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其他日本军部高官多出身明治前武士阶层不同,他的父亲只是新野的穷酸教书匠。因于军校成绩优秀,又在日俄战争中冒死立功展露头脚,才被膝下无子的伊藤家藩主收为养子。
25岁那年,伊藤迎来了人生第二个贵人。细川公爵看中他与大和民族不同的,有如混血儿般的深邃轮廓,将长女下嫁。靠着华族细川家在贵族院的人脉,伊藤进入了刚组建的航空参谋本部,并步步高升,在四十出头的年纪就做到了中将军令部长。
这几年他长驻上海,专责对华空军作战计划。或许是妻子太过于善妒且尊贵,又或许是觉得不能白白浪费了自己的好皮囊,伊藤这些年开始热衷于从外面的女人身上找寻自己作为男人的尊严。
他在东京碍于岳丈势力自是十分谨慎,尽力扮演着一个模范丈夫和父亲的形象。但在上海就不同了,这个英俊多情且位高权重的男人,极受日侨欢迎,各处包养的情妇就有三四个之多,这还不算上那些露水情缘。
以至于他在当地军界得到了一个雅号“伊藤家的光源氏”,他不以为耻,反欣然受之。
在巴黎,没有人能单独接近他,除了女人。
而温兆祥说,没有人能比她更能胜任这项任务。
都说巴黎是浪漫之都,这位“伊藤家的光源氏”当然想一睹那些红灯区欧洲尤物的火辣香艳,如果有机会,也可以带到酒店春风一度,但这件事当然不能让在外务省势力颇大的岳丈家知道。
于是在这座城市只停留两晚的他昨夜并未通知大使馆,只带个本地司机,就前往最著名的黑猫夜总会。
也就在车子刚停在夜总会门口的时候,他就见到一位穿着淡紫色仙鹤和服的倩影擦肩而过,没有人不会注意这样一位像溪畔紫花菫般美丽的女人,尤其她还在异国穿着自己本国的装束。
“请等一下!”
那些性感的法国女郎被他统统抛到了脑后,他叫住惊鸿一瞥的少女,他乡偶遇同胞的激动和喜悦,让他们不约而同在塞纳河畔的月色下聊了很久很久。
原来她是日本侨民。
这位千鹤子小姐从小生长于东京,在十岁时和富商父亲移居瑞士,如今在法国念书。难怪她日语虽讲得慢,可口音却很纯正,还是那种十多二十年前的明治大家闺秀才会用的繁复语句和婉转腔调。
这给伊藤带来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她说话有和自己那位端庄夫人十分相似的方式,而神态却带着西方名媛的俏皮。大胆却又恰到好处,既不像本国淑女过分拘束,艺妓过分献媚,又不似西方女人失之轻佻。
静如紫姬般温婉,动如胧月夜般明艳。
*查了一下明治大正日本贵女说话方式,她们很喜欢融入古典诗歌来隐喻,所以现代人看着可能会觉得有点做作…
0112 樱花和武士(1200珠加更)
当然,其实他并不知道,面前女孩之所以说着和她妻子相似的腔调,是因为她母亲正是他的妻妹那个二十多年前私奔到中国,被家族除名的叛逆女子。而她之所以讲得慢,不是因为儿时离开故土,而是因自从九一八之后,俞家里就没人再说过一句日语了。
“我怎么敢与她们相比。”
听到在日本人里称得上极露骨的恭维,女孩适时地垂眸莞尔,复又看向给自己倒酒的男人,“只是‘故乡花依旧香’,近日总想起儿时庭院里的八重樱,‘花属樱花,人惟武士’,而我在这常感孤单。”
她一边说着,指尖在接过酒杯时,状似不经意地差点儿触碰到对方手腕。
男人心头一热,乘机就想握住女孩的柔荑:“有武士在侧,不知道今夜的小姐是否仍然孤单?”
女孩却像受惊的小山雀似的收回手,一脸羞怯地拿起餐巾擦拭着唇角:“《平家物语》有云‘武士白衣飘舞,不知缘由,却令人爱怜,’”她顿了顿,又低下头。“将军,就是我见过最令人心折的武士呢。”
听罢,伊藤眼里火光迸得更烈了些,如果前面的和歌还是东京闺秀的含蓄的话,而后面,就是西方式的表白了。
“‘若世间无樱花,春心必静然’,小姐也是我见过,最绚烂的春樱。”他再帮女孩斟满一杯酒。相信今夜,将会是他欧洲之行里最为美好的夜晚。
可这个夜晚对于俞琬来说,却一点也不美好。
自去年来巴黎后,她就照着丝绸商行的地址找到了温兆祥。
那时她才从他口里知道,自“兰计划”情报传到国内,重庆便对日军计划诱降的十多个高官与将领提前进行了控制和保护。对于他们中绝大多数,用国家大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而对于已然暗通款曲的,则进行逮捕与暗杀,避免了日军进一步分化和削弱抗日力量。
在组织的帮助下,俞琬在巴黎第十三区开了家小诊所,争取过上父亲希望她过的独立自由的新生活。
不过,这也不是一间普通的小诊所。
除了日常看诊,俞琬也会将联络站从各处获取的情报藏在给特定“病人”的处方里,通过写在上面的隐形药水传递着消息。
这些信息如蛛网般由这个不起眼的节点向欧洲蔓延开去,指引着军统潜伏于欧洲的人手精准破坏日军的战略物资补给线:从汉堡港日军橡胶仓库的深夜爆炸,马赛的军火货轮和泉丸在离港前沉没,到都灵军工厂日军订购的精密仪器不翼而飞......
可这还是她第一次执行这样的刺杀任务。
俞琬必须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才能同自己实际上的姨夫巧言令色地说那些话,她恶心那个人,恶心那个人看自己的的眼神。尤其是,当看到他之后。
“失礼了,请让我先去补个妆。”
她容易醉,趁去盥洗室的间隙,连忙扣着喉咙把喝了的酒全都混着胃酸吐了出来,才缓解了些腹中持续翻涌的恶心。
可这个独处的间隙,那些回忆也像潮水一样朝她涌过来。
来这以后,她已经努力把自己所有的生活填满了,从清晨一直可以忙到深夜,她以为她可以忘了他的,可她现在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想他。
想看清他的脸,想看他哪里又受伤了,想念他的吻,他的拥抱,想他身上让人安心的雪松香。
然而,她现在连和他打招呼都不可以,她甚至都不能让他知道自己在这里,就算不是因为任务,她又能以什么理由再见他呢?毕竟是她先不告而别。
镜中映出一张精心修饰的脸庞。俞琬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松开她不能想他,至少现在不能,她不能想那个教她用枪、在危机时刻为她挡下子弹的高大身影。
想到这,一声幼兽般的呜咽从喉间溢出,她猛地捂住嘴。眼眶也发起热来,连鼻子也酸酸的。讨厌,又要哭了,一哭,妆铁定得花,要是妆花了,等会儿出去了,那人会起疑。现在不是软弱的时候,任何破绽都会让自己送命的。
她抬起头,睁大了眼睛把欲落未落的泪水全都憋回去,胸脯不住起伏着,待心情快平复下来了,才用眼影一点点盖住红红的眼角。
颧骨上那颗标志性的小痣也得补得恰到好处,太深会显得刻意,太浅又容易脱落。镜中人深吸一口气,缓缓扬起嘴角,这个笑容她这些天练习过无数次的:眼角微垂,唇珠轻抿,带着三分天真七分诱惑。
这一次,她一定要万分小心,她要勇敢,要镇定,她不可以失败。
按照组织事先制定的计划,俞琬需要先引诱伊藤回到客房,让他饮下掺了氰化物的酒,作为没有受过系统搏击与射击训练的人员,这也是她唯一的选择了,在那之后,要迅速找到空军部署文件,并尽快离开酒店。
他们这次没有第二次机会,也没有备用方案。
现在,镜中女孩又恢复到了千鹤子的模样。
没关系的,只要再坚持两个小时,这一切就会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