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她无师自通,吐出那个字眼。眨眨眼睛,一酸。他听见她的动静:“怎么了?”

“……如果我太笨,不能辟谷,您会嫌弃我吗。”

“不会。”

“如果我有一天,不只是月事出血,全身上下都是血,您会嫌弃我吗。”

“不会。”

“那如果有一天,”她忍下酸涩,“如果我有一天说我想父母了。您会不会觉得我尘根未断,仙心不诚?”

他睁开眼睛,轻轻皱眉。他记得小骨的父亲已经去世,母亲也在出世时难产而亡。是不是他今晚说错了什么话,让她伤情了逝去双亲?于是手上有些不知所措,把她的脑袋按下,本意是让她别再胡思乱想。

“不会。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我不会怪你,我……”他有些涩口,独自生活了这些年,早已是爱也不知,恨也不知,哪里掏的出一副肚肠来安慰人呢。

小骨反倒笑了。

太好了,她想。太好了,她现在就想下床,对着神佛上几束高香去,她好欢喜,简直要被巨大的甜蜜涨破了心脏,何以怜我,何以怜我。她絮絮,她找到了一个家人。虽然冰冷,但永不背弃。

他渐渐歇息心思。

“师父,你知道,为什么女子修仙要斩赤龙吗?”“你不愿吗?”“没有,只是……我有些好奇。”

他抚摸她的头顶,这丫头的头发已渐渐褪去了枯黄,变得黑亮润泽起来,他暗暗点头,满意于自己的绝情殿把她养的很好。

“男锁精关,女斩赤龙。都是断绝欲念中的一环,长留承孔周旧制,好哀而不伤,爱而不淫,弟子之间可以自行结伴,但也要过的了三生池水……”说及此他不自觉挑眉:“……所以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届弟子有许多人是蒙混过关,不过是落十一睁只眼闭只眼而已……”

“也正是由此,仙界子嗣凋敝,只能不断向外招收俗家弟子,不过也好,现今除了天帝与蓬莱内有神通能繁衍子嗣外,各家都是禅让,不存在什么世袭罔替,垄断生祸。”

“可是,”她不解,“这些人既选择了通天之路,自然也该明白要承担什么,为何还在子嗣上如此孜孜呢?”

他垂下眼睛,回忆着。

花千骨忽然听见他说:“大概是一种信仰。”

“什么,信仰?”

“传闻很久之前,世上有一位神。”

“夕阳是她残落的裙摆,日月是她怜悯的双眼,她四肢伫立,擎起了苍天荒地,海洋与河流是她绵绵的眼泪,眼泪里伴着血液,滋养世间寸方寸土。”

“那这位神,我为何从未听过?”

“因为有人,挖开了她的肚腹,扯出了她的肠子,就此以为旗帜,称自己是她的后人,他们四处宣扬,却篡改了她原本的名字。”

“没了名字,神就无法复生了。”

“神哭泣,她的头颅那时还漫没在海里,海因她的悲伤沸腾汹涌,它们漫涨,漫涨,本来是没人在意这些的,直到有一天,海水变红了。”

“他们叫它‘洪’。”

那该是一场怎样的灾难,世人已不得知。唯一能触摸的,是先人留在草纸上的斑斑血泪。飞滚的沙砾,滔滔的洪水,带着神毁天灭地的恨意,人们奔逃,咒骂,也有人停住,与水里神的哭声一并引吭哀鸣。

“神降下了神谕,要与她最相似的造物身下生出红河,随月涨落,这条河里有东西,既是礼物也是诅咒。”

鹏展开了翅膀,自红海中一飞冲天。疾风呼啸,它渐渐脱落了金色羽毛,身形变大,变大,终于它昂首,发出了天地间第一声鲸吟。

它的鲸吟辽阔,透亮,与势不可挡的海波相撞,它挣着翅膀,一刻也不停歇,海水震荡,平地起三千丈的水墙,一颗水珠砸落,便能砸死千万只牛羊。但人们不再逃离,因为海水停止了。

声波一层层,与海水相持,不知过了多久,海水竟显出颓势,一点点被逼退。

人们望向神,神的巨大头颅闭目,咕嘟咕嘟,沉落到海底去了。

她终究还是心软。

但神谕终究应验。女人身下开始出现黑红的血块,她们痛苦,翻滚,割心裂肺,以为自己几经死去。但随着与当年的鲸吟一样的一声哭,世上第一个婴儿诞生了。

众人抱起她,将她举至天光处,让神的眼睛看着她。

人们终于明白那红河里是什么,那是一份力量,是神,最伟大,最浩瀚,也最痛苦的一部分力量,名为“创造”。她逝去了,却把“创造”留给了凡人。从此,人有了繁衍的信仰。只靠着自己,不必再求神。

神的最后一个孩子是鲲鹏。人的孩子是什么呢?人们不知道,但他们依然想生产。他们将那场浩劫传下去,穿到一代代后人的耳中,最后一句都无一例外的雷同。

“要记得,我的名字。”

可是真的是因为神的名字被忘记所以引发了灾难吗?不对。她想,罪魁祸首应是自称“神之肠”的那群人,他们从一开始就不该篡改。

白子画掌下的小肚子温热,柔软,甚至能感受到肠道在轻轻蠕动。

她也会吗?他思索,这里,他掌下的地方,小骨也会怀孕吗,像人间的帝王猎下却又放走的母鹿,小骨的子宫,膨胀起来,会住进一个小小的人,比她还要小,比她还要娇弱,剖开,是灰白的鹿胎,它的鼻翼尚未翕合着呼吸一口世上的空气,便躺在那里,安静如一朵开败的昙花,然后和着一泼鲜红的血。小骨的身体在其中,淋漓而下。

不要,他忽然想,不要。

“你……你想生育一个孩子吗?”“不想。”

好。他没问为什么。只是舒了一口气,他也不想。

其实花千骨只是在想:她已经有糖宝了,她记得师父的名字,糖宝记得她的名字。有什么必要再让别人记得她的名字呢。她只希望自己的名字传唱在别人口中,不要被篡改成什么恶魔妖神之类就好。

第0012章 第十章(大结局上)

天不怜我。

偏偏要爱你,偏偏要恨你。偏偏它降下了罚箴,我闭眼,舌头成苦涩的灰烬。

一只青雁掠过长留薄如刀脊的峰头,云间渺渺,其中穿梭有清啸,千叠更万叠,它落下来,抖抖翅膀,梳顺因长途飞跃而炸起的羽毛,昂着头,红眼珠侧对着盯住姗姗而来的弟子。

弟子只顾取它足上所绑的信件,弄疼了它,它不满地叨一口,弟子捂住脸上的伤,心脏却因信上的几个字而发颤,并非是喜悦,并非是恐惧,或许二者兼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