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碗泔水。
莫子占不敢随便叨扰旁人,也不懂太多规矩,一个人摸到厨房时,因已入夜,里头空无一人,灶台也干净得没留下?任何饭餐,寻了许久,才在一个桶里发现看起来能果腹的东西。
一大桶残羹剩饭混杂了各种不同的味道,还隐隐有?点发臭,可他却没有?半点知觉,毕竟早就习惯了。
在大荒,只要能活命,比这恶心百倍千倍的东西他都得咽下?去。
帝鸠总爱说凡人低劣,不懂血腥上佳。于是?,特地将各种凡间的食物?,混着泥、虫兽,甚至是?各种残骸,让他们一起生?生?吃下?去,且吃的时候,不允许显露出一分的不喜欢。
日积月累下?来,无论?是?宗门食堂里的汤饭,还是?眼下?这碗泔水,对?莫子占来说都没什么分别,反正无论?吃什么,他都只能想起腥味。
“放下?!”
许听澜的声?音隐隐含了怒意,吓得莫子占一时手没拿稳,木碗摔到了地上,砸出脆响。
他完全不知自己怎就触了仙尊的霉头,更不知该如何去应对?,只能跟木头似的杵在原地,不安地等?候发落。
许听澜沉默片刻,施术洗净地上的脏污,叹了一声?,道:“跟上。”
莫子占跟着许听澜再度回到厨房,无比讶异地目睹这位凌于天外?的仙尊,如何凭空变出稻米来,又如何挽起衣袖,开火,洗米,煮粥。
他第一次知道远在天边的人,原来也是?有?烟火气的。
而?许听澜当?时做的,正是?这样一碗糖粥。
莫子占坐到万衔青对?面,脸色平淡地兜了一勺,放入口?中。
眼下?这碗粥很清淡,不像许听澜做的那般甜得腻人,却让他不由心感,人生?几何春已夏,不放香醪如蜜甜[2]。
他悠然吃着,稍抬眼皮,闲聊般向万衔青试探道:“听闻万前辈与我师尊……以及宗主,年少相识,是?至交好友,现下?无旁事,不知可否与晚辈说些往事。”
“比如,万前辈与他们初识时,师尊……与宗主是?怎样的人?”
往昔事(下) 往昔事(下)
莫子占极少能听师尊谈及自?身过往。
所?以关?于许听澜的很多事?, 他都是听旁人说的。
听得?一知?半解,不清不楚。
听人说,星玄仙尊在入宗门前,生在江南小城的世家大户, 祖上世代为官, 书香满园, 是个备受尊宠的矜贵少爷,结果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跋涉千里, 到?这片冰天雪地苦行清修。
除此之?外,就只知?道,星玄仙尊天资卓绝、术法精湛、能震慑魔族而被赞誉为玄门第?一人。
而横跨其中的故事?, 像是两岸断崖, 一片黑魆,令他无从探寻。
万衔青此时已?饮去半壶酒, 辛辣的酒气萦绕一身, 闻言目色酩酊地望向?莫子占:“错了, 我是舟姐姐的朋友,不是星玄的。”
她?说完, 很快又自?嘲地笑了一下,闷了一口酒, 任由?琼酿在喉舌间辣出一阵舒爽,趁着快意高?声道:“而且别以为我不知?道, 你呀,压根就不好奇舟姐姐的事?,你想问的,就只有星玄, 对吗?”
“可星玄人都死了,你了解这么多作甚?”
醉意上头,她?说话也没了门闩,丝毫意识不到?自?己正戳着人心窝子,笑盈盈道:“人死如灯灭,你现在才想起来去探究那蜡烛是怎么烧没的,是不是有些晚了?”
是啊……为何要执着一个死人的过往?
莫子占也觉得?这样很是愚蠢不堪,可他偏生就是忍不住。忍不住想了解更多,想将完整的许听澜从旁人的记忆中剖出来,藏入自?己的脑中。
“……为人子弟,想多了解恩师,很正常。”
“很正常?”万衔青满是玩味地反问。
“是,从前也有不少修士会为师长记录言行、著书立传。人有千面,若不从旁人口中探听一二,如何能书写全面?我不过是想尽弟子本?分而已?。”
原本?红白分明的糖粥已?被搅乱,其上红糖与白粥交融相叠,莫子占语气平和地说着,然而万衔青根本?不理会他这番体面有理的说辞,反倒有点咄咄逼人:“既然如此,以前怎么不积极?”
“以前……总觉得?岁月恒长。”他会有机会徐徐图之?的,以一种更为保险的方式。
莫子占没办法确定,他知?道的事?,会不会也为帝鸠所?知?晓。这位北境魔君实在有太多法子能拿来整治他们这些残生种了。
所?以他总是很矛盾,想了解许听澜更多,但又不敢了解得?太多。
唯有小心翼翼地去探些不痛不痒的事?,想着能循序渐进,不承想,十载不过一弹指顷,来去匆匆行迹浅,到?头来,他彻底成了个事?事?都被排除在外的蠢货。
莫子占用勺子在碗底点了几下,温声道:“好吧,其实晚辈是今日食此糖粥,念起师尊甚是嗜甜,心想这或许是他曾为江南贵子才养出来的喜好,便想求证一下。”
“哦?原来他还能吃出味啊?”万衔青打了个酒嗝,道,“真是稀了奇了。”
“让你失望了,我认识星玄的时候……他是十二三岁吧,人就已?经跟掉冰碴里似的了,没什么有趣事?。”
十二三岁……莫子占心忖,他初见许听澜时,这身体也是差不多的年纪。
不过师尊定然不会像当时的他那般面黄肌瘦,狼狈不堪吧。
“你不知?道,我那会刚赢了大比,风光得?很,大家都夸我是剑道天才,前途无量,唯独有个倒霉催的,嘲讽我说我只会窝里横,实际上连十方神宗里的术士都打不赢。”
万衔青表情变得?狰狞,将壶中最后一口酒饮尽,接着道:“我那会年纪小,心气重,听不得?那样的话,就真拎了剑,跑到?你们宗门地界,喊人出来比试。”
“没想到?啊没想到?,我还真赢不了。 ”
许听澜当年用来对付万衔青的,和他后来教莫子占用了对付司徒摘英的,是同一道剑阵。以自?身最大的优势压制对方,可以保证在点到?为止的前提下,让对方虽未输,但也赢不了。
无论是司徒摘英,还是万衔青,对这对师徒来说,被年幼于自?己的术士压制到?这个份上,都是件很难接受的事?。所?以司徒摘英被气得?扬言他破不了剑阵就再不踏足十方神宗,至于万衔青嘛……要更猥琐一点。
“我堂堂一个正儿八经剑派出身的剑修,嗝,居然被一个算卦的用木剑给撂了,奇耻大辱!”
她?至今还记得?,星玄当时是如何一声不吭地应战,又是如何默默地看着她从剑阵里出不来,最后冷情冷语地道一句“承让”,半点多余的眼神都没有施予,就转身继续忙活自?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