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围了上来,一个日本宪兵走上来在他脑袋上使劲地扇了一把,“啪”的一声,他转了两个圈才勉强跌在了地上。他觉得这人手劲没有易家歌大,但是角度刁钻,半边脸都是刺痛感。

纪云带拨开人群走上上去,那个机灵的伙计先一步跑上,一手掰住祝言仁的脖子,另一只手由上而下的在他身上细细的摸过去,然后邀功似的,举起了手:“在这里,找到啦!”

人群有叫好声,不知道在欢呼什么。人们好像都关注着这件镯子与挨打的体面人。前边腿还在抽搐着的那个穷死鬼,仿佛是被遗忘了。

纪云把那个伙计拉开,抓住祝言仁的手拉起来:“是你?”

祝言仁好像是被打晕了,眼神浑浑噩噩的,右边脸高高的肿起来。碰碰他的脸,烫手。他看纪云看了一会,像是放大镜突然聚了焦,把阳光引到纸面,他的脸飞快地又涨红了一层,垂下头去,拂开他的手:“你认错了。”

说完他摇摇晃晃的走到冤死鬼身边,拿出了自己的小皮包。

18、再相见

在纪云的格外关照下,众人简直跌破了眼镜。祝言仁偷了人家镯子,闹了人家场子,结果却得了人家赏识。摇身一变,从一无业游民成了祝副官。

祝言仁猛地坐起来,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生生的把旁边半睡半醒的贺天干震清醒了,惊魂甫定的左右看了一圈,回头问他:“你又做噩梦了?”他歪歪扭扭的拍了拍他的背,又躺了下去:“你睡觉挺吓人的。女人会被你吓死…”

祝言仁迅速的将周围环境打量一遍,这是在西园别墅二楼的一座雅间里,他与贺天干一齐躺在一张塌上,隔着一张小烟榻,另一张矮塌上空空的,只有一层乱糟糟的被。他拍了拍脑袋:“达伦医生走了?”

贺天干不理他,翻了身继续睡,祝言仁跳起来,把脚蹬进鞋里。试探着踹他一脚,碍于他的鞋上沾了泥,终于没下脚:“整天除了吃就是睡,问你什么都不知道!”

说完他把门甩的光啷一声,贺天干被他吵得心烦,翻了个身跟他对峙:“那方敬山快成了你爹了,一呆就那么久,我可听说他喜欢男人。”

祝言仁把他那招牌眼珠子一翻,回身“咣”的一脚踢在了门上:“把嘴放干净点,再满嘴放屁,把你拖进林子里喂狗去!”他把脚底从门板上来回蹭了两下,转身要走,听见贺天干突然问:“前几天你说的,那个张公子的舞会还去不去。”

“去,当然去。你就在这等我,我晚上来接你。”祝言仁的声音越来越远,听起来有一点小孩子特有的轻快。

而易家歌在这个关头,带着他第一只货船,浩浩荡荡出海去了。在船上辗转了三个月,收获了一船的印度廉价药品,重新踏上了上海这一块土地。

祝言仁摇摇晃晃的坐在人力车上直奔方公馆而去。昨夜喝了太多酒了,达伦是个很有见识和本事的英国医生,姐姐的病眼见着好转,他兴奋之下拉着人家就去喝酒,而达伦此人是个能喝的,二话不说就跟他喝。三个人一起喝了个七荤八素。此时便遭了报应了。一阵心慌往头上使劲得顶,顶得他非得吐出一口隔夜酒来才能好受点。

他穿的体面,长袍马褂,云锦滚边。仔细看的话,还是被易家歌讽刺为“好衣裳”的那一套,快被他穿烂了。其实是以前家里给他置办的“好衣裳”,他捂着嘴看了看,四周都是车子,车里都有眼睛,权衡利弊,他只好极力憋气,把一张脸憋的红红白白。

他盘算自己是有毅力忍到方公馆的,然而,天不如人愿,突然“吱”的一声,那车夫猛地一顿,差点把祝言仁甩下去。他那胃跟着车一起用力一晃,忽的呕出一口,全吐在了袖子上,袖子是黑的,沾了东西更黑了一层,仔细一看,上边是酒,下边全是血。

车夫吓得两条腿都站不直了,以为自己招惹了什么大人物。祝言仁已经被他遗忘至九霄云外。只斜着车直愣愣的盯着那辆极黑的车子看。直到小梁下了车开了后边车门,小梁者,是一位大圆脸小圆眼的青年人,只见他把后车门开,下来一个西装打扮的公子哥,易家歌。

易家歌朝车夫摆了摆手,车夫如获大赦,拉着车子要继续跑。他用表情表现了烂泥扶不上墙的情绪,从他车上猛地踢了一脚:“把车上的人放下!”

车夫立即点头哈腰,把祝言仁往下边卸,一回头他被吓了第二跳。刚才一口血还只是喷在了袖子上,又被那人一踹,血噗地喷出去。余下的便从嘴角缓缓的往下淌,到了下巴上打着转往下滴,他整个身子瘫在车背上,横眉冷对,咬牙切齿:“我怎么碰见你就倒霉。”他说完又是一口血往下涌。

车夫吓傻了,放了车子就要往下搬他。祝言仁用一只袖子抹了把嘴,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张票子,要给车夫,算是跑腿钱。

那车夫刚想收,看见上边沾了几滴血,连忙摆摆手,嘴上尴尬的笑着,让他赶紧走。

祝言仁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把票子往地上一惯:“妈的!我没病!”

前头那青年把车夫招呼到一边,交谈了几句,便见车夫感恩戴德连忙拉着车子跑了。祝言仁则被拉扯到一家开到外面的馄饨铺前面去了。

“我听纪云说你要了个职位。”那人先说话:“我以为你回去讨个文职。怎么当了个副官?”他显得有点局促,不知道要说什么。

“不告诉你。”祝言仁嘴角还粘着血,一说话一股子血气就往上涌。他从嘴角抹了一把,垂眼看那一滩血。

易家歌皱了眉毛,回身走了,不一会,不知道从哪里端来一碗水。一来一去的功夫,他身上局促的感觉不见了:“漱漱嘴,一会上我的车走。”

祝言仁去接,碗是冰凉的碗,他没料到,手一抖,他做好了被撒一身的准备,却没发现易家歌的手已经抵了上来,讲他的手合在掌心,碗在他们的手里抖了两下,平平稳稳的站立起来。他的手也是凉,但合上以后手背是温热的。

祝言仁就着他的手,从嘴里灌下一大口,仰着脖子“呵呵”地一顿响,“啪”的一口吐进了碗里,他故意恶心他,许多口水不着痕迹的落在了他的指头上。

一只手指按上了他的嘴角,楷下一点血来,那触感熟悉的他一愣:“不怕我把病过给你?”

“什么病?”他的表情很严肃又很认真,让祝言仁有些心烦,把手抽出来,他抬脚就往路上走:“走吧,不是要送我吗?”

易家歌是过了一会才上车的,应该是把碗还了回去。祝言仁从车窗往外看时,发现他是跛着脚的样子,每一步都要往左边使劲一歪,却也不见他柱拐杖。

“腿怎么了?”祝言仁等他坐稳了,他从怀里掏出一只手帕,从袖子上磨蹭几下见擦不下什么酒和血便握在了手里。

“被人刺了一刀,离膝盖骨只差了半寸。”他仿佛是很疲惫地倚在后座上:“不是大伤,应该不会落残。但是伤到筋骨了,总是好不利索。”

“先生,咱们往哪开?”司机突然开口问。

易家歌便扭头看祝言仁:“去哪?”

“方公馆。”车“腾腾腾”地摇了起来,这把刚才那股难受劲压了下去,他是很喜欢坐车的,很舒适,也很威风。

他舒服了,就很想找点易家歌的事,没话找话似的,祝言仁忽然问:“谁刺得你?”

“人没有抓到”他的声音很平淡,像是说些与他无关的事情:“两个月了,早就跑了。”

他忽然反应过来,两个月前易家歌因为与日本人走得紧,所以浩浩荡荡的发了家。那时候刺杀他的是一些爱国志士。祝言仁很舒适的眯着眼睛:“日本人的狗不好当?”

“安吉!”易家歌突然咬牙切齿,用那只好脚往祝言仁前侧的空椅背上踹的“光啷”一声响。

祝言仁一愣,已经很久没人这样叫过他了,远得好像一场梦。祝言仁愣完神,看见前边有一只不完整的鞋印,是只大脚丫子。

他突然扭了身子,合身扑上了易家歌,一只拳头愣呼呼地招呼在易家歌头脸上。易家歌没想到他会突然发难,完全没有招架的被他按住揍了一圈,忍着脑子里嗡嗡的响,他使劲得嚎:“你个兔崽子!”

小梁“吱”的一脚踩了刹车,却听见后座声嘶力竭地吼:“开!我他妈治个小崽子还用别人帮忙?”他说着一头磕上了祝言仁的头。

祝言仁被他一磕,又呕一口血,他紧紧抿嘴,两只手死死压在易家歌胳膊上,他用腿使劲往他的伤腿上一顶,听见易家歌在他耳朵旁边闷哼一声。他应该是疼极了,却不知道是那里来的邪劲儿,竟然把右臂从他手下猛地抽了出来!一巴掌拍在了他的屁股上,“啪”的一声脆响,全是肉跟肉击在一起的响声。祝言仁的衣料薄,那一巴掌几乎就是贴在了他的肉上。

像是太阳突破了海平线,突然跳了出来,也像是指肚上的一根刺,突兀的罢了出来,滚出一连串的雪珠。

祝言仁的脸几乎是一瞬间,红的快要滴血,易家歌知道这是他的毛病,脸皮是生理性的薄,一害羞,脸色就要绯红绯红的。但此时,距离如此进他还是被吓到了,或是因为他脸皮薄,也或是他也没预料到那一声会这么响,响得几乎惊世骇俗。

“你大爷的”祝言仁一巴掌扇在了他脸上,易家歌继续把巴掌扇在他屁股上。两人互相对峙似的一边骂一边互相侮辱式的掐架。唾沫星子在两人方寸之间翩翩起舞,竟也没觉得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