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棠的泪水,在这几天,早就已经流干了,她一只手紧紧握着谢洵的手,另一只手则用力攥着与谢洵一道送过来的丝帕,今岁的除夕,她还满怀爱意的把手帕放在他的手上。那时他们都以为,快活的日子还有好久好久!可原来命运从那时起就敲响了不详的丧钟。谢洵离开她了,永远都离开她了,连一句道别的话都没有和她说。他留下的和她最后一点联系,就只有手中这块残破的丝帕而已。
明明眼睛已经很疼很疼,干涩的都流不出一点眼泪了。但当想到这里,惜棠还是失声痛哭起来。灵儿跪在她旁边,死死地抱住她。她的泪水浸湿了她的脖颈,她们靠在一起,哭了好久好久。
谢洵死了。但活着的人,总要把该做的事做下去。郭王太后确定了儿子不在的消息,当晚就发起了高热,连床榻都下不了了。仪成君陆胭的情况,虽然比郭王太后好一点,但她心神衰微,早已没有了理事的神智。最终能强撑着躯体,去打理谢洵身后事的,也只有惜棠了。
下人来来去去都梁殿,惜棠很麻木的,跟着他们一块忙活。在和人说起丧事的操办时,惜棠总有种魂灵出窍的感觉,仿佛还在和这些活人说话的,并不是她自己。不是说好了要和谢洵共度一生的吗?怎么他就这样不在了?或许在谢洵死了的那天,她就也跟着死了,现在活下来的,只是她混混沌沌的身体而已。
谢洵出灵那日,临淮国内一片素白。谢洵没有儿子,在前头执幡的,是惜棠临时从国内寻来的一家落魄宗室的的孩子。众人默默看着临淮王的灵枢从灵棚移出,一路往那传说中存在的往生之路行去。悲哀气氛弥漫了整个临淮国,人们不止为了谢洵悲哀,还为这仅仅存在不到十年的临淮国悲哀。想来当临淮王下葬,入土为安以后,长安国除的旨意差不多也要抵达了吧!
果不其然,在出灵当天,果然有天使匆匆从长安来。惜棠望着天使的面容,仿佛有几分熟悉,但她已经不能分出丝毫精力去想了。她垂着头,只是默默听着天使说着安慰的话。
从天使的口中听来,似乎长安城中的天子,对弟弟的突然离去,也是十分的震惊与伤悲。但惜棠听在耳中,心里却没有一丝波澜。天子对谢洵有几分真情,惜棠心中还不清楚吗?天底下没有比他更蛮横,更不讲感情的人了。此情此景,想起天子来,惜棠本应该害怕,本应该不安。但失去谢洵巨大的悲伤之感,早已把她的一切情绪都湮没了。她实在不能对外界做出任何反应了。
“王后,”望着惜棠如同槁木般的面容,尽管与临淮王没什么私交,章羚也不由得心生悲凉。他依着长安的吩咐,没有在今日提起国除的事,而是格外劝慰了惜棠几句。见惜棠不言不语,始终默默点头,章羚长叹一声,还是离去了。
好容易应付走了天使,惜棠站于灵堂前,望着已经空荡荡的灵棚,神情恍惚地呆站了一会。走出灵堂,回去都梁殿的途中,却看见一个婢女跪于碎瓦上,脸庞通红通红,像是被极粗的竹板子一下一下打的。她全身发着抖,正在哀哀的哭泣。惜棠走过去,问,“你是何人?怎么跪在这里?”
宝珞哭声猛地一停,她抬起头,对上了惜棠不忍的脸庞,连忙擦去脸上的泪水,“奴婢是宝珞,在仪成君身边伺候的,”她抽抽噎噎道,“奴婢跪在这里,不想扰了王后,还望王后恕罪……”
仪成君身边伺候的?惜棠看了看宝珞的脸庞,的确有几分眼熟。她抬眼望了望四周,才发觉自己已经走到仪成君所居的合宜殿旁了。她叹了口气道,“如何会冲撞了我呢,”她说,“你犯了何错,仪成君要这样惩罚你?快快起来吧,这样跪,会跪坏了身子的。”
“奴婢好好的做活,也不知哪里惹了主子不快,许是主子今日难过吧,”宝珞原本想隐瞒,但听着惜棠含着关心的声音,一下就把事实说出来了,“谢谢您的好意,但主子的惩罚,奴婢是该受的,奴婢不敢起……”
不管怎么说,都是旁人的婢女,若强要她起身,叫仪成君知道了,恐怕还会害了她,惜棠也不勉强了。“那日晚些时候,我叫人私下送些膏药于你。”望着宝珞的情形,惜棠估摸着,仪成君是不会给她伤药的。又看了眼宝珞的凄惨情形,若是没瞧见,不知情,倒也罢了,但既然见了,终究不能什么都不做,因而又道,“有什么难处,尽管来寻我。我虽无能,但还是能庇护你的。”
宝珞神情惶恐的,连连点头应了。惜棠本想提议,要她来自己身边伺候,但瞧着她的脸色,估计还是有所顾忌。还是徐徐图之吧。惜棠如此想着,又关怀了宝珞几句,就离开了。
一旦从眼前的杂事脱离出去,惜棠又陷入了难以言喻的哀凉与悲哀之中。灵儿的声声劝慰,也不能叫她从苦海中抽离。“再让我伤心几日吧。”她对灵儿说,“我的心里,实在是疼的厉害。”
灵儿望着她,眼睛又红了。惜棠擦了擦自己眼中又再次泛出来的泪水,连扯扯嘴角都是困难。何止要伤心几天!惜棠想了想前头的路,失去了谢洵,怎么看都是一头黑暗。现下还是比较好的光景,长安顾忌着她们的心情,国除的旨意还未正式下来,待下来以后,还有着她们的难日子呢!人生已是愈过愈下,愈瞧不见生路了。
当盖上临淮国除诏书印玺的那一刻,皇帝的心中有一种淡淡的悲凉的情绪。
十二月的长安,午后的日光已经很冷很淡了,但毕竟还是白日的辉光,终究还是有那么一点微微的暖意。谢澄回忆起收到临淮国急讯的那一日,似乎也是这样的天气。信使话音刚落的一瞬间,他心头涌上的震惊与悲伤,是真真实实存在的。但皇帝,毕竟还是皇帝。对于一个关系淡薄的弟弟,最大的情感也只能止于此了。
而后,第一时间浮现在谢澄眼前的,便是辽阔而富庶的临淮国。他在脑海中勾勒出临淮的湖水山川,握着笔的手指微微一动,思绪下意识就拐弯了。来人跪伏于地,还在给他讲着临淮国的情形如何如何,国中乱成了一团,臣僚们在宫中日夜哭嚎,郭王太后病倒了,王后也是日日以泪洗脸。听到这里,谢澄的目光一下幽远了。他心头有情绪涌动起来,但这样不光彩的念想,毕竟不足以为外人道,谢澄不动声色的,从表面看,仍旧是不动如山。
来人说完了,就眼睛盯着地砖,等待着皇帝的回应。皇帝面上应一声,就叫来人退下了。而心头的暗火一旦燃起,那就欲演欲热,难以熄灭。卫和给他铺好帛书,皇帝握着笔,心头是炙热的,可脑中却是冷静无比的。他一笔一画地写下了临淮国除的旨意,油墨渐渐干了,皇帝的心跳渐渐平稳下来,与此同时,也越发的冰冷而坚硬了。
此时,卫和站在他面前,给他读着从临淮传来的信报。听着章羚在信中的叙述,谢澄的思绪一下深远了。临淮王出灵那日,章羚说她形如槁木,面如死灰,俨然已经伤心欲绝。距离临淮王出事,也有超过半个月了,还是不能够从悲伤中缓过来么……皇帝如此想着,从卫和手中拿过了信纸,自己一字一字地看了起来,目光在某一行停留了一会。
“她如今,”皇帝忽然发话了,惊的卫和一个激灵,“是不是很伤心?”
陛下这话问的,卫和想,王后肯定伤心呀,好好的一对小夫妻,突然就这样没了。回忆起与临淮王夫妇的寥寥几面,卫和也为他们感到惋惜和难过。但在皇帝面前,他还是把无用的心绪压了下去,“您也瞧见章羚说的了,”卫和斟酌着词句,“怎么说都是做了好几年的夫妻……”
听完卫和的话,谢澄就没有说话了。三年的夫妻,t还不到四年么!谢澄心头有着淡淡的不快,他压下了莫名的情绪,吩咐道,“叫章羚那头,多看紧着点临淮王宫。”谢澄的语气听上去淡淡的,“国除的旨意就要下了,王宫里头必然不安宁。”谢澄的声音略略停顿了下,“……尤其是她。”
看来陛下也知,下了国除的旨意后,王后在宫中会过的越发的艰难吧!可即便如此,陛下拟旨时也没有丝毫的犹疑……卫和心中发凉,又有着隐隐的恐惧,不敢耽误片刻,连忙下去传话了。
郭王太后心存侥幸,但临淮国除的旨意,终究还是无可抗拒的传来了王宫。
偌大的临淮国,一下就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许许多多的郡与县,郭王太后接过旨意,在心头大骂着天子的冷血与无情,但最终都无法改变事实。临淮王宫中一片惨淡,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天子赐下了诸多珍宝财物,仍旧保留着郭氏与惜棠的名号与俸禄,仍让她们一家居于临淮王宫中。
送走了天使,郭王太后冷沉沉的脸转向惜棠。惜棠避着婆母的脸,知道婆母怨恨自己无子,才使得临淮国无人可继,谢洵的身后一片惨淡。这段日子,偶尔午夜梦回,想起这一点,惜棠心中也是无比酸涩。谢洵走了,连一点子息都没有留下,叫她一点念想都没有。往后这样长的人生,都要与厌恶自己的婆母与姑子一起过,该是有多么的苦楚呀!
这些日子,再多难说的话,郭王太后都与惜棠说尽了。此时看到惜棠的脸,她心中便是无限的憎恨与怒火。但连续半个月的情绪失控,早已叫郭王太后身心俱疲。此刻看着儿媳一如既往令她生厌的脸庞,郭王太后也心生疲惫了。她冷冷看了惜棠许久,转而就回了寿成殿中。
果不其然,女儿已经在殿内等她了。一看见她,就问,“阿母,她们说的是真的吗?”陆胭语气激动道,“临淮国真的……”
还不等陆胭说完,郭王太后就神情灰败的点了点头。“不然呢?连旨意都下来了,”郭王太后无能为力极了,“方方才和那灾星一道领了旨。”
听完了母亲的话,陆胭一下沉默了。她的心一下发寒,一下发苦,总而言之,是憋闷到极点了。“天子也真是的,”陆胭忿忿道,“弟弟才走了不到一月,这么着急忙慌地就把旨意下来了,是生怕弟弟突然多出了个儿子吗!”
见女儿说的有些过火了,郭王太后连忙阻止她。“这话可不兴说!”郭王太后沉沉地叹一口气,“天子固然无情,但诸侯王无子国除,是武帝时就立下的法统。谁能拿着点指摘天子分毫?要怨,就怨你阿弟娶了个不下蛋的母鸡回来吧!”
郭王太后出生乡野,此时说出这样粗俗的言语,陆胭也不觉得意外,而是跟着一同怨恨道,“若不是她不争气,我们也不至于沦落至此!”陆胭坏极了的心绪一下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想起了什么,又小声对郭王太后说,“那日出灵,天使不是来了吗,我瞧着天使拉着王后,絮絮叨叨地和她说了很久,”陆胭拧着眉,忽然想到什么,神情一下变了,“您说,不会是,该不会是……”
郭王太后和陆胭想到了一处,脸庞一下涨的通红。“那个灾孽!”她眼睛都气红了,“洵儿才走没多久,她就,她就……”郭王太后咬着牙,切齿道,“这个淫/妇!”
陆胭望着母亲憎恶至极的脸,心头忽然涌起一股恶念,这真是个再好不过的方法了……她收敛了神情,道,“若真是长安那头的意思,”她的声音停顿了下,“弟妹也没有办法,”
“怎么就没有办法!”郭王太后激动起来,“天子管的了人间,该管的了阴间吗?若真有此事,她就应该一死了之,天子难道还能强迫一个死人吗?”
陆胭适时的沉默下来,没有说话。郭王太后还在喘着粗气,“洵儿待她这样好,她就应该为洵儿守一辈子的节!”说到此处,郭王太后忽然流泪了,“否则来日,到了地下,我要怎么去见洵儿……”
陆胭见了,也跟着母亲一块流泪。两人哭了一会,陆胭擦着脸上的泪痕,对母亲说,“女儿的心中,自然也是和您一样的想法,”她敛起眉目,“可一个活生生的人,还是天子看中的,要如何拴的住呢,我们都是痴想了。”
郭王太后不说话,心中仍是一扯一扯的痛。“活人不行,”郭王太后阴冷地说,“难道死人还不行吗。”
陆胭心头一动,面上却震恐道,“您,您,”她神色恐慌,“若是叫天子知道了……”
“山高水远,天子岂有这么容易知道!”郭王太后瞪女儿一眼,“何况又不是一下害死她,只需一些坏身子的毒物,长年累月的积下来,不就无声无息地没了么?又有谁会怀疑?”
陆胭用全新的目光望着郭王太后,她对自己母亲的阴毒,又有了全新的认知。纵然再怎么不情愿,母亲还是她的母亲,各方面简直和她如出一辙。她消化了一会母亲的话语,又低低道,“此事不能急,还需从长计议……”两人的头凑在一处,低低的絮语起来。
出了寿成殿,宝珞知了仪成君与王太后的谋算,心中一直忐忑难安。“奴婢总觉得,此举不太稳妥,”她瞻前顾后了许久,还是决定开口了,“若是有个万一,传到了长安那头……”
“做什么事能没有万一?”陆胭嗤之以鼻,“这样做当然有风险,可回报也是顶大的!”
宝珞听了,并不很明白,就小心翼翼地问,“奴婢蠢笨,您可否为奴婢解惑?”
陆胭鄙夷地看了她一眼。
“你还不知么?临淮虽然国除了,但阿弟留下的这么多田产财物,长安可是分毫未取!”她语气幽幽地说,“这些东西,现下虽然没处理,可明眼人都知,都是留给王后和王太后的,与我这个异母阿姊没有半点关系,阿母的,便也罢了,她只剩我这么个女儿,来日便都是我的,可是王后的……”她没有再说下去,但宝珞已经懂得了。
她心下发寒,无言了许久,陆胭觉察了不对劲,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她连忙挤出笑容,“主子明见,奴婢怎么就是想不到呢。”
陆胭听了,暂且压下了心头的疑虑,满意地回到了寝殿中。下半辈子有了着落,这一夜她抛下忧虑,睡得很沉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