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人算永远敌不过天算,最后他却只是陷得更深。
青春理想和所有对于未来生活的美好期许,在他人生中的第二个本命年里,斑驳成了断壁残垣。垂危的父亲,眸子里闪着人生中最后一簇光芒,期许地望着他说,“纪家交给你了,万信交给你了。”
那一刻,他才知道,原来他也怕纪家败在他的手里。
这种必须挑在肩上的担当,原来根本就是融在骨血里的一部分,少时不查,年岁越大,便也如桎俈般没法摆脱。
认清现实已经不容他再动摇之后,纪晚泽其实已经很久没再去想,那些毫无意义的假设当初,可却又在这个时刻,不经意间被杜乐淘又提了起来。
他怔了下,看着杜乐淘期望地看着他的眼睛,对于答案有万分纠结。
真实的答案一定是否定的,当初的万信,因为父亲的决策失误,资金链断裂,只差一步就万劫不复,最绝望的时候,愿意伸出援手的人只有乔忠鑫一个。而他提出的众多条件之一,就是两家的联姻。
纪晚泽是纪家的长子嫡孙,也是和乔希几乎唯一适龄的纪家男人,他那时根本没有可能选择拒绝,否则,父亲生前看到的最后一幕,不是万信宣布破产,就只有被收购这一条路可以走。在生离死别的时刻,其余所有的一切,包括爱情,都会显得苍白、薄弱,所以,即便当初他已经和杜乐淘海誓山盟,对于现在的结果也不可能再更改。
他能给杜乐淘的实在太过有限,所以,从他和她在一起的那天开始,他就对自己要求,至少要给她全部的真诚,无论任何情况下,也绝不欺骗她。
可是对于一个假设的答案,是不是还该如此去苛求,纪晚泽一时间有些拿捏不好如何作答,好在他迟疑的时间还不至于引起杜乐淘的不快之前,电话响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长长地出了口气,连忙摸出电话来接听,电话是许明瑞打来的,他是席悦的老公,打电话只要是约他下周一起吃饭,定好了时间地点,又开玩笑似的跟他抱怨:“我可听我媳妇说了,你跟她发脾气摆脸子,还嫌她不会泡咖啡,老纪,我可告诉你,我跟我媳妇在一块十多年了,都没喝过她给我泡的一杯咖啡,您这是长了多大的脸,她给你当秘书,还连带着伺候你,你要是再这么着欺负我们,我们立马辞职撂挑子,你信不信?”
纪晚泽自然知道许明瑞是开玩笑,便也跟着笑,“悦姐这样可不仗义,怎么还背后给我告状呢?这不是摆明破坏咱哥们儿的交情,当真是红颜祸水呀。”
包间里的信号不太好,纪晚泽一边接着电话,一边就站了起来,对杜乐淘打了个手势,便往包间外走去。
杜乐淘听出了电话对面是谁,倒也不觉纪晚泽是有什么事背着她说,可是心里因为这个电话打断了她问纪晚泽的问题,有些怏怏不乐。
纪晚泽站在包间门口,跟电话里的许瑞明有一句没一句地开玩笑,玩笑过后,又想起些公事要说,正好他们房间的按摩师,这会儿从走道里走过,纪晚泽对他招招手,示意他过来,里边他可以去继续了。
按摩师走过来正要推开门的当口,正巧对面的包房也开了门,门里的人出来,看见纪晚泽,不禁愣了下,刚要开口打招呼时,随着按摩师开门的瞬间,他眼神下意识地望了进去。
纪晚泽一撩眼皮,也看见了对面的人,热情招呼道:“牟助理,这么巧?”说完,对着电话那端道:“好了,明瑞,品牌代理的事,下周见面再细说,我这刚好遇到个朋友。”
牟阳稳稳当当站着,等纪晚泽挂了电话,才扬起笑容客套道:“纪总,真巧,乔董今天还交代说,让我安排人这几天过去,跟你们签下关于冷链配送部分的补充协议呢,下午打电话到您办公室想和您约个时间,席秘书说您出去了,看来您年底很忙呀。”牟阳说着,眼神又瞟了眼纪晚泽的包房。
按摩师看见纪晚泽在门口,包房的门就没有关上,纪晚泽意识到牟阳的目光似乎别有深意,却也没回头,只淡淡笑道:“下午出去不是公事,是到小希娘家给小望修电脑去了,晚上有个应酬不得不出来,刚刚才结束,正要回去接小希呢。合同的事,下周一就办,上班以后,我让席悦直接和你通电话。”
牟阳微微点了下头,“纪总,我正好也要去乔董那里送点儿东西,晚饭喝了酒没开车,这么巧在这碰到您,您看方便搭我过去么?”
“这有什么不方便的?”纪晚泽爽朗道:“你稍等会儿,我也是在这刚遇到另一个朋友,等我打个招呼咱们就走。”
纪晚泽转身进了包间,回手关上了门,走到杜乐淘身边,俯身下去,在她耳边说:“淘淘,我有事先走了,做完按摩要是太晚,你今天就在过夜吧,这里楼上有客房,你直接开房间,明早走时签单就行。”
杜乐淘听见纪晚泽在门口遇到了熟人,也隐约听见他提起了乔希的名字,似乎说是要去娘家接她,她明知这干醋吃得没道理,可心里还是苦闷,又不想带出相来,只好佯装困顿不堪的样子,眼也没睁,含混地“嗯”了声,跟他说再见。
纪晚泽笑笑,捏了捏她的脸,“白天睡了一天了,难为你这会儿还能这么困,行啊,那你就踏实睡吧,我走了。”他说完,又嘱咐了按摩师几句,让他一会儿帮杜乐淘定好客房,这才又转身出了包房。
牟阳依旧笔挺了直地站在门口,见他出来,笑着点了下头,纪晚泽便抱歉道:“让牟助理久等了,对不住。”
牟阳自然也客气,“是我不好意思,还要劳烦纪总当司机。”
两个人并肩走出养生会所的大门,服务人员已经把纪晚泽的车停到了门口,代客泊车的小哥下了车,熟稔地对纪晚泽笑着垂首恭送,“纪总慢走。”
牟阳微微牵了下唇角:“看来纪总是这里的常客。”
“也说不上,我平时爱运动,偶尔运动累了,喜欢来这松松筋骨。”纪晚泽说,关上车门系好安全带,才又道:“倒是没见牟助理来过这边,是第一次来么?我知道这有几个按摩师手法特别不错,牟助理要是有需要,我给你推荐下。”
“我是帮乔董接待个客户,才下飞机,说是累了,想做个按摩,我就把他们送过来安排下,我自己倒是不喜欢这些。”
“我感觉牟助理好像很是清心寡欲,似乎没什么特别感兴趣的事似的,那您平时闲下来,都爱好做点什么呢?”纪晚泽顺口答音地随意聊着天。
“看书。”牟阳简单地回了两个字。
纪晚泽偏了下头,看着牟阳笑了笑,才又转回去看着路面说:“牟助理的爱好真是高雅,跟我们家小希一样,最好清静,整日里只知道看书,不像我们这些俗人,俗事太多。”
“纪总过谦了。”牟阳笑答,沉了下才又说:“要说清心寡欲,乔希倒才真是这样。”
纪晚泽点头深表赞同,然后玩笑道:“有时候我都难以想象,我岳父这样性格的人,会生出小希这样的女儿,小希是不是更像我岳母?”
牟阳沉吟了下,“有些地方的确像,只是佟老师的性格……更……”他踯躅着,似乎找不到一个更好的形容词,顿了会儿,却话锋忽然一转,“纪总,你听说过佟老师当初是因为什么去世的么?”
☆、第17章 多情却似总无情(一)
纪晚泽的父母一辈跟乔忠鑫基本属于同一个圈子的人,所谓有钱人的上流社会圈层,其实对于这些有钱人来说,除了钱,最多就是时间,所以在这个圈子里,闲话与八卦永远是少不了的主题,表面上衣光鬓影、言笑晏晏,私下里谁家有点儿什么事,哪怕是陈谷子烂芝麻的琐碎,也总是会在一段时间里被人津津乐道。
尤其是乔忠鑫这样的后起之秀,在某个层面上总是无法彻底融入到他们之中,他们面上恭维他精明强干、经商有道,骨子里却还是带着那种对暴发户的轻视和不屑。
于是,关于乔忠鑫家里曾经那些事,人们最爱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多年前圈子里曾经盛传过很多很多的版本,纪晚泽又怎么可能完全没听过。
可牟阳这么忽地提起来,纪晚泽知道的再怎么清楚,反倒也只能捡着不太要紧地说,因为那毕竟是他的岳父岳母,别人怎么说都无妨,他却不能不恭。
他默了片刻,声音有些沉痛道:“倒是也知道一些,我岳母当年是在一场车祸意外中身故的,好像是说晚上开车时,过路口没注意到红灯,直行和一辆左拐的车撞到了一起,当时车速太快,撞得很重,救护的人赶到时,我岳母已经不治。”
牟阳的目光直视着窗外,声线有些紧绷,“佟老师那天喝了酒,应该是喝了很多,所以才没注意到红灯……”
纪晚泽抽了口气,适时地发出惊讶而扼腕的叹息,心里却飞快地转着,牟阳从不是个多话的人,这个时候,为什么想起和他说起这些?
他不动声色地偏过头觑了觑牟阳的表情,却恰逢牟阳也忽地转了头,两人目光撞到一起时,牟阳忽然道:“佟老师那时酗酒有一阵了,我听说是因为她知道乔董外边有了别的女人。”
“啊?”纪晚泽惊呼了声,转回视线后,沉默了下,便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岔开这个话题,“牟助理玩笑了,我岳父怎么会是那样的人,想来这也是其他人传闲话,传出了圈,你也知道,我岳父这些年生意越做越大,也就难免招人妒忌,平白地编排他点儿绯闻,恶心人呢,只不过随便说的别的什么也就罢了,这么说倒是有些不厚道了,毕竟,我岳母都是已经身故的人了,没得还拿入土的人出来消遣。”
牟阳目光萧然地望着窗外,双唇抿起一道似笑非笑的弧线,喉咙里只轻轻哼了声,对纪晚泽的话未置可否。
会馆离着乔家的路,并不算远,车里的两个人,沉寂了会儿,一转弯,车子便已经开到了乔家社区的门口,车灯射在万信都市花园几个字上,暗金色的字配着青灰的砖墙,在夜色中有种华贵的美。
乔希娘家住的社区是纪家的万信开始涉足地产界之后,兴建的的第二个项目,也是迄今为止,最成功最满意的项目,在市区中心几乎地价最贵的地方,建造这样一片高档别墅区,在差不多二十年前,简直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所有人都觉得纪家人根本是在发疯。
可那时才进入地产圈的纪家,却凭独到的发展眼光,从这个项目开始立足高档住宅区的开发,用了几年的时间,便成了当地地产界的大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