日,朕会下旨,封这个孩子为临淮王。”

“临,临淮王?”惜棠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不是一直担心,朕会害这个孩子么?”谢澄神情淡淡的,惜棠慌忙想反驳,皇帝一下捏紧了她的双手,惜棠立时就噤声了。皇帝望进她的眼睛,轻轻地说:“这段时日,朕忍着不见你,是因为朕一直在想,一直在想……朕一点都不喜欢你的孩子,你知道么?但是朕喜欢你,在意你,不想你为了他永远防备我……”

说到这里,皇帝微微静默了会,惜棠听着他说话,几乎屏住了呼吸。皇帝亲了亲她的脸颊,又说下去了,“要你信朕口头之言,不会伤害这个孩子,确实是叫你为难,所以朕就给他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他是九弟弟的孩子,没有理由不能继承九弟弟的封国……”

皇帝长久地凝视她,“临淮国有三郡,九阳一郡仍归长安。朕另外把汝南的南阳郡予以他,虽疆域不及从前辽阔,但富庶更甚从前。”皇帝的手指,轻柔碰了碰她的眼睛,“如此,能叫你放心么?”

听了皇帝的话,惜棠惊诧的,完全说不出一句话来。从前,便是在皇帝最宽仁的时候,也只说过,会饶恕小树的性命,予他一个列侯之位而已。而现在,皇帝是在说什么?惜棠不能相信眼前和她说话的人是皇帝。但切切实实又是皇帝无疑……

无论如何,小树的性命,在这一刻,是真真正正的保住了。惜棠把头靠在皇帝怀里,t许久都没有回话。皇帝轻轻地抚摸着她的乌发,问:“怎么不回答朕?”

惜棠仰起头,回望着他,眼睛渐渐浮现出泪光,谢澄叹息道:“不许再哭了。朕再也不愿见你哭。若是同意朕说的,点一点头,就是了。”

惜棠擦着眼泪,点了点头。

谢澄望着她,眼睛飞快闪过些什么,叹了口气,但最后还是微笑了。他温柔地吻过惜棠脸上残留的泪痕,两人静静拥抱了许久。

第063章 毒计

天子册封沈夫人之子为临淮王的旨意一出甘露殿, 各地诸侯王如何胸闷憋屈暂且不说。旨意晓喻长安的那一刻,勋贵宗亲个个都震惊的呆若木鸡。

长久以来,长安城中始终流传着一股隐秘的传闻, 说沈夫人与死去的临淮王育有一子。尽管流言愈演愈热, 传的有模有样,但顾忌着未央宫中天子的颜面,从未有人公然把此事宣之于口。想不到, 天子竟是自己承认起来了!还不加忌惮地予了这个侄儿诸侯王之位……要知道, 京都法场中,汝南王一家流尽的血, 此刻还没有干涸呢!

本来天子纳取亲弟之妻为妃, 就很是不体面, 只不过天子不明言, 众人也就佯作不知, 得过且过罢了,但天子这道旨意, 却是把所有遮羞布都捅破,把兄占弟妻的事实,彻底大白于天下。

谢氏忠臣们捶胸顿足, 一面责怪沈氏的狐媚,一面气恼天子的胡作非为。但天子新近诛了许多人, 正是叫朝中上下胆寒的时候, 无人敢就此事当面与天子言说,只能迂回去长乐宫寻求太后的帮助,却不知私下里, 尹太后早就与皇帝争执过无数次。

“原以为你只是宠爱沈氏,却不想, 你是被她迷昏了头脑了!”尹太后气急道,“你知道天下有多少人在看你的笑话吗?”

“何人敢看朕的笑话?”谢澄不以为然,“若是有胆量,不妨来朕跟前笑上一笑。”

“你,你,”太后几乎要给自己的儿子气晕过去,“我看你是想把我这个做母亲的气死!”

见母后脸色发白,似乎下一刻就要栽倒过去,谢澄不由得放缓了语气,“母后何至于此?朕是皇帝,是天子,区区人言,有何可惧?当年父皇崩逝,您扶持儿臣继位,言语流矢更是比今日强上万分!您既不惧,孩儿如今又有什么可惧?”

想起丈夫壮年去世,与儿子相互依靠,相互抚慰的日子,尹太后心中忽的一软,但转瞬又泣道:“你还与我说从前!从前哀家这样做,是为了什么?无非就是在你父皇身后,想方设法巩护你的至尊之位!现下你倒好,不费吹灰之力得到的临淮国,毫不顾惜地就舍了出去……裂土之国,怎可许以外人?”

果然。真正令母后反对的,其实是封王一事。母后这般刚强的妇人,怎会被旁人的庸言所扰?先前,便是她再不满惜棠,也默许了她把九弟弟的孩子生下来。她能容许这个孩子活命,但若是叫他为王,母后是绝计不能接受的。而他先前为之徘徊犹豫的,亦正是此点……

皇帝神情一瞬的破绽,被尹太后敏锐地察觉。“看吧,你自己也知道不妥了,”尹太后轻声说,“自小,你就心智坚定,从不为他人外物所动,先帝疼惜你,是因为他觉着你能做一个好皇帝,延续他未尽的基业,你之前不也做的很好吗?为了夺回大权,连母亲都能利用,都能舍弃……现下,怎么就这般痴妄了呢?”

长信殿中一片死寂,连根针落地都能听闻。谢澄脸色冰白,明晃晃的灯光,把他呼吸时根根颤动的睫毛都照得明晰。

“母后言重了,”半晌,谢澄才淡淡道,“不过一稚儿,不过许一侯王之位,如何会于社稷江山有碍?这样的痴话,母亲切勿再说了。”

这个时候,倒是又唤起了母亲!恼恨的神色在尹太后脸上一闪而过,面上她却只颓唐道,“也罢,我人老无用,不过胡言几句,也管不住你,”尹太后深深阖上了眼,“皇帝请回吧,哀家就不送了。”

谢澄在原地站了半晌,仿佛还要说话,但尹太后已然先行转身回内宫了。在皇帝望不见她脸的那一刻,尹太后的神情几乎要流出毒汁来。

自长乐宫争吵后,尹太后似乎接受了事实,不在与皇帝言说此事。但与此同时,母子的关系,又再次降到了最低点,尹太后紧闭宫门,竟是不愿再见皇帝。

皇帝有意去寻母亲求和,但许多次下来,连太后的面都未曾见。久而久之,皇帝也生出恼意,冷了心思,不愿再去见母后了。

为了小树封王一事,宫里宫外,都闹的沸沸扬扬。皇帝在哪都待的不安生,披香殿里头尽管有惜棠,但每每想起小树,又是令皇帝如鲠在喉。皇帝只每日去披香殿坐上片刻,宽慰惜棠,叫她不必为小树的前程烦忧。更多的时候,还是在甘露殿处理政务,把身边伺候的宫人弄的叫苦不迭。

这日,皇帝实在是憋闷的受不住了,就只带着三两随从,忽如其来地就到了班胧府上。当其时,班胧正赴友人之约,府中能主事的只有他新娶的妻徐氏。徐氏战战兢兢地迎了皇帝,坐如针毡地与皇帝说着话,所幸没等几刻,班胧得了消息,匆匆赶回府中。皇帝见了他,就不满意地说:“卿让朕好等。”

班胧侍奉皇帝多年,知道皇帝语气虽此,但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就带着笑连连罚了自己好几杯酒。皇帝这才缓和了神色,拉着他的手,叫他在自己对面坐下。班胧偷偷给妻子使了个眼色,徐氏会意,叫人送上了几盏热酒悄声就退下了。

明日还有朝会,尽管皇帝有意克制,但一日喝下来,还是微微有些醉了。班胧见状,正犹豫着要不要出言,请求皇帝先到寝房歇息。

皇帝自我感觉没醉,还想着再饮一壶,屋外忽然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皇帝抬眼望去,看见了一个脸色惨白,魂不守舍的章羚。他扑倒在皇帝案前,大哭道:“陛下,太后命人拿了小郎君去长乐宫,现下要处死他呀!”

章羚话音刚落,满室皆惊,皇帝立时就酒醒了大半。他本来饮酒饮的脸色泛红,现下脸色忽然雪白,瞧上去很有几分骇人。章羚吓的惊在原地,下意识地出手要扶住皇帝,皇帝却飞一般地略过他,一眨眼,连影子都瞧不见了。班胧与章羚齐齐惊在原地,片刻也不敢耽搁地跟了上去。

此时的长乐宫,已经乱成了一团。

这日天气晴好,惜棠就与灵儿,去披香殿外的小园子里采点玉兰花。正说说笑笑,气氛和乐着,就听闻太后遣人抱走了小树。惜棠惊骇欲死,而此刻唯一能护住她的人还不在宫中……惜棠抓住了灵儿的手,命她快快把消息传出宫外,自己急急忙地赶到了长乐宫。

往日和声和气的宫人见了她,却满脸冰霜地拦住了她。硬闯也闯不入,惜棠急的几乎要晕厥,一把抓起发髻上的金簪就说:“你不让我进,我就立死在当场!我若有事,陛下也许会饶了太后,但绝计不会饶了你们!”

皇帝有多宠爱惜棠,所有人都有目共睹。守门的宫人齐齐一震,在他们愣怔的瞬间,惜棠抓住时机,不管不顾地就冲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