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向长留,忽然瑟缩一下:这个已于世间矗立了不知多少年月的仙宫,是否有一天也会倒塌呢。
霓千丈要气炸了,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提议发兵攻打云宫,每每被敷衍,其他人都已默认,唯独那个白子画死咬着不松口,他是天下第一就可以如此嚣张吗?他看未必吧!他端茶,气得拿不稳,舌面一碰上发觉是滚烫的,赶忙撇开闭嘴,面色难看的像要杀人。
白子画端坐高台上,徐徐吹散茶面上的雾气,放到唇边呷一口,怎么看都比他优雅得多。
“云宫有妖神坐镇,贸然进攻恐多生伤殍,居高位者固可纵横捭阖,颐指气使,视门派如己物肆意攻伐,但莫要忘记身位一派至尊的最初职责。艰难之事应徐徐图之,这并非告命求饶,而是以派中弟子性命为计,于此,蓬莱掌门还有异议吗?”
没异议了。霓千丈冷笑,这人倒是冠冕堂皇,把他说成那等为达目的穷兵黩武之人,他还能有什么说的,当然没异议了!
除了霓千丈,其他人也是无法理解白子画为何再三优容的,在不止一回的记忆里,这位长留仙尊十分嫉恶如仇。
一百年前天庭叛乱,叛军几日之内将仙界攻占殆尽,敌首嚣张,扬言天上天下,尽他所有。众仙方寸大乱,岌岌可危,危机中是白子画亲手提了断念剑,深入敌营三天三夜,回来时手中提着一介头颅。
敌首口眼血泪,滴滴落在众人面前,血迹蜿蜒,仿佛要写一个惨烈的“怨”字。他眼皮都懒得掀,便告知众人敌军已被屠尽,从上至下,无一活口。
他语气轻慢,仿佛只是掸去一粒灰尘。
第二次是妖魔暴动,弦月之下,异兽如蚊蚁,嗡嗡地肆虐过穹高平原,所过之处花草折辟生灵涂炭,黎民百姓来不及撤退便被践踏成肉泥,凡界帝王苦苦求上长留仙门,他听闻后,一道剑气恢宏千里,排山倒海,兽王领着族群逃窜,奔跑,然后倒伏在荒原里,尸身作笔墨,写就自己的死谶。
它的眼里还有一弯金月,细如镰刀。镰刀的主人是持剑的死神。
包括当年的他的小徒弟,他何其宠信,何其珍爱,蟠桃宴上群贤聚,没人敢去打扰他,他也乐得自斟自饮,唯独见着她了,见到她了,眉目便柔和,神情便低顺,甚至有人见着他笑了,仿佛是洛河水开,莺燕啾喳,东君欠身迟来,正遇上好时辰。
可最后还不是那样,诛仙柱上的血漫漫,流到他这位昔日慈师的脚边,他的衣角一向洁白,从未染得如此斑驳他也没有心思去管了,没有心力去在乎了。只是召来断念,施加彼身,一剑,复一剑。深入骨肉,他们甚至能看见那个可怜的孩子断开的,灰白的仙根。已经萎褪了,像怀抱自己哭泣的婴儿。
一个人怎么能有那么多血,那血如小蛇,盘旋绵长,他们坐在台下,便追到台下,他们惊恐地站立了,便追到他们脚边。冥冥中仿佛在诘问: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他们经历许多风雨,心跳却也跟着那刑罚愈发紧切,肝胆寒颤,不由掩面:这世上究竟有谁能牵制他,有谁能令他俯首?
或许不会有,应该不会有。
人总是在莫名的地方有微妙的忮恨的,所以他们有时会想:
那就这样吧,就这样吧。那个人不需要出现了,不需要了。
如此断情绝义,孤家寡人。
最好孤独到死,流落一生。
没有人见过他失控,没有人见过他犹豫,他生来是天地的一杆秤,用横霜剑和冷的眼睛,对万物的命数进行最后告知。
殿外有人嘈杂,霓千丈烦得直皱眉头,吼啸一声:“谁人在此喧哗?”
外门弟子匆匆赶来,将信件递到他手中,他眯着眼睛,不一会儿竟喜笑颜开。
“恭喜长留,恭喜六界,我蓬莱弟子自请上山讨伐,发现那群云宫中人一夜之间人去楼空,妖神端坐在主位上……”
“端坐在主位上怎样?”
他拊掌大笑:“死了!死前还颇有闲心整理好了仪容,我弟子本以为会有一场死战,没想到凑上前,轻轻一碰,她身体便歪倒下去,试探鼻息,已然断绝。”
“恭喜长留,又除去一个孽徒,保住了清白门风……”霓千丈忽然被截断了话头,因为他发现没有一个人看着自己,循着众人惊恐的目光向前,长留的那位仙尊冷静克制,纹丝不动。
“……是吗,”白子画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张的口,“那真是,天大的喜事。”
他眼睛睁得很大,自觉有好长一段宁静,宁静到令人窒息,他找不到自己的舌头,他想起很久之前,一百三十岁那年,他为了继任掌门,于是抽出情丝,眼见其在佛龛里燃尽,其时他是没有任何感觉的,情丝卷曲,恍如业火中渡人,他伸出手指,将其按灭成灰烬,而今,这一把灰终于堵住了他的喉咙,令他呕不出,咽不下。
“是吗,是真的吗?”
那可真是太好了。他没能把这句话说出来。
因为他流泪了。
第0013章 第十一章(大结局中)
她曾经发下赌咒,绝不再轻信任何一个谎言。
水,是水,到处都是水。她觉得自己是一朵花,又或是一轮月亮,咕咚一声掉进去,被水温柔地粘缠地吞没了,冒出一串浮白的沫花。身在这样的的环境里,她本应觉得安心。
但她没有,后背的汗毛耸起,她曾经听过一个传言,听说一方水域沉寂太久,就会生出种种的奇形怪物,她直觉背后有一只蟾蜍,而她是那只蟾蜍等待着的蚊虫。她细伶的支腿张在水面上,黑暗中有一种无声的不可遏制的力量,要把她撕成两半。
“姐姐?”南弦月的脸很奇异,像涂着浓厚的白粉,只需要他微微后缩下巴,或者勾起嘴角,就会自动变成顾盼神飞的讨喜的陶泥娃娃。但花千骨知道那只是一个假象,一个与红眼兔子一样温顺无害的假象,当你提起他的耳朵,陶土的面会破开,口里有一排晶亮的尖牙,时刻等待着将谁一击毙命。
“姐姐,你是来陪我的吗?”他向前走一步,“那可真是太好了,姐姐,我好孤独,自那日之后我已不知在这呆了多久,我的骨头要生锈了,我的脸上也要长出青苔,但是现在好了,因为我终于等到你,等到你也快到了这里。”花千骨否认,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但看起来绝对不是地府,所以她防备地后退一步:“不是,我不是来陪你的,这里是哪里,你把我拖到什么地方来了?”南弦月很委屈:“姐姐,你怎么能这么想我,我从前就告诉过你,我很爱你,我不会害你……”他突然停下,颈上豁然一个大洞,他再次被那把圆月弯刀斩首。
咕噜噜,库簌簌。
胚胎,婴儿,少年,成年。很悚然的画面,他的头从那个冒血的洞里冒出来,拔出来,像竹笋苏苏拔节,“咔嚓”“咔嚓”他整理好自己的颈骨,完好无损,与之前一般无二。
如果不是花千骨亲手掷出那把弯刀砍断他的头,她或许也会惊叹于这等奇景。
“姐姐”他没有笑,也没有哭,什么都没有,这时候看着一点也不可怜了,他阴郁的面皮皱起来,现下便在那临界的边缘,云雷滚滚,猛兽即将出柙。
“你为什么要抛下我?!”“我没有!”花千骨反驳,她开始一圈一圈地转,“我没有抛下你,当年我和东方彧卿设计救你,白子画拿朱雀石压着我,诸天神魔也阻拦我,但我退缩了吗,我就此放弃不管你了吗?没有。”她斩钉截铁地说下最后一个字,灼灼的眼睛反逼视着他,“可你呢,南弦月,对,你不是我的小月了,你做了什么?你自己说。”对方腮帮微动,最终没有说出话来。
哈,她就知道,花千骨就知道他无话可说。她咽下一口血,这血从那日开始早早淤积,多少个日夜里妨碍着她的心脉疏通,几成祸患。
“让我来回答你。”她把那些字句咬碎了,断金错玉,“因为你杀人了,多可笑,多荒唐,我那时候蠢得无可救药,竟以为我能教授你,能驯服你……”“没有……”“听我说!”她罕见地高声,把他的谎言压下去。目光如同实体,“可我错了。”她盘旋着,审问他:“你是个纯质的恶童,年少的暴君,没有人能改变你,没有谁能教育你,就算把世上最娇嫩美好的东西交到你手上,你也只会撕碎它,毁灭它,然后捉一只蚂蚁浮在弱水上,因它的无力挣扎而发出诘笑。”
他把头左偏一下,又右偏一下。骨骼清脆。他深吸一口气,已准备好该如何回答她。
“是的。”饱胀的气氛一下被戳破,他漫不经心,“阿姐,你说对了。”他舔舔指尖,“我?我确实就是这样。”
“现如今我也没必要骗你了。”他笑得很凶猛。“其实被你养大的那个乖孩子从未存在过,从始至终都是我,而当我在墟洞里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花千骨背过身不欲再听,他声音一下变尖,“我在想,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一个蠢货!”
蠢货。她停下脚步,这是第二次这么有人喊她了。对方还在喋喋。
“怎么会有这么一个蠢货,忘却千年前神界为何覆灭,忘却自身为何陨落,忘却六界曾为我流过怎样惊天动地的血,转了世,换了张人皮,于是前尘一并抛却,拿一颗毫无用处的怜悯心,来妄求浩劫就此截止,哪怕是你陨灭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