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一切表面光鲜亮丽的人和事一样,我的父母事业有成、家庭和睦的表象下可谓是一地鸡毛。在我的记忆里,他们没有一天不争吵的。小到对一部电影的评价或一道菜肴是否美味,大到对一项政策的观点或神明是否存在,没有什么是不能引起他们辩论的。我都有点好奇,他们哪来那么多花样翻新,层出不穷的话题可以表达对彼此的不满。
不过,我偶尔也能察觉到他们相爱,或者曾经相爱的痕迹。比如他们的名字都来自胡沙内族的古语。父亲的名字“阿览延”意为“和平神之爱”,母亲的名字“莫毗多”意为“月神所赐”。不知你们是否还记得,之前那位“记录者”在记录我的陛下时曾提到,我的名字意思是“与月神有关的”。胡沙内族没有严格的姓氏系统,但我的名字依然看上去随了母姓,也继承了母亲名字相关的意思。直到死亡,父亲都没和我说这是出于他对母亲的敬重、溺爱或者妥协,但他们也没就这个名字吵过架,哪怕母亲在气头上会训我“你和你爸一个样”,而父亲也曾在骂战告一段落时,对母亲总结道“莫遮的脾气越来越像你了”。
在父亲晋升为皇室私人秘书,而母亲离开了国立奇书研究学会以后,他们争吵的主题渐渐集中在对彼此职业的不满上。
“你那么多年引以为傲的学识,就用来服务一个迷信的昏君吗?我早都打听到了,他为了联系上神明,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五十步笑百步!别以为我不知道,和你往来的那些三教九流的人是什么货色!他们,或者说你们,不也有着类似的妄想吗?”
“那你去举报啊,举报你的妻子是个邪教徒!”
“够了,”父亲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你明明知道,为了莫遮,我不可能这样做的。”
“如果真是为了莫遮,你就该少让她参加什么宫廷宴会!”
类似的争吵发生过更多次后,是母亲越来越频繁地夜不归宿。而我偶尔进入她的房间时,会看到其中不断增添各种神秘学有关的器物,诸如以不知什么生物的骨头作为手柄的宝杵、放在精致的小瓶子里的各种香料和矿石、绘画着法阵的纸张或羊皮。那时我对政治已经有了模糊的概念,因此不免有些疑惑,母亲行事如此夸张,是怎么没有被政府发现而影响父亲工作的,只是我从未去询问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就这样拖了几年,两人之间的矛盾终于爆发。
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永恒号”事件。
那时的我已经在南缁大学的政治学专业就读,灾难发生那天,我正好要回家拿点东西。刚进院子,我已经能听到隔音玻璃都无法屏蔽的吵闹声。犹豫片刻后,我还是继续朝前走,打开了房门。
母亲裂帛般的声音瞬间冲向我的耳膜:“你也看过奇书,你肯定知道,这不是简单的意外事故,而是用人牲献祭!”
“给我安静!”父亲的声音短暂地震住了她,随后又说道,“莫遮回来了,先别说了。”
这带着倦怠的求和,反而愈发激起母亲的斗志:“她回来了又怎样!这事情就该让她知道,让全杳所有人都知道!为什么不公开打捞的画面?不就是怕被看到船底画有号称能通过献祭与神沟通的法阵吗?”
“那你又以什么途径知道船上有法阵的?和你来往的那些‘同道中人’,不也在妄想与神沟通,甚至成为神吗?你怎么能确定你们的神不会提出同样的……”
这次回答他的是响亮的巴掌声。
下一刻,我看到金发蓬乱,如同愤怒的狮子一般的母亲拖着行李箱走了过来,摔门离开了,看都没看我一眼。
当我走到仿佛刚经过洗劫的客厅时,父亲正佝偻着背坐在沙发上,双手撑着额头。
我尽量放轻脚步,不想打扰此时的他,结果在我即将走上楼梯时,他先开口了:“今晚你自己吃饭,我等下要参加记者招待会。”
说完,他也起身离开了。
他脸上的掌印,等会能消掉吗?
不知为何,那是我当时冒出的第一个想法。
再次见到母亲,是我博士毕业的那年。
那天我正好又回家拿资料,在路过装有保险柜的书房时,听到了撬锁的声音。我忍不住推开虚掩的门,有些惊讶道:“妈?”
数年不见,比印象里骨骼更突出的母亲转过头,有些仓皇地说道:“莫遮?你怎么回来了?”
“我回来拿本书。妈妈也有东西忘了吗?”
“没有,”她的语气重新变成了上位者的训诫,“小孩子少管大人的事。”
说完,她又绕开我离开了,模样如此匆忙又趾高气昂,以至于我都没来得及邀请她参加我的毕业典礼。
在听到外边的大门关上后,我打量了一下桌面,发现了未来得及清扫的、枯干的植物碎屑,还有几粒矿石。
像是刚举行完什么仪式。
晚上父亲回来后,我把我的发现告诉了他,他神色如常:“我知道,书房有监控。”
“可是之前爸不是从皇室保险库拿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回来……”
“你怎么知道?”在短暂的讶异后,父亲又恢复了以往带着倦意的平静,“算了,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你的毕业答辩都准备好了吧?”
我以为这些事情,还有我的人生,就会在这种含含糊糊又理所当然的氛围里继续下去,我会拿到博士学位,然后按照父亲的意向进入帝国政府任职,结果几个月后,变故再次发生。
陛下乘坐的飞机遇到了空难。
飞机上还有他的私人秘书,我的父亲阿览延。
开头就看得我心理一颤,好像真的被莫遮打破次元壁盯着一样啊啊啊??作为忍冬戒之八,也是整个故事的终章,她终于能为我们揭开谜底了,搓手手(???)
再次感谢一路陪伴(虽然说过很多次了但还是要说)!就是要打破次元壁的效果(′?ω?`)
莫遮(二)
按照远古胡沙内族的规矩,逝者的尸体要暴露于野外,由鹰隼和野兽将皮肉吞噬殆尽,之后亲人再将遗骨收敛于瓮中埋葬。如今,纳骨瓮基本已经成为了博物馆中的文物,曾经的我怎么都想不到,金瓮会代替棺材,成为父亲最后的居所。
即使瓮中装的不是他的遗骨,而只是我从事故现场带回的一抔土。
来不及花太多时间悲伤,我就要拿出全副的精力应对接下来的一切事务:吊唁者的接待,记者的采访,遗产的继承,葬礼的安排……
等到一切告一段落后,我把自己关在家里,躺了整整一天一夜。之后堆积在我四肢百骸中的疲惫并未消失,只是在迟来的饥饿感中,我有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座房子里再也不会回荡着父母的吵架声了。
在七日祭当天,我按照已经简化的习俗,抱着鲜花往父亲的新坟走去,却看到了母亲挥动铁铲的背影。
“妈?你这是在……”
“种花。”身着黑衣的母亲转过头望向我,对我手中的花束评价道,“他不会喜欢菊花的。”
我这才注意到她脚边的植物,却只能看出那是彼此纠葛的藤蔓,便开口问道:“那爸爸喜欢的……是什么花?”
“忍冬。”
“啊?这就是忍冬戒的那个忍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