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袖的头发没有光泽,甚至发尾摸起来都是干枯的,顺着象牙玉的梳子唰唰地响,抹了些蜜油才变得柔顺些。
小太监束发的动作谨慎小心,白袖则直愣愣地盯着铜镜中的面容。
他已经许久不曾照镜子,每当看见自己的模样,他就感到窒息般的心慌。
他以前总是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他的宝宝生出来会是什么模样,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最像他。
跟他小时候似的眉眼无邪,笑起来两坨胖胖的脸蛋红扑扑的,走起路来小短胳膊摆来摆去,性子乖软听话,也会受尽宠爱……
“殿下您怎么哭了?”
成缕的发丝拢到身前,等薛桥给白袖系好玉带的时候,不经意往铜镜里瞧,却看见里面的人双颊布满泪痕。
白袖被薛桥说得发愣,后知后觉地抬手摸摸自己的脸,指尖沾湿才察觉到眼泪。
他轻轻地垂下眼帘,只将目光落在他处,没有再去看铜镜里映出的面容。
白袖无意说此事,薛桥也不敢随便去问,就很有眼色地递了张巾帕。他攥着巾帕来到窗边落座,两眼空洞洞地望着外面繁盛的桃树。
说来也怪,九殿下回宫本是皇族的幸事,不说敲锣打鼓列阵迎接,也该多少有点表示,可是繁秋殿整个下午都清冷惨淡,无人拜访。
皇帝既没有急切看看他寻了多年的幼子,其他皇子和后妃也没有携礼探望,好像所有人都恨不得躲得远远的。
薛桥显然也以为会有客登门造访,不断地往外张望准备迎接。但是殿前总是冷冷清清,连洒扫庭除的宫人都没见到。
白袖难得清闲,就在窗前一直呆坐到晚宴的时间。
天际暮色四合,白袖便在薛桥的引领下,来到皇帝为他设晚宴的兰陵宫。
兰陵宫金碧辉煌,繁灯耀眼,映得整座宫殿恍如白昼,映得宫殿里的人恍若神仙。
殿堂里,馨香花瓣铺地,轻帷幔纱垂落,皇子和后妃分列两侧,身穿雍容华贵的衣裳,佩玉鸣环和着丝竹管弦当啷作响。
白袖打心眼里觉得局促,觉得格格不入,他穿的这身常服竟显得粗鄙不堪,与其他人的攀谈自如更是相形见绌。
他刚进门,十几道目光就齐刷刷望过来,那眼睛里含的好奇或者鄙夷,白袖垂着脑袋没敢看。
殿阶之上的龙椅和凤椅都空着,进殿后也无人前来招呼白袖,他下意识地看向哥哥所在的位置。
但是李烨正在低声和旁人谈话,好像压根就没注意到他进来。
霎时间那促狭的表情,就像猝不及防闯进凤凰窝的麻雀。
薛桥找到位置后便引白袖过去,落座后,他的掌心都有些汗湿了,只能更用力地绞紧衣袖来缓解紧张。
他的位置在皇子列的最后面,按若年龄行辈来看这么坐没问题。但关键在于今日是九殿下的接风宴,主角倒是被挤到后面去。
不过白袖不在意也不懂这些规矩,等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别处,他才抬眼环顾四周。
白袖没见过这么气派的宫殿,梁柱顶天,朱红垂帷悬衔,到处弥漫美酒和花瓣的香味,连面前的桌案和盘碗都是黄金制成的。
看到这景象,白袖惊叹之余还有些胆寒,皇室竟然奢靡到这种地步。
他见过最好的房间就是郁王府的内室。但那房间的桌椅床榻皆是普通楠木,郁北渊从来不会在这些事情上费钱。
敛好震惊神色,白袖看向附近几位皇子。除了哥哥他谁都不认识,年纪好像都比他大,都在落落大方地相互微笑和攀谈。
来兰陵宫的路上,薛桥曾特别跟他提过,皇后没有生养,太子的位置就至今空着。
都说是母凭子贵晋升皇后,当朝皇后没孩子竟坐了这么多年后位,看来确实受宠。
不多时,后殿出来位满脸褶皱的老太监,手持拂尘在前引路,随后皇帝皇后相携而出。
虽然已经做了很久的心理准备,猛然见到父亲的那刻,白袖还是忍不住酸了眼眶。
高高在上的帝王已见苍老之态,发鬓斑白长须垂至胸口,那双漆黑的眼眸也有些浑浊,脸廓间和白袖有三分相似。
白袖关于父亲的记忆微乎其微,在脑海里翻来覆去也就只有他将自己扛在肩头的那回。
年轻有力的帝王,能一把将小豆丁举过头顶放在肩膀,指着远方告诉他那是座什么山。
久远的记忆与眼前慢慢重合,父亲尽管苍老却还是那个威严端正又不乏慈爱的父亲。
“请九殿下上前来。”周德胜扯着尖利的嗓子在前面喊。
白袖被薛桥搀扶起身,身体因激动有些微微颤抖,龙椅上的皇帝满脸笑意,看着他步履慢腾腾地走上前。
他本能地想挨得父皇更近些。不料却被周德胜拦在两尺外的地方,或许是皇室的规矩,白袖也顺从地没有再往前走。
皇帝捋着胡须,浑浊的眼里隐约有亮光在跳跃浮动:“九儿,朕终于找到你了。”
“父皇……”
父皇二字出口,白袖的鼻尖又开始泛酸,不争气的眼泪啪啪嗒嗒就掉出来。
“流落民间这么多年,你模样相貌竟然出落得半分不差,不愧是朕的皇子。”
皇帝抚掌而笑,眉梢叠满喜色:“不知九儿身体如何?”
白袖闻言嘴唇微颤,陆祺特别嘱咐过他,绝不能将他在东原的境遇告诉任何人,包括父皇在内。
他咬住下唇,垂眸道:“父皇,我很好。”
父子相见的场面足令人动容,凤椅上雍容华贵的女人拭了拭泪:“孩子在外不知道受过多少苦,陛下莫要惹九儿的眼泪了。”
女人出声,旁边周德胜立刻给白袖引见,“九殿下,这位便是当朝皇后娘娘。”
皇帝也道:“是啊九儿,她是我南晋朝的皇后,行过礼之后从此便是你的母后,你须得尊她敬她犹如事亲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