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所有的钱了。”他松开手,诚恳地看她眼睛:“我知道是姑娘救了我的命,将来必定会报答你。”

曼晴芳脸上带着一层薄红,她看了看那些钱,没有想起该怎么回话,却突然发现右手指尖缝隙里,有一丝烟油。她顿时觉得难堪。连忙把钱收了,两只手都放在腰后,拉得很长,像个女学生。

“你能报答我什么?”她质问他:“不过一个小孩儿罢了,还惹了我大哥,这次我能救你,下次呢?”咄咄逼人的,她发现舒适了许多。手也放松了,把钱还给他:“你留着吧,我用不着这点钱。”

祝言仁接过钱,想了想她话里的意思,转身要走。走出去两步,他站住,回过头。看见曼晴芳竟然是张着嘴巴的,似乎是要说话。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她却若无其事起来。于是他垂下眼睛,对她很中式的拱了拱手:“姑娘的……”他想说“芳名”这样叫似乎更合适她的身份,但是唐突了,所以他问:“姑娘怎么称呼?”

“曼晴芳”她说得很快很急,像是早有准备,又迫不及待:“那你…你呢?”

“祝言仁”他极富有礼貌地笑了,或许因为不经人事,看起来天真又灿烂,深深地一弓腰:“多谢姑娘,日后若用得上我,在所不辞。”

“啊…好。”她自觉有些失态,很快的转过身去,像是很疲惫地坐在了面对着大窗的那只沙发里。背后,是祝言仁嘚嘚嘚地下楼声。她狠狠地咬了咬牙,明明二十三岁了,怎么自己还有小姑娘似的心思?她想不清楚。

匆匆回头看见祝言仁从楼梯那里转了弯,只能看见他的头顶,她着急了,在嘈杂的舞曲里,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霞飞路39号,若是出了事可以找我。”

祝言仁听着她的话,有些刻意的不去记39号。因为他知道自己骨头软,但又脾气硬。这一口软饭,他怕自己不得不去吃。

拐出三道弯,直直地走了一大段。他拿出一小部分钱,去一家成衣铺买了长裤短衫黑布鞋,外带一只破烂的斜挎包与灰白的鸭咀帽。刚走出成衣铺,对面就是一家糕点店,飘着甜腻的香味。他看着圆嫩嫩的一只面包咽了一口唾沫。往长裤口袋了一摸,又狠狠地一攥,低下头越了过去。挨着就是一家中药铺,应该是顺便帮客人煎药的,苦涩的气味从那里飘出来,带着幽怨与哀伤。倒是让他胃里充胀了不少。

抬头看,不远处就是一家报社。父亲原来就是这里的经理。这时候,说不定靠着父亲原来的关系能帮他一把,他想着往那边走过去。

15、钱从哪来?

贺天干斜斜地一歪,袋子里的黄豆粒小瀑布似的“晃”的一声,从他头顶倾泻下来。

管事叹了一口气,把他拉起来:“老贺,你整天这么干哪行?这样你就是累死也挣不了多少钱,再惹上劳累病,哪有钱治?况且……况且这些损失的全是我赔。”

“我捡起来”他把背上的袋子放下,开始一捧一捧的往袋子里面扔,边扔,黄豆粒边扑簌簌地撒出来。

“唉唉唉”管事上去拉他:“我听说刘经理的小姐最近在招男仆人。”他在身上拍拍打打,最终从怀里掏出一只条子:“你拿着这个去,碰碰运气。那个挣得钱多,你也有时间在家里多陪陪你那个…疯婆娘。”

贺天干突然抬起眼,管事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很不耐烦的朝他挥了挥手。贺天干有些笨拙的冲管事点了头,表示感谢,然后按着条子上的地方走了。

地方不远,他运气也不错。刚一到就正好碰上了那正招男仆的小姐。看了他一眼,话都没问一句,让保镖把他轰走了。

“长得不好,又不机灵,还带着凶相。现在真是什么人都敢到人家里做仆人了”小姐一边走,一边给自己的女仆抱怨:“也不看看自己的样子,凶神恶煞的,吓了我一跳。”

贺天干捏着条子,六神无主的四处张望。走进了最近一家中药铺,按着一周前老中医写给他的药方抓了七天的药,包了三大包。交钱的时候,在掌柜翻到天上去的白眼里,只拿走了一包。助手脾气暴,骂骂咧咧地把剩下的两包,挑挑拣拣倒回了原来的药柜。

提着一包药,走出铺子。一只脚刚踏出来,就被人狠狠一踩。他一急,拳头死死地握了起来。抬头看过去,原来是许多人要往报社大楼前边凑。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打算从另一边绕出去,不经意的,眼神扫过人群中心,看见了在大楼里被搡出门的青年。大吃一惊,又仔细看了看,才确定下来,就是那个弟弟。

虚着眼睛,看了一会。他拐进一旁的巷里,伸手捡起了一块带着尖的石子。

祝言仁气愤地站起来,报馆的门在两位保镖合力下“咣”的一声,关得分外有气势。他一回头,外面已经站了许多看热闹的。他赶紧压低了帽子从人群钻出去。人们都为他让路,由于没看明白缘由,因此都闭口不言。余兴不消地散开了。

才走出去十几步,怒火还把他烧的清清明明。突然一阵天旋地转,一只尖锐锋利的东西抵在了他脖子上。比他露在风里的脖子还要冰凉,他猜是一柄刀或是一根细长的钉子。

“你有没有钱。”有人说话,他听起来十分熟悉。他想歪头看看,脖子上立即鲜明的疼了一下。便老实下来:“没钱。”

那人似乎是愣住了,好一段时间没憋出话来。祝言仁等得烦闷,脖子右侧有些刺痒,应该是流血了:“要不你把我放了,再找一个吧。我现在是真的没钱。”他试着去拉那人的手,那人也松了力气。他使了个巧劲,掰住那人的手腕使劲一拧,想把他的手剪过去,这是他偶然跟易家歌学得。

奈何他学的不精,不入精髓,加上那人力气大极了。生生把他手挫了下去,一把折住了他手腕。祝言仁疼得要叫,立即看见一只石子抵了上了:“别动!”

“是你?”两人同时开了口,祝言仁气急了,从下边踢了他一脚:“还他妈还没完了?你抢不着别人就抓着我一个抢?我真没钱!”

“你姐姐在我那里。”他垂下头松了手,石子被他握进了掌心。

祝言仁想扯正被他拉乱的短衫领子,听见他的话手上一顿。他吃惊地抬起头,狠命的一推,把他压在了墙上,眼睛里凶光毕露:“你绑架我姐姐?”。

像一只无家可归又野心勃勃的幼狼崽子,这是贺天干后背撞在墙上那一刻,想出来的。他错过祝言仁的眼睛:“她疯了,我是想给她买药。”

祝言仁呆住了,一只手还卡着他的脖子,用眼神去追他的眼睛。祝言仁歪着脑袋看他,鸭舌帽已经歪了,只有半截搭在头发上,乱糟糟的。他整个眼珠都是红的,看不清是血丝太多,还是蒙出来的泪把眼底的红色氲到了眼神里:“你骗我?好好的怎么会疯?”

“我也不知道”他声音没有起伏,能感觉到祝言仁的胳膊越卡越紧:“见到她的时候已经疯了。后来非要去看水儿林,再后来就彻底什么都记不住了”他看见祝言仁的眼睛瞪得奇圆,嘴唇生理性地发着抖:“她总喊弟弟,说是找到你们父亲了。”

祝言仁胳膊一松,踉跄了一步,往后一跌,撞在了墙上。他太久没听见父亲的消息了,其实这些日子也并不多么想他。就好像是在美国那些年里,父亲总是会不经意的出现,又不经意的离开。

祝言仁在贺家里安定下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再次之前,两人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但谈的驴头不对马嘴,贺天干话少极了。几次把祝言仁急得闭上嘴等他明白。两人围炉夜话了小半个时辰。好歹是把现有的一些问题交代清楚了。

贺天干除了扛麻袋,也拜了青帮。他不算笨,知道要给自己留一条路。现在祝莺仁仁已经是谁都不认得了,总是坐在一角被子厚厚的缠在她身上,只露出半截脖子,一只脑袋,两眼无神。

贺天干给他收拾了旁边一间房子。原来是贺天干娘住的,自从她去世,就堆了很多杂物。收拾了大半个时辰,勉强也可以住人。祝言仁疲惫极了,上了床,他想躺下去,一股清晰的霉味从他鼻腔钻进脑子。他后脊背一激灵,弹了起来,想去找找那霉味来自哪里。

四处找过后发现,这霉味无处不在,似乎是伴随着屋子立起来的。长在了地基里。这屋子冷得出奇,把自己裹了一层又一层,还是冷。他坐起来往墙上靠,使劲的缩身子,让自己暖和一点。

缩了有一阵,他实在是受不了。穿上衣服下了床。在大房间里,他看见了躺在地上的贺天干。他本能的以为贺天干至少对姐姐做了点什么,最少也会睡在一起。但是并没有,是他小人之心了。

他蹲下把贺天干摇醒了:“我睡不着,太冷了。”贺天干眼睛发着呆,像是听不懂他说的话,迷迷糊糊问他:“你说什么?”

“我说我,太冷了。”祝言仁一字一顿的:“睡不着,想跟你聊会天行不行?”

贺天干不情不愿地从地上爬起来,披上一件破棉袄,走到中间屋子。从地上挑拣了半天,才往炉子里加了一块婴儿拳头大小的碳块,用火筷子拨了拨,他招呼祝言仁出来:“出来说吧,她好不容易睡着。”

祝言仁走出来,摊开手掌,放在炉子旁烤火:“听说日本人要对英法宣战,把公共租界也占下,我原来在报关,现在停业了。”他听见贺天干想说话,便抢着说了:“我身子弱,干不了力气活。”

贺天干吞咽了一口,干巴巴的,垂下了眼睛。又听见祝言仁说话:“也不是不能试一试。曼无边想杀我。”抛头露面也不好,现在曼无边想除了他,那是很简单的,但不会猜到他去干力气活。说不定能躲过去,他这样想着,叹出一口气。

“说不定报关没事呢?”祝言仁又抬起头:“我明天再去另外一家找找看,也不过是传言,日本人不一定就进得来。”

“嗯。”贺天干落寞地点点头,往他那间屋子走了,他步子迈得缓慢,有些蹒跚,那么呆笨的一个人,除了出卖力气,也做不了什么了。不,他还会抢,不学好的话,往后说不定还会入青帮,祝言仁想。也从墩子上站起来跟着他走进他那屋子。

贺天干正爬上床,揽住了祝莺仁。祝言仁扑上去,把他抱祝莺仁的手拉开:“干什么?”贺天干轻而易举地把他推过去:“她在发抖,我给她暖一暖。”他把祝莺仁仁彻底放进怀里:“你放心。”

祝莺仁确实是睡得不安稳,在贺天干怀里轻轻颤着。他看了看祝莺仁的被子,又看看地上:“本来被子就不多,也不要分床睡了。她现在这样,但凡有些人性,总不会对她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