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爱情
江黎
发表于7小时前修改于6小时前
原创小说-GL-短篇-完结现代-HE-第一人称-1v1全年龄
双女主短篇
第一人称视角
上下即是双视角
(轻微救赎感)
“我在小城里见到了十几年间最清澈的甘泉。”
“我在漫长的黑暗里抱住了我的阳光。”
主角性格有缺陷不完美、是有点别扭的双向奔赴
文笔不佳,食用请小心TvT
(上)
我在中考结束后搬到了这里,在耳边梁慧女士大呼小叫对女儿远行的感叹的感叹之后,我拉着行李箱下了火车。车站是老式的二层,顶棚的混凝土还漆上了蓝天白云,像外面晴朗的天一样。外面开阔的广场边上停满了出租车,司机大多是中年的男人,我挑了一辆开着空调的,把手机上的地址示意司机,车子就驶向了我的新住址。
我的住处租在了这个小城最大的商业区背后的小区里梁慧女士坚持这么做。在楼下的羊肉馆子用一顿午饭会见房东后,我正式入住了那里,那间房间是只有一点简朴的家具,但水电暖都很齐全,甚至有房东落下的半袋盐,可惜了她好心的盐,我并不会做饭,餐食要靠街对面大学二楼的小食堂。
又过了两天才开学,我去报道的那一天,八月二十九,是我第一次见到沈安。她似乎与周围同学有一点隔膜,窝在角落里睡觉,在一片新奇,兴奋,嘈杂的声音背后悄悄补觉。找到拐角学校时,我将要迟到了。只剩下几个角落的位置,于是我搬了书本,坐到这位看起来就安静又好相处的同学身边。
沈安那时还叫陈平晏,她的确是极好相处的,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 ,她就几乎与四周的众人混的熟络,与我则更亲近些。我们二人常搭伙回家,她要与我坐同一班公交车,在同一站下车,站在我的住处阳台上,往下就能看见一条黑色的花栅栏外边,是一片低矮的砖房,那边就是沈安的住处。
她确实对这座小城极熟悉,在大街小巷的各个餐厅,她甚至连菜式都一清二楚。而我不同,我只对这一小片生活区熟悉。寒假我妈梁慧女士来看我时,我们临别在火车站附近候车。晚上将近十二点车开走,我坐出租车回家已经一点半。在电梯爬到12楼,我打开家门之后,亲眼见证了沈安穿着全是尘土的夹袄回家,换了一件相似的外套出门。“真奇怪,在这么冷的冬天她都没有围巾”在反复观测了几天之后,我突然有了这样的疑惑,并且不得其解。
于是我在她的生日腊月初七,送了她一条红栅格的围巾,是那种极鲜亮的颜色。沈安半夜带它出门,就能把夜的心脏捅对穿。年轻,亮丽,鲜活的流淌,很难不让人痴迷于其中的颜色。
也许令人痴迷的并不是八十元的红围巾,还有些别的什么。
沈安她在学校向来不是好学生,如同我这样“加塞”转学来的,或是如同她这样压线贴进来的,都在这个班。在没有走班制的高一,我们安然地坐了一年同桌,她上课时很静,不是补眠,就是写东西,不常和我交谈。她一周中总要迟到两、三天。教室外墙属于她的储物柜里一直都塞着一件灰土的布外套就像她那天穿的那一件。高一下半学期的开学那天她也没来,我就要将书送给她。对此,那时我很自信。十几天连续观测她的出行,从高处俯瞰,交错的小道,“总不至于迷路”我想着,带着书走进这个“村庄”。这里离我的住处实在很近,不时抬头就能见到棕色砖瓦装点的高楼,曲折的巷子有不少死胡同,让我绕到了火烧云的黑边上,才遇见回来的沈安。她还套着“半永久”的夹袄,布包上别着我送的徽章,塑料袋里装着绿色的菜叶子,我一时没认出来是什么菜。热情的沈安并没有邀请我进屋坐坐,而是熟练地在三月请了一支糖水冰棍,诚恳的解释家中的原因。
咬着糖水冰棍时,我给她拍了一张照片沈安走在前面,回头的时候,夕阳把她的影像糊成黑色的影子,橙红色的天空也无法聚焦,拍到了乱七八糟的剪影和曝光。这张“抽象派”的作品,到现在还是我的手机壁纸。
沈安我还是习惯这么叫。她改名时还请我提过建议。她那个柔弱的母亲似乎很乐意她与我交好,并且十分赞扬如同我一样独立又精致的作风,自然不介意我为她女儿的“新生”取一点小建议。当时只定下了随母家姓沈,我在众多选择中挑中了“玉兰”和“安瑜”两个,当即去告诉平晏。我俩当时坐在一个高而单薄的地方,也许是院墙或社区喷泉的假山台上,我已经不太记得。高一暑假的傍晚还算轻松,恼火的太阳落下去了,她听见“安瑜”,西边望了一眼。“啊…'瑜'字担不起,就叫'安'可以吗?就叫'沈安'?”“那也很好听,希望你平平安安,不要再遭遇这样的事。”她终于放松似的一笑,搀扶了巷口跌跌撞撞的母亲,小声谴责一句她和离异老姐妹喝酒的事,把母亲放进屋子。
沈安现在叫沈安了。从那以后她出门的时间就少了,总来我的住处陪我,她的母亲独立之后容光焕发,托老姐妹在城郊的纺织厂找了一份工,从此早出晚归。沈安对自己卡里的余额一遍遍翻看后,对多出的一月闲日相当欣喜。暑假的一个月也很长,期间大约七百四十小时,她从早上到我家来,有时晚上还留宿,我们恐怕共处一室逾七百小时。那好心房东留下的半袋盐算是充分发挥了作用,沈安在这方面的确是熟练手,我出钱,她出力,也算是吃上了一月花样的家常。我的手机云端还有那时写下的小段“她干枯卷曲的头发的确手感甚佳,粗粝温暖的手在夏日牵着也令人愉快,即使体型纤瘦嘴唇或脸颊也相当柔软。”她与梁慧女士的那位“好友”同样姓沈,也都有亮晶晶的小鹿眼睛,但性格上却又截然不同。
说起长辈…那位长辈前天还见过我,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比慧妈妈更像亲妈妈。她在商场见了我,自然地接过我手上的一袋东西,亲切的关心我,“最近怎么不打电话了?昨天慧还惦记你。”她说着,把头发挽起来,“我们小芸上了大学就不回家了呀。”然后又是温和的嬉笑,我没有推辞,回家吃了一顿家常饭。
不过二人做饭的手艺都很好,只是沈安更令人思念那个小城,或是思念早已拆迁的城中村。
暑假结束后我们就升入了高二。沈安又恢复了与之前相同的忙碌,不过那一年就她就算不上课,也要来接我放学。与从前不同,她身上沉浸式的二手烟味已经消失,只剩下纯粹的尘土味,棕色夹袄外面围上了我送的红围巾,在校外的中老年里格外刺眼。然后走一套每日必备的流程她拉着我走到天桥对面,期间把手套塞进我的书包外夹层,在大约7点15分坐上三十一路公交车,短暂的说一些话,然后下车回到我的住处吃晚饭当然,还是我出钱,她出力的老样子。我再也不去对面街的大学食堂吃饭了,除了周末。到周末时,她的母亲会从纺织厂回来休半天假,周六的夜晚和周日的一整个上午我都见不到她,那时最想念沈安,走到阳台的大窗户前,还能见到她家的小屋顶,上面被她拴上了一条红色长布条,在灰蒙蒙的房顶上极鲜亮,让我一眼就能找到,她没有手机,隔着几十米也联系不上,什么时候檐上的红布撤了,我就不用再盯着找了,她总会在我发现这一点的时候按响门铃,每一次都令人惊喜。到那时,她总带着一点疲惫和焦渴。我一开门,第一秒就能看见湿漉漉的小鹿眼睛,第二秒就能闻见冰凉的夹袄皮子上夹着一点小城烟尘暖气味的冬风,融进厨房灶锅的轻微滚响里,和着烧熟的粥味一起,铺成了我在这座小城里的家。不同于梁慧女士的陪伴,也不同于沈佳乐女士的温柔,是那种不一样的暖和。
“你又熬粥了?”沈安听着声音,我拉开厨房的门“对啊,其他都不会做…这是超市新的八宝米,咱们今天吃个新的粥。”“就知道你这样。”她递过一个小瓦罐,“咸菜,我自己做的。”我立刻对她的能力肃然起敬。用泡面的大碗盛了一碗给她,在相当温和的氛围里吃完了这顿午餐。前几天蹭了沈佳乐女士一顿饭,回忆回忆才知道,那回的咸菜还是一般的,如此记忆深刻,也许只有粥格外香了?
沈安这当然是大众上的叫法,平常在家,我都按“安瑜”叫,她几次不认“瑜”这个字。当然,我绝不连名带姓的喊她,这如何彰显我的不同?所以我每次都解释她必定为瑜。久而久之,我就在私下里叫她“安瑜”。我猜测,她与母亲关系迟迟难以修复的原因,应该是母亲还总沿用旧名而无法改正,常误称她为“平晏”。
关于她的母亲,其实我并没有见过这位对我有良好观感的妇女几次,一次是送沈安回家时,一次是为沈安取名,最后一次就是在他家里的临时灵位上。那位母亲离开的很突然,在一个像火车站顶棚一样的天气里,被卷进了整合机。沈安并不兴守灵这一套,只是焚了七天烛火,就把母亲推进了火化炉。头七以里去吊唁的人几乎没有,除了我,只剩一个沈安的二舅。没有吹打,也没有痛苦的烧成了骨灰,被沈安抱回家,塞进了储物柜的顶层里。但她的确很难过,我想。我陪她在她的住处住了八天,她白天还是去做事,傍晚还是接我放学,灰白的布外套上只多别了一个“孝”字的章,也会夜晚在灵位前掉眼泪,我给她递一张纸巾,等那张纸巾全被打湿了,她就不哭了,决计不再浪费第二张纸,然后向我要一个拥抱,就各做各事。
被卷进整合机当然算工伤,自然会有补偿金。可敬的二舅忙前忙后,拉扯定下了九万五的赔偿,一半的劳务当然归“代办人”好舅舅,剩下的就到了沈安的卡上。我们俩一起去银行查了存折,去派出所销了母亲的户口。沈安把一张“年轻”的身份证放在盒前面,是“沈招娣”20多年前的过期证,在边上摆好了面圈和橙子,朝她挥手告别,我们锁上门带着东西走了。
而后她就与我同住了一整个春夏,一直到高考之前的40多天。沈安母亲的众多姐妹之一回到了这座小城,这位徐阿姨在灵位前泣一声,说一句,足足用掉了我的一整包抽纸。沈安作为其母“遗孤”,出于礼节要请这位悲痛的妇女吃饭。我实在不放心,就与她一同去了饭馆。徐阿姨这人很客气,饭后还驾车送我们回家。到小区外面时,我拉开车门,拿起别了徽章的帆布包,沈安正要向徐阿姨道谢,阿姨先对我说了一句:“梁同学,你先回去吧,阿姨有些事想对平晏说,我们下次再聊。”沈安对我轻轻眨一下眼,车门就轻轻关上,我再回家等待她。
她们大约聊了两小时,沈安回家时,没有用钥匙开门,而是又按响了门铃,像她的母亲还在世时一样。在周日傍晚踩着橙色的云边。带着不太一样的疲惫和焦渴,用夏天阳光的苦味包围了我。那时察觉到她的状态变化,我曾关切地问发生了什么,她并未正面应答,只叹一声,顺着那口气回应:“我没事。”
一直到上桌吃晚饭,沈安也没说明她们之间的谈话,这样的沉默被新闻联播打碎感谢准时的新闻联播,她开口了:“小芸,我想回高二读书。”说完就低头,盯着碗沿,不再看我。也许我的沉默出乎意料,或许是电视的音量盖住了一声轻叹,“我不是要…因为让我念好书是妈先前的愿望,她人都走了,不能对不住她那么多…努力…”沈安陷入了一点惶恐,小鹿眼睛有一点流淌的水光。我当然不会怪怨她,令人遗憾的只有二年匆忙的时光。在并不长久的沉寂后,我出声安慰她:“想做就去做,考到我那边,咱们还租个房子一起住。你在这边念书,我大学应当自由些,一定得了空闲就回这边来。”她的不安似乎减轻了一点,而后一句“抱歉”顺着吐气发声,而后接着说:“这样她的愿望大概是实现了一些…我周一去办休学,晚上送徐阿姨离开,如果阿姨找你,你就不要去。”我还没来得及回应这令人疑惑的雷厉风行,沈安又补充一句:“她替妈看咱们俩不顺眼。”
过了高考到报志愿时,我当然没有什么犹豫地报去了从小长大的家乡,但是对于梁慧女士的思念,大概要迟两个月回应了。一整个暑假,我借着高考的余温,每日为沈安补习一点,直至大学开学,我才乘车离开小城。
从那时至今日,已有小一年了 ,中途假期,沈佳乐女士却旧疾复发,我在一旁帮着慧妈妈料理事情,并未抽开身。空让沈安期待了好一些日子。
我作此文表些思念,并打发在路上的无聊时间。这绿皮火车的铁道实在漫长,令人不知如何捱过。在约莫四年前,我能独自去那里,又不特别记得乘车时间,恐怕也是事多解了烦闷。都穿过的一个个中停站,令人更期待那个小城如同车站顶棚一样的好天气,还有真的是许久未见的,我的沈安。
(下)
我第一次见梁小芸是在三中新生报道那天,用现在的话来说,她在人群里是闪闪发光、与众不同的。那天她带着一个蓝白花色的手提布袋,在嘈杂的讨论声里快步走进教室,也许是我一直趴在桌子上表现出的拒绝意味,即使教室里塞满了叽叽喳喳的新同学,我边上的位子还是空着的,她喘着气搬起一大摞书本,轻轻放在我旁边那张桌子上。在她背过身去和其他同学互换联系方式的时候,我能偷偷听见她的过去来自一线城市的小康家庭独女、和妈妈、姨姨生活在一起,因为户口上在了这里所以回来念高中……“好吧、她真是一点都不同,和我们完全不一样。”我心里一下子想着。从我趴在桌子上的胳膊空隙里,我还能看见她纤细白皙的手指手腕和沾了一点灰尘的镜片,她穿着白色的半袖,手腕上还带着红绳,绳子上拴着一个看不清样式的装饰物。她的手握着两块一根的黑笔,在我旁边写写画画,纸页上整齐地写下记录。每次看梁小芸白皙细嫩的双手,心里都有种微妙的感觉。虽然她的手看起来纤细白皙,但实际上力气不小,开学发的二十来本书和七八本习题册,她能一部分塞进布包里,一部分用剩的尼龙绳捆住,一个人拎着就能走回去。在梁小芸费力地把书塞进手提袋的时候,我听见有人问她:“小芸,你家在哪啊?咱能一起走不?”“云雅苑,在那个……有点忘了。”她掏出手机正要看地址,“不用了,是反方向的呢。”那个女孩回答。云雅苑,正是我家旁边新修好的小区,离学校就3公里,“坐31路车三站就行,我跟你一起行吗?”我适时地抬起手,顺便扒拉一下刘海遮住压红了的额头。梁小芸也露出一点微笑,点头同意了我的提议。
我的住处在云雅苑旁边的城中村虽然那时候还不这么叫,那里没有竖直的巷道,全是由黄泥和砖块垒起来的墙的间隙,墙根下间隔地长着野草,区域的边界是一家家商铺的拼接,大多都挂着彩钢的招牌,上面的字晚上就会亮起来。开学后不久就入了冬,我记得地理书上说过,我们这边的冬天来得早,城郊的苞米地已经枯黄一片,今年是姥爷死了第三年,家里也是依着惯例没有贴春联虽然哪怕没有这惯例,要是他们两人年三十吵起来忘了,也是会放着木门一年秃着的。小时候听周围大人说,门上贴了门神是防止坏人和邪祟进屋的,我完全不觉得我家有这种需求因为我每天推开门,就不外乎三种情形:一是我妈喝多了躺在冰凉的地板上,抬头见我就是一句“小没良心的回来了…快给我弄点吃的……”。二是从门外就能听见他俩吵得震天的声音,进屋一定是摔打的一片狼藉。三是我妈终于去拾些破烂卖钱还没回来,我爸把出租车停在门外,刚接了白班的车,正要开走,他只是坐个破木头板凳抽烟,见了我就问我去哪打工,挣了钱给他一些。“真是一地鸡毛的日子。”我想“虽然奶奶留下的两只瘦鸡早就不知道被买到哪去了。”他们一直这样不停的吵架,至少从我有记忆开始就这样了。那时候我还不上学,人还没有面案子高,早上就在爸爸的怒吼里醒来,然后看他一头栽在炕的另一侧沉沉睡去。晚上临睡觉又能见到喝多了的妈妈,她似乎还留存着一些理智,只是指挥我烧起火来,她摇摇晃晃地取出冻在冰箱里的食物,一下子下进滚水锅里,我若是饿了,就悄悄再多放点,给自己留一碗。她临睡前有时也会醉醺醺地用冰凉的手摸着我的脸:“我姑娘啊,平晏。”虽然她很少这样做,但是每次我都会在她旁边躺下睡着,再等半夜她突然翻身把我压醒。
我奶奶死前也算是扯了一桩倒霉姻缘,先把自己全部的身家留给儿子,再给自己的赌鬼儿子相看了一个酒鬼老婆。我有时候怀疑他们婚姻的真实性,也怀疑当时这两个人怎么能顺顺利利结婚还生下了我,也疑心过我其实不是他俩的孩子……但是不得不承认,我确实是他们俩的婚姻结晶即使两个人都认为我是个活的负担。那会实行义务教育,来了一堆红袖章搬个板凳坐在我家门前,就要让着他们俩送我去念书,我端着簸箕,也能想起来以前见到的年轻人考去了某某大学,从此谁提起这个人语气里都带着羡慕和敬佩。所以我说:“我去呀,我去学校,你们不用管我一口饭,我会自己弄好的。”他们夫妻俩鲜少有默契,此时却赶走了那些个红袖章。他们教了我第一个道理那会我妈还在理发店给人洗头,身上还有洗发水的香味,她粗糙的沾着水渍的手第一次摸我的头,语气里全是我没听过的温柔:“平晏,我的好孩子,人要说话算话,记住了吗?”所以从那时候起,我就在学校附近和餐厅边上捡垃圾,垃圾也不分好赖,全搂了,一天也就不到10块。那时候说起来也是小时候不懂事,老师说校服自愿订,要100块,我就真的没订,最后一整个学期被纪委老师追着骂我破坏了校风。后来冬天冷了,我在哪都找不着学校校服那么便宜的棉衣了,即使那个薄,我也订下一套,就能每天穿着了。那时候外面还有个新开的餐馆,主要就是做些面食,早上买烤饼子,中午晚上都是刀削面和卤子面。那时候我长得不高,十岁了才大概130,冬天很冷的时候路过面馆门口,偷偷掏他们家垃圾桶,一直持续到某天下午被老板娘看见,她还怀着孕,挺着肚子倚在门里嗑瓜子,转过来就正好和我对视,她吐出两瓣瓜子皮:“小陈,这么冷,进来吃碗面吧。”我对她知道我的名字一点也不意外,我的爸妈太出名,连带着整个村子或者说社区,大多都听说过那对天天吵架有时候还动手的夫妻,以及他们的灰头土脸的女儿。我对她点头致意扎好袋子藏在垃圾桶后面,对她道了谢。我还是进去坐下了,因为我摸到了口袋里剩下的10块钱,我吃上了炸酱面,炸的咸香正好的酱香、饱满的猪肉馅、酱里还放了炒熟的鸡蛋沫,实在是比冷冻的混杂的串味的食物好吃太多。我想给钱,那个笑得和善的女人没收。冬天很冷,有时候我实在是饿了,又吃不起饭,就去掏她家垃圾桶,她有时候能看见我,有时候看不见,每次她都说不忍心收我的钱,这样三四次,她就很少站在门边嗑瓜子,也不会站起来看着门外唠嗑。有一回我听见她开玩笑似的说:“来来回回的,小崽子也学会吃白食占便宜了。”那时她手底下蜷着一只脏的看不清底色的猫,正吃饱喝足躺着向她撒娇。她用剩的肉馅喂流浪猫,也用炸酱面喂“流浪小孩”。我想起我妈有一天喝的没那么醉,哭着说:“总占别人便宜,别人就要骂你、看不起你,最后多亲的姊妹兄弟都要离了心。” 最后一次,我推门进去,也执意给她钱,最后也很少去那一带捡东西。
旁边的云雅苑是我初二时候开始修的,据说是开工前扯了太久官司,所以从开建到完工也就将将两年。那边四周围着黑色描花的铁栏杆,上面绕了一圈圈带倒刺的铁丝,连进门都需要刷业主门禁卡,每个门都站了三个精神的保安。那时我已经在给餐馆当服务员,老板爱用这样的员工,因为我年纪小,只干晚班,钱不多却肯干,要是检查的人来了,就说我是无偿来帮忙的邻居我们也差不多算是邻居。所以我也不很在意那片的门禁。倒是已经失业了的我妈大吐苦水,那片原本堆放了垃圾山,有的是去捡废品的人,现在却改成了小区,别的人还难进去,少了方便搂东西的地方。
从报道那天后,我和梁小芸就每天都一起回去,她又买了一辆自行车,让我蹭她的后座顺路回去。她性格外向,很擅长聊天,她给我讲她从小到大的事情,还有周围的同学老师;给我讲她长大的地方,是江南水乡的气候和风景;给我讲她的妈妈和姨姨,我也能感觉到,“沈姨姨”“梁妈妈”这种样式的称呼不太寻常,但我没有追问这方面的事情。其实对我来说,回家就像是点卯,只是去放下书本,就又去外面工作。那是一家羊肉馆子,常常有喝酒聚会的人,一般都要忙到凌晨。只是那会她并不知道这些,我那是一直觉得,在她的心里,我可能也是放学后回家写作业的学生,跟路边背书包的学生没有不一样。我有时候也会给她挑着讲一点我以前的事,不过很少,我也不怎么开口多说。我其实不算学的好的学生,白日里上学,晚上去做工,凌晨再回去写一些习题,我早就没有那么多精力,也会落下很多功课,有时候甚至会因为要钱的人追着爸爸到住处来而旷课。但是梁小芸不一样,她的成绩一直都是第一名,也常常向老师提问,课业从不落下。她带着一身的优秀光环,在暗淡的日光下闪着亮,如同她含着水光的澄澈眼睛,难以让人忘怀。
我本来以为到了寒假,梁小芸会回她的家乡去,毕竟她挂念的家人也都在那边。可是她却留了下来,她的家人也都过来看望了她。假期她出门的时间不多,大多时间都在家里念书或者做编织。我在外面的时间要更多一点,白天主要在快递站分拣,晚上还是回餐馆去。我也大概知道了她的住处在哪F栋12楼、西户,正好对着我的住处所在的地方,有时候我也能遇见她在外面的商铺买水果,她晚上出来吃饭也能遇见正在工作的我。又一个记不住的普通冬日晴天,她笑眯眯的望着我,她穿的厚实,整个人都裹在了毛茸茸里面,棕色的围巾衬得她更白,带着联指手套的手朝我弯了弯,“晚上好啊,平晏。”她的声音也很柔和,把刮刀子一样的冬风都按住了,她从随身的斜挎包里掏出一条红色栅格的围巾:“送你的,这两天太冷了,每次见你脸和耳朵都冻红了,晚上又回家那么晚,那会风大的。”她又把薄毛线手套套在我手上“你现在有空吗,我想老板那边这个点钟也不上客人吧……我有话想对你说。”那是我无法忘记的一天,即使是现在我也能记起每一个细节。梁小芸在她的围巾里的脸也冻得很红,她隔着毛线手套拉住我,牵着我走到了一条进出的小路上,那边前两天刚加了铁门,还锁着没有人走,四下僻静,连麻雀的叽叽喳喳都没有响起。“从认识你到现在,每次多了解你一点,都会被你身上那种纯粹的气质吸引,你就像绽放的蒲公英,开在贫瘠的泥土里,却有让人移不开眼的明亮颜色,从一开始的好奇,到了解之后对你的欣赏和喜欢,我一直都被你吸引着,我喜欢你,陈平晏。”她递上了她的挎包:“我也记得今天,生日快乐,平晏,这是我给你置办的一点东西,都是实用的物件。”那一瞬间,其实我不解为什么眼前这个明媚温暖、开朗自由的姑娘会表明这样的心意,其实我在心里预设的“重要事情”不外乎她要把户口迁回去永远离开这座小城市之类的。那时候我其实想了很多,想到我匆匆一眼见到明艳妇人摸着她的头笑意盈盈,想到家里嚷嚷着要吃刀削面的醉鬼妈妈,想到了昨天还在家闭门躲着债主的爸爸,想到自己破了洞的棉袜子,想到快递分拣站一降再降的工资,想到班主任摔打我卷子时眼里的失望,想到她口中繁华美好国际化的都市……似乎是看我太久没有说话,她用那双含着水光的、温和的眼睛看着我:“可以做我女朋友吗、平晏?”她已经把手套摘了下来,用光滑而白皙的手握着我的,低头甚至能看见她的手背已经冻得泛红。我把她挂在脖子上的手套给她戴上:“好,我答应你。”我想:“既然真的心有悸动,又为什么顾虑那些,我们的人生轨迹几乎不可能再次交叠,有违常情又如何呢?就像上学似的,没有成绩也无可奈何,起码我也基本上了学。我把自己养大,周围的一切没有哪怕一天不绊着我,在这样的日子里,我就连喜欢谁都要被周围这一切拖拽着吗?”我张开双臂把她抱住,闻到她身上洗衣粉的味道。她说看见我的挎包底下沾了灰、也磨破了,连那个我以为是她的新背包的也给了我,里面尽是实用的东西,干净的横线笔记本、保温的水壶、保暖的帽子等等。我围上了那条红围巾,布料一下子围上来,捂住了即将散去的热气,也挡住了溜进巷道的风,小芸对我说它能像一把鲜红的利剑,和我一起刺穿黑不见底的寒冷冬夜。
之后每一天都跟以前区别不大,除了我挎着包从快递站回来时,会和同我约好的梁小芸见面,我其实有手机,自己攒钱买的老人机,忙起来就顾不上回信息当然,即使这样我一个月的话费也花的飞快。我们在楼下絮絮叨叨地说一会话,以前这个时间我都在餐馆后厨坐着,看老板捣鼓他的“家传秘方”。梁小芸捂得厚实,总会拿出一个锃亮崭新的小汤桶,里面盛着她弄出来的海带汤,里面海带甚至比那种冲泡款多一倍,汤是暖呼呼的,抱着桶喝下去能抵御很久的冷风,围着围巾戴着帽子甚至能出点细汗。我有天打趣着问过她为什么是这个汤,她给我讲她的家人:沈姨全名沈佳乐,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家里娇生惯养的掌上明珠,在因为个人原因跟家里断绝关系之前,都鲜少自己生活,也一点饭都不会做,除了熬粥和熬海带汤。她说小时候经常看见同学朋友都有爸爸来接,她从来没见过“爸爸”这类人物,甚至连家里的祖父母等等长辈都几乎没有接触,很小的时候,她喊两个女人都叫妈妈,后来大些了,沈姨叮嘱了一遍又一遍让小芸把她当作小姨,才改了口。她不懂事时也问过妈妈为什么没有爸爸只有小姨,也曾经对沈姨心怀芥蒂。在她7、8岁的时候,梁妈妈工作上遇到了一些困难,每天加班到深夜,小芸被沈姨单独照顾了一段时间,大部分时候是吃从餐馆打包回来的饭菜,但沈姨总是觉得家里得开火才像人生活的地方,所以每一顿的汤都是她做的,看着沈姨一点点尝试做出好吃的东西,她也一点点长大,记忆最深刻的温暖,还是最开始的起点。我每天都去见她,每天还是像以前那样听她说着话,她还是那样笑盈盈的,挨着我的肩膀说着话,有时候双手也比划着动作,眼睛亮晶晶的,里面像是放出光芒。我看着她听着她,觉得那就像一种休息,像是干渴的旅人打开了水袋,在连着的工作和“一地鸡毛”里找到了一点间隙。
那年冬天也不算漫长,很快就到了年关,年二十八分拣站就放了年假,而餐馆是年三十中午才歇业,小城中村也有不少人回老家过年,或是去和别处的亲友团圆了。那天我家也算不得太平,三十那天中午餐馆不忙,老板就没叫上我,我算是二十九就彻底没活了,其实年节这几天我应该去年街或是灯会找个临时工,但是想起也是一个人在异乡过年的梁小芸,最后我也没出发去找这个活。很少见的,那天起床时太阳已经挂在了天上,我的围巾还在墙上架起的铁丝那晾着,是难得的暖阳天,风也没那么凌厉,快而轻地吹过,还裹挟着附近锅炉厂子烧暖气的煤灰味。站在门外,我伸了个懒腰,刚把围巾围在脖子上,正要出门,我爸就叼着烟推开门,把一对春联丢给我:“浆糊贴上。”看起来也是年关下,他竟也心情很好的没有骂。我贴了那对子,想着给小芸送点吃的,就出了门。我去时她正好不在,我给她发了条消息,就又折回了家。一推开门,就看见院内爸妈互相谩骂着厮打在一起,两人骂的一句比一句难听,见我回来了还要连我一起骂着,我拎着东西直接关上了门,坐在门外的塑料折叠凳子上,静静等着两个人打完骂完哭完忏悔完,各自分开一个出门一个躺床上抹泪。我正等着,手机上就收到了小芸的信息:“看你家灯还不亮,你要不要来我这边陪陪我。你放在我门口的东西我都看见了,都特别新鲜呢,你来了咱们趁着年三十吃了吧。”我立马推门进去,把东西放在灶台上:“爸妈,我走了,晚上不回来,有事,这是吃的。”也没顾上听两人回复我什么,我就已经出了门。梁小芸早给了我门禁卡,我刷了进去,路上又捎上了两瓶饮料,上楼敲门时,小芸正在拌饺子馅,香油和酱油的味道从厨房里飘散出来,她双手沾着水,手腕还有没洗净的油点子,在围裙上抹了抹水渍,给我开门后的第一刻就是环住了我的脖子,她比我还高大半个头,一下子几乎把我包进温暖的臂弯里,她右手还拎着刚解下来的围裙,我就听见她的声音:“将近两天没见到你了,我有点想你了呢。”我回身反手把门带上:“这就想我了呀。”进了屋,厚实的铁门一下子把屋外所有的寒冷隔离,室内的暖气一下子就能把人烘出汗来。我正脱着外套,她就回厨房把馅端了出来:“妈妈每年都会包,我也是刚跟她学的呢,你闻闻咸淡。”“好香,你这学的手艺也好着呢。”我说。那时候外面天已经黑透了,小城里没有烟花禁令,从这里的阳台窗户往下看,能瞧见底下群聚的土墙里,有小孩拿着烟花棒在巷子里追逐奔跑,也能看见远处有心急的已经放上了大烟花,在天空上绽放,即使是关上窗户也能听见这不多见的热闹。我俩没买什么烟火,其实我也不记得当时电视上吵吵闹闹的是演的什么,最后留在我记忆里的,也就是梁小芸沾了面粉的双手,手下捏出的一个个圆圆胖胖的饺子我包的大多是长半圆弧型的,和她的放在一个篦子上一下就能分出来,我们包了很久,“战果”就是后来我们两一起吃了半正月的饺子,后来也实在是不愿再看见那种馅了。那天饺子正下了锅,我端着碗正看着沸腾的锅点凉水,她进了厨房,正开柜子找着调料,耳边全是煤气灶燃烧的、锅子滚着水的声音。她站了起来,突然说:“我家里缺一个做饭的长工,包吃住的,工资另算,你要不要来做我这个工?”她抓着我的手,轻轻摩挲着上面没什么知觉的茧子,另一只手还拎着醋瓶子。“你知道的,我做饭也就是勉强能吃的水平……”我一下子没看明白这话背后的意思,她轻轻拉了拉我的手,又补充:“来吧,上次我病了你来给我做过,我觉得很好吃的,我很喜欢,你来了也能陪我写作业,看看习题什么的。和你在外面打工一样的。”我又往刚刚沸腾的锅里洒了点凉水,沸水滚着饺子瞬间安静下来,我想,她对我真好,是难以复制的在意和用心,在热气熏蒸之下交握的两只手有点发烫,我想我的心会一样热泪盈眶。最后我还是答应了她,正好手里有攒下的一点钱,够了这次的学费和学杂费。看着二月过半,我也没要这第一个月的工钱。
现在我每天傍晚放学后回家看看,收拾一些杂乱的房子,一直到半夜小芸收拾了所有东西准备睡下,我才又回去,继续看着一如既往的爸妈,不过我终于短暂的得到了逃离原本生活的机会,不用在知根知底的老板手下打工,偶尔听他似是怜悯似是感叹的话语,不用在难得的休息日被爸妈吵架的声音烦恼,也不用再管四周邻居似有似无的嫌弃和暗骂。春日的小城连空气都弥漫着花草生长的气味,偶尔我因为部分原因没能去上学,也会提前留好饭菜,小芸却不只是在她的住处等我,她会背着满满一包的书本和卷子,来找我和她一起吃晚饭。那天我买了一点新鲜绿叶菜,又带了点零嘴,匆匆给她发了信息正要赶过去,却在巷道口遇见了她,双肩包看起来有点沉重,她还穿着校服,红白的裤子上蹭了一点灰土,白色的板鞋底边也溅上了一点泥水,大概还是初春,吹在巷子里的风还有点大,吹的她的手有点凉,我突然有点后悔给她带了糖水冰棍。我对她解释今天是家里的原因没去上课,她也没细问,就说:“嗯,那我等你做完事了咱们一起回去吃晚饭。”我抓着她的手腕,手的温度把那颗红绳上的坠子也捂热了。这样的生活就在反复拉扯的我的“两个家”当中细细地流过去了,其实我对爸妈这段时间的异常有所察觉,他们两个像是突然正经了,不只是吵架的频率变低了,连回家的频率也变少了。有一次是学校期末考试结束了,学校又停了水没法打扫了,我们提前放了学,小芸说要送我回去,再两个人一起回她家,我们俩正好和出门的我妈遇见,她看了我们俩挽着的胳膊,似是欣慰的笑:“好孩子,平晏,你也有朋友了。”她第一次用不沾酒气的手摸了摸我的头,有看向梁小芸“这孩子真好,看着就有气质……妈走了啊。”随后侧身从我们旁边离开。后来我妈对我说她对梁小芸的印象好得不得了,她说:“那孩子一眼就能看出来气质好啊,家里有钱,也养的好,看着就是男生都不敢追的美女,还成绩那么好,你们老师给我打电话说的年级第一朋友就是那个姑娘吧。你可要好好跟人家处,将来你哪哪出问题,可就指着这种朋友的情谊给你补着呢。”她像是突然对我的生活产生了兴趣,却又立马转移了话题:“平晏啊,我想跟你爸离婚了。这么多年我跟他扯着,没有一天过得好,我怀你的时候他还算对我好,生下来是个女孩就拉了脸子,他早把嫁妆败光了,离了也还不上我钱,我操、我都不想要那个钱了,平晏你也大了,年初刚十八了,离了也不用上去揪扯你归我们谁,他怨我这么多年喝酒不做家事,我也怨着他呢!我前两天都听见他要当了房子,这是你姥姥临死了给我的烂房子,那工兵路的楼房我是一点油水都没拿上,就这个他也要给我当了,这就是要我的命啊……离了你就跟我,把名字改了,以后你就算传不了他们老陈家的血脉,我也要让他唯一一个姑娘冠不上他的姓!”我站在破木头的餐桌边上,静静听她说着骂着哭着,拧开杯子喝了一口早上小芸给我灌的花茶,听着她说,其实我感觉跟着谁生活都一样,都差不多是各自过各自的,他们俩这么些年也没太管过我,我妈算是管得多一点的,我很小的时候,偶尔她捡回一颗母爱的心还会给我带点吃的。等她终于平复了情绪,我回答了她:“离吧,要不是我,你早该离了,对吧?我支持你离婚,我也会改名的。”她的眼里涌出欣喜,紧紧握住我的双手摇晃,她拥抱了十八岁的我,即使是成年了,我最终长得个子还是没有她高,我的脸贴住了她沾了灰尘的马甲,她哭着,告诉我最多三天她就会离婚。我拿着响铃的手机,离开了房间,关门前对她说:“好的,我很期待。”来电的是梁小芸,她焦急地开口:“平晏,我可能得回老家一趟,沈姨生病了要做手术,我得回去看看她。”“嗯,大概什么时候回来?”“可能得一个多月,我下周一走。”“好,我等你回来。那期末考试和后面的运动会你就参加不了了,除了请长假要跟班主任说一下,这种大活动要额外再说一次,不然他贵人多忘事就要打电话骂你了。”她听完了,低低地应了一声,又突然说:“你现在在家吗?事情做完了我来找你好不?”我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家门,想起正好要去市场买东西,就应下了:“小芸,我这边没什么事情了,那你来吧。”她的动作很快,仅仅十五分钟我就看见她挎着布包从巷口急匆匆赶来,停在我面前时还喘着粗气,七月阳光已经很毒辣,我替她拭去额头上的汗,再顺手把纸巾扔进堆着垃圾的水渠里,身后却响起我妈的声音:“啊,这就是平晏的朋友吧,家里乱就不请你进来坐了,正好阿姨想找个有文化的孩子帮阿姨看看这件事,孩子能帮帮我吗?”我妈的眼睛还微微红着,脸上却喜气洋洋的笑起来了,她拉着小芸,拿起小手机,指了指上面的几条短信:“这是阿姨的朋友给阿姨的,平晏的新名字,阿姨马上要离婚了,以后平晏就跟阿姨姓沈了,孩子你看看,是这个合适,还是这个合适,这边有十几个呢……”我抬起头,正好和梁小芸对视,她眼神有些迷茫,我拉起她,转身要走,又扭头对我妈解释:“我们正要一起去学校领点东西,让她决定就直接告诉我吧,反正你办新户籍我也要到场,你什么时候办,就提前告诉我一声。”我带着她快步离开那条泥土小道,在巷子里随意找了一处阴凉地坐着,她沉默了几分钟,突然开口:“她要我取名字,这……”我其实很相信她的眼光:“你来选吧,她把那个信息的一堆名字发给我了。”我把手机递给她,让她看那张图片。她看了一阵,拿起手机示意我看着:“你看这个‘玉兰’如何?你妈妈在上面画的横线比任何一个都重,也不止画了一次线。”我不大喜欢,玉兰花是洁白而有香气的,实在和我不像,我回绝了这个大概会让我妈高兴的提议。“那你看这个呢?我觉得这个不错,‘安瑜’,瑜有玉石的意思,寓意不错。”我想了这个名字,回答:“可以,但是我的话……‘瑜’字大概担不起,就叫‘沈安’吧,怎么样?”“那也很好,很顺,也寓意你以后平平安安,再也不要遭遇这样的事情。”我不知道她从我遮掩的生活里看出了多少真实的东西,但我大概明白她没有明明白白问我的原因,她总是那样聪明而温柔,看见却又不追根究底。
户籍上的名字是改了,可周围所有的个人信息还没改过来,我只好在小芸回家的这段时间里,去每一个地方更正,每次见到周围叫我旧名字的邻居亲友,再一个一个纠正,不过换了新生活变好最多的还不是我,而是我妈。她终于不再浑浑噩噩地捡废品,有一天没一天的酗酒和寻死觅活,她高兴地跟我说,她托她曾经最好的姐妹找了一份工作,就在城郊的纺织厂,也要搬过去住,让我一个人安心住在这边,不用等她回来了。她开始进进出出带着笑,偶尔也给我转钱让我自己买点学习的东西,除了偶尔还是喝的烂醉,意识混沌地给我打电话,她的生活确实是全面变好了。
那天我送梁小芸去车站,顺路吃了碗面,回去时正好下午,路过饮品店却被我在学校的前桌叫住,前桌杨雨霏,是个在班上交际很广的女生,家里条件很好,常常能在网上看见第一手的讯息,是不折不扣的潮女。这时她画着彩色的眼影,脸颊上还贴了粉色的爱心镂空贴纸,她叫住我:“陈平晏!陈平晏!等一下!”我站住回头,见她端着一杯饮料,小跑过来,还能听见里面冰块叮当作响,身后跟着一个高大的男生,她站在我面前,把手里的饮料递给我:“求你帮我一个忙!这是我男朋友,我今天本来出来和他一起逛街,但是我爸突然要来接我,还让我务必把那个‘每天和我一起玩的朋友’带给他看看,可是他不让我早恋,我要是带我男朋友去或者不带任何人去,我就完蛋了!他一定会骂死我的,求求你了平晏,你能不能跟我去见见我爸,就是露个脸让他看见就行,这杯奶茶就当作是我打扰你的行程给你的补偿,开学我再给你带零食!”我看了看眼前的姑娘,心想被骂了又算什么完蛋了呢,但是正好我没什么事情做,还是答应了她。她和她心爱的男朋友一起给我道谢,甚至夸张的用上了鞠躬,谢完了她抱着男生,踮起脚亲了一口他的脸颊,跟他道别。然后我们两个一起走进饮品店,装作本来就是我们两个一起来的,我没怎么来过,周围都是吵吵闹闹说着话的人们,大部分都是年轻的学生,杨雨霏是个外向的,也嘴上不停地给我说着她在网上见到的趣事,我兴致不高,第一次参与这样的对话,也不知道该回复些什么,渐渐讲到了少年人都感兴趣的“恋爱”话题上,她问我:“平晏有没有恋爱呢?”我端着饮料杯子,实话实说:“有。”“欸?完全没看到你和哪个男生走得近欸,最近网上很多同性恋爱呢,我还想过你是不是在和梁小芸恋爱……那样气质好学习好的女孩子,能谈到也是要用掉好多运气的呢。”我看着她微笑的表情,四处张望的眼神,没由来的反驳:“恋爱啊,我觉得是因为想和某个人有这样的心理的体验才开始的,如果不是两厢情愿就会结束,就算已经结束了,体验的过程也会永远留下,就像买了票就能去看一次演出一样,也没有消耗我的运气,毕竟倒霉是我自己的事情,哪怕是爱人也不应该被莫名其妙的倒霉牵扯呢……”我说了一长句,才觉得自己这话不太好听,“呃、不好意思。”“没关系的,你要和我们的年级第一好好的走下去呢,其实你们的互动也是很亲密的啦,我以前就发现了一点点哦。”她狡黠地一笑,似乎是得到了什么秘密,“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你也不能告诉别人我和我男朋友的事情哦,尤其是咱们班主任还有我爸。”她似乎是陷入了一种苦恼的情绪里,又转移了话题:“说起我爸啊,那可真是……”我后来也见到了她的父亲,是个正开着车,摇下车窗的中年男人,微胖,头发却茂密,看见了我笑盈盈的向我打招呼,也亲切的问需不需要送我一程,得到否定的答复就笑着跟我说“小陈同学再见。”随后接走了杨雨霏。我看着他们父女,也想起了那个从换户口之后就再没见过的人,我给他拨通了电话:“喂?最近怎么样?”当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他电话那边吵吵嚷嚷的,全是杂音,他咳了两声,回答:“小没良心东西,快跟你妈那个婊子过去吧!你妈找上下家不要你了?”我直接挂断了电话,一句也没再多说。我想,跟这样的父亲,大概是没什么好说的。
高二开学后我总是很忙,不管是生活上还是其他,我早出晚归,看起来就像是以前做工时候一样,其实是又有债主联系上了我,让我催促我爸还钱,我其实一分钟都不想浪费在这些事情上,但是对方已经开始威胁我的安全,我不得不每天晚上去他的新住处逮住他,一遍遍催着他把钱还给人家,其他的债主仿佛也知道我这条路行得通,有时候也来扰我,就像以前一样,把我本来的日子搅浑。这样的骚扰一直持续到我妈死了,她是卷进机器里,直接变成了一滩稀碎的肉,工厂的所有人都说曾经目睹我妈酒后操作设备,一个踉跄没站稳,被卷了进去。我心里也知道,这大概就是真的,其实知道这个消息,我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她留了我的电话,就是让我第一个知道她的生死的,我也确实给她操办了一个小小的葬礼。我通知了我妈的两个弟弟,本来我没指望这个没有遗产的老女人能招来什么人给她吊唁,却在旧房子的大门口见到了二舅,他黑而瘦,手也粗糙干巴,他、我、梁小芸,黑白的照片前面就我们三个人,谁也没有哭。他和我一起把我妈烂碎的尸体送进火化炉,又带上口罩和我一起进去扫出骨灰,他说我妈死的冤,要跟厂子里闹官司,我不想管,就由着他去闹,人都火化了,还能闹出什么呢?可是我还是低估了我这个二舅,他聘了律师,反反复复打官司,总算是要到了九万五的赔偿,他跟我要一半的赔偿款,说那是给他姐姐的,他是弟弟也要,我不想跟他扯皮,扯着最后又让大舅听见风声也要分上一杯,我给了一半,也要了断绝关系的承诺。关于他们亲戚的事情,我一点也不想掺和了。我冲进我爸的家里,把他从床上揪起来:“我不想管了行吗?你有没有哪怕一分钟觉得我是你女儿的?别再给追债的我的电话了行吗?我妈死了,医药费花了五十万,你要是再这样,这五十万就也算给你的债,我也找追债的敲你家门行吗?”我锤着他的胳膊,声泪俱下地编出天价医药费的谎话。“赔钱货!老子生出来你花了多少钱?”他对着我怒喝,“你就没有一点良心,断绝关系!老子的种没有你这种赔钱货!”。我想起那天给我妈销身份证,想起他俩离婚那天,想起他发现我要改姓,想起他以前被饶了睡眠,每次都是这样喊叫着,挥动拳头,“那就断绝关系,我没有你这样的爹。”我平静地说,手已经松开了钳制他的领子。我转身走出破烂的出租房大门,心里是久违的轻松。我当时就以为所有的都结束了,我终于处理好了所有的烂事,拨开了所有禁锢我的锁链,我终于可以渐渐变成一个美好的人来和梁小芸相配,也可以离开这个城市,轻轻松松去小芸的故乡,“虽然不知道她的目光还能注视我多久,但是我愿意让明天成为我们新的开始,我可以陪她去千里之外,亲眼看看她告诉我的风景。”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