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放不下他,”他像是很疲惫,腿伸出去,屁股就坐的高,脑袋几乎顶在了车板:“我十岁那年见过他一次,就那一次,我就记住了。”
他不知道易家歌与祝言仁还有这样的渊源,讷讷地:“那时候,他应该很小。”
易家歌仿佛是来了精神,他扭过头了,脸上亮晶晶的:“他很小,被奶娘抱着,我那时候就想,这一定是谁家别墅里的娃娃成了精了。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人呢?”
纪云不能理解他,只能宽慰他:“他确实是漂亮,”他没说完,易家歌又打断他:“他不只是漂亮,人也好。那是什么感觉呢?”他扬起脸来想,他的样貌端正,这样便很怪异:“我从没见过一个人那么天真过。”他伸出手想比划,但这是比划不出来的,所以分外滑稽。纪云被他逗笑了,上去把他的手拉下来:“你是对他看得太重了,再说,他那种家庭培养出来的孩子,无忧无虑的,跟咱们不一样。”
“现在落魄了,他还是那个样子,不是家庭的原因,他本身就是个真的人。做的真,怕得也真。”他突然安静下来,沉默了许久。久到纪云要拉他下去。
易家歌在看窗外的天,看得认真又出神:“纪云,你走吧。”
纪云一愣:“什么?”易家歌摇摇头:“我不能拖累你,现在上边开始怀疑我了。到处有人监视我,不光是日本人盯我,组织上也不信我。”他又取出一只烟来:“梁仕成,才二十来岁,军统训练出来的。听说已经过来了,说要给我搭手,其实这是给我的下马威。让我收敛起。”
“今天我跟方敬山说过了,让你去他那里做副官。他这人八面玲珑,虽然不算好人,但也不坏,算个人物。不会亏待你的。”易家歌舒出一口气:“你不在,我动手更利落些,不然总怕把你拉下水。”
纪云干巴巴的笑了一声,像是乞求:“我不走。”他笑不动,嘴角不上不下的挂着:“怎么同生共死那么多年了,我难道会怕你把我…”
“昨天我找过老梁,花三万块让他把你的名字在通讯录(4)里抹了。这三万块别让我白花,你去找方敬山,他那里一直给你留着位置,你若是不想干副官也可以去他手下的公司做经理。他现在吃得开,几乎与曼无边平齐了。他与日本人比曼无边更近一些。现在日本人得势啊……”
17、人为财
贺天干拿了一张报纸,一屁股坐在了祝言仁床头。他歪了歪身,往里挪了些,好离他屁股远一点:“那戒指当了?换了多少钱。”
“五千块。”贺天干老老实实的。
祝言垂死病中惊坐起:“五千块?”他头上的灰败毛巾掉下来,挂在脖子上,衬得脖子锁骨白花花的,他痛心疾首:“那戒指卖价可是一万二千块,钻石那么大!你弄来五千块,怎么够治她的病的?”
他说完就重重地打了个喷嚏,躺了回去,把灰败毛巾重新搭在了自己的头上。又掖起被角,把自己裹得像一只蚕蛹:“我这是怎么了,总是感冒。断断续续的,总也好不了。”
“该给你买点药来吃,”贺天干翻了翻报纸,有些迟疑。听见祝言仁在鼻子里哼了哼:“不用,我感冒抗一抗就能好。很少吃药。”
“你怎么还跟我们似的,需要抗。”他瞥了一眼祝言仁:“这东西管用吗?”
“管用,”祝言闭着眼睛点点头:“母亲不经常管我的,感冒了就拿一只热毛巾盖在我头上,过段时间自己就好了。”
“是凉的吧”贺天干疑惑了:“热的不是更难受。”
祝言仁仔细想了想:“没错,就是热的。”他自己也觉得不大对劲:“也可能时间久了,就热了。”他把眼睛闭上,情绪就藏在了心里:“母亲不喜欢管我,因为我总是跟她对着干,她能对我这样,已经很好了。尤其有几年美国闹经济危机,家里过得很艰难。他们不怎么顾不上我。”
贺天干总觉得他是公子一类的人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父亲名气的问题,也或者是他又精致又白净的长相,总之,打眼一瞧,就觉得他本来就是被娇惯,被疼爱的。
仿佛是感觉到了贺天干的怜悯,他闭着眼睛很释然的笑:“但是父亲跟姐姐都对我很好,很疼我。”他说着,便想起了祝莺仁:“你还没送姐姐去医院吧。”见他点头,祝言仁才又安心的闭了眼。
“我知道你的心思,怕曼无边想除了你们。”他把报纸依照板块细细地折:“但是私人医生太贵了。我去打听过。”
“那也得请,姐姐最近的情况我知道,再这样下去要坏了。”他听见哗哗的声音,随即睁开了眼,贺天干正要把报纸放在他枕头边:“怎么了?”
“你为什么觉得易家歌是个好人?”他这话问得云里雾里的,他围炉夜话的时候说到过易家歌,只是一带而过:“我没说过。”
“你说过,我们说到他的时候,你一直在维护他。”贺天干把报纸放下:“昨天你冻得快晕死过去了,嘴里还一直在叫占良,我今天才知道占良是易家歌的字。”他指了指报纸上的一只小板块:“他跟一个日本女人订婚了,”
祝言胳膊撑着身子支起来,毛巾与被子都被抖落下去。眼睛顺着版面一点点划,贺天干突然怜悯起来:“这是三天前的报纸了,卖不出去,才让我拿走了一份。”
“你是不是喜欢他?”果断地,贺天干去看他的眼睛。
“我不知道…”他说的那么迟疑,那么迷茫。让贺天干一下就把他猜透了:“原来你真的喜欢男人……”
祝言仁一抖,眼神对上他的:“我可能真的喜欢他,我以前不觉得,”他把报纸拿起来,给贺天干看:“可我看见这个,竟然会很难受。我不是嫉妒,我只是觉得他跟女人在一起,一定不得已,他委屈……”茫然无错地,他惊慌的像个迷了路的孩子:“我该怎么办,怎么能喜欢上他呢?”
他咧着嘴没难过太久,又合上了,因为他发现,自己需要吃饭吃药。贺天干没回答他,而是说祝莺去请医生,一次就花了三千块。
他从来不问家务,听见这话当时就愣住了。
祝言仁走在街上,刚想往一家玉器行走,鞋子就被人拉住了,他是由于心虚。被人握住的时候差点跳起来,他往下看,是一个全身浮肿的人,辨不清男女,看不出老少。他摸了摸钱包,不知道一会能不能的手,他按住自己的良心赖账:“等出来再给你钱。”
每每到了周日,街上就忙乱起来了。玉器行的人也比平日倍增。买得起买不起的总喜欢来看个新奇。也有爱侨的老姐儿,来买一些玉镯,玉簪,虽然不流行了,但是贵气。
晴天玉器行是方敬山新开了三天色,店面又大又气派。吸引了来来往往许多的客人。本来只安排了五六个伙计,眼看着第一个周末人手就紧了起来。纪云被方敬山派过来照看一下,他做事稳重,有意让他做个商业上的帮手。但是纪云跟易家歌刀尖上走惯了,很有从军的意思。
所以他不怎么管,来了以后就去了办公室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翻了一本厚重的书,看了许久,又重新看书皮,才发现名称是《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太晦涩难懂了。”他平价道,重新打开了刚才看过的那一页。
伙计们忙的头昏眼花,一心要找出有钱来买而不是看得客人。有偷懒的就蹲在门口,在心里给每个进入的客人标个价,用清晰的标尺来判断是去奉承或是敷衍。
门口伙计发着呆看刚刚走过的小姐扭动的腰肢屁股,突然眼前一亮。一个遗世独立,飘飘欲仙,目似朗星,貌若潘安的人走了进了。这是他呆住的时候,胡思乱想出来的,词不达意,混乱不堪,总之,他是真正的呆住了。
那客人穿着一件绿锻丝绸马褂,里面是云锦镶边长衫,脚上穿着细软的小皮鞋。
他一进来,那伙计便“蹭”地跳起来:“少爷,您这边来看,是要挑…”他没说完,就看着这客人被另一位年纪大的伙计接待了过去,还警告似的冲他挤了挤眼。他暗骂了一声,重新蹲回了墙角,不再看小姐腰,开始对着那客人想入非非。
接到他的伙计一边说话,边弓背抬头,去看祝言的脸。脸是小白脸,眉毛是张扬的一挑,眼窝往里凹,鼻子往上翘,嘴唇微微的往外撅起来一点。刚模糊的一打亮仿佛是一张圆脸,现在离得近再看,他的下巴其实是尖的。仔从上往下一看,俨然一副从西洋画里走出来的好样貌青年!
等伙计意淫完毕的时候,客人正要往外走。他似乎是没挑到需要的东西,脸上阴郁难过。他也站起来想送送他。却朝他挥挥手示意不需要,抬腿走了出去。他抻抻腰,帮那伙计收拾刚才客人挑选的东西。他一件一件往里面收,总共让刚才那客人看了八件镯子,他重新放进去,却不大对,一只红盒子是空的,刚才明明没卖出去过。摆进去只有七件。
他脑袋上渗出一层汗,用手摸了一把眼睛。蹲门口那个也看出来了:“就是刚才那个人,快叫纪先生,快报警!”
祝言仁步履匆匆地出了门,刚走出不远,他被人又拽住了脚。他心一横,翻开小皮包,想从里面想翻出一些钱来。
那人瞪着一双出奇大的眼珠子,简直快要瞪出肿大的眼眶。突然他伸出一只极其肥大的手,往他钱包上一拍,捂着胸口掉下来的包就跑。
祝言仁愣住了,那里面除了钱还有个东西不能丢,是易家歌的照片。他不知道易家歌到底是哪头的人,但是杀手最忌讳有一张照片,何况上边有他的明子。他疯了似的跟着跑:“你站住!钱包给我!剩下的都给你!”
那人根本不听,一边跑还一边哭着回头看他:“您别追了!求您!”
他们跑的太专注根本没听见嘈杂中日本宪兵的吆喝声。突然前边那人像一片叶扑倒了下去,汩汩的血从他后背投了出来。
祝言愣住了,就一瞬间,好端端的人,就死了。他条件反射般的出来一身毛汗,猛地张开了手举在了头的两侧,看见了两旁指着他的许多枪,差一步,再晚一步,他就会跟前边的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