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既然他老伙计又和这小兔旧情复燃,再见到她也是迟早的事。
他灌了杯口冰水,拿着文件走向四楼的总警监办公室。
在敲门前,棕发男人还特意整理了一下军服上的褶皱。
和帝国贵族军官多为务实尚武的普鲁士容克不同,斯派达尔中将来自德国南部古老领主家族,在神圣罗马帝国时期就颇有地位。受巴伐利亚文化影响,德南贵族们性格温和,热爱艺术,生活讲究且精致,对仪容也更为注重。
德南贵族历来对于进入第三帝国的军政界没有多少兴趣,所以当他们之中出现了斯派达尔少将这样十多岁就加入骑兵团,还是柏林陆军大学毕业的职业军人后,就立刻受到了各方关注。
他思维缜密,又比老普鲁士容克们更通人情世故,晋升之路极为平坦,走的是陆军总参谋部的“高层”路线,在旧贵族主导的军事外交圈也颇有地位。
这位中将还是个出名的远东通,十年前在东京做过大使馆武官,后来又加入了德国驻华军事顾问团。
前些年斯派达尔回到德国,陪同希特勒去北非视察时,他的吉普被当成元首座驾而遭英军炮击,他也身受重伤并永远失去了左手。也正因为此,这位“替主受难”的独臂将军被元首亲自提拔为中将,并进入纳粹核心。
对于君舍来说,这位同样有着棕头发的男人算是个很不错的长官,
或许是北非沙漠那场几乎夺走他生命的炮击改变了他,又或许是南德贵族血脉使然,斯派达尔身上,全然没有前上司海因里希的勃勃野心。他像一位厌倦了权力游戏的隐士,对名利近乎疏离。
如果不是那一身灰绿和领章上的四颗银橡叶的话,没有人会觉得这位儒雅得像大学教授的男人,是全法国盖世太保和秘密警察的掌控者。
“日本人现在说法是,凶手可能不是他们本国人,而是盟军女间谍。”君舍说道。
虽然他觉得这是日本人挽回尊严的托词,而且盖世太保又不是替这群东方矮子跑腿的私家侦探,但程序上还是需要和长官汇报的。
斯派达尔用仅剩的右手合上文件夹,反而抬头征询了下属的意见。“你怎么想?”
之前以为他不愿见那群日本人,是出于不屑,但君舍看他对自己处理不置可否,又有点儿不确定了。毕竟,听说他这位在柏林的时候,曾和日本外交官们过从甚密。
“我觉得…既然这涉及盟国的外交事件,或许可以留意一下有远东面孔的嫌疑女性。”
“君舍,这里不是柏林或者华沙。在巴黎,黑头发黑眼睛的女人太多了,何况,还有说是意大利女人。”斯派达尔放下手中的笔,靠在椅背上,棕色睫毛投下一片阴影来,“在这里,日本人连自己的将军都保护不了,他们情报能有多准确?”
君舍深表赞同。
“你做的很对。”看着有些羸弱的男人站起来,轻轻拍了拍年轻人的手臂,制服袖管里空荡荡的左臂随着动作晃动着。“为个不知真假的远东女间谍分散我们人力,显然是不明智的。”
说着,他们收拾起文件一起走进隔壁会议室。目前,解决法国流亡政府潜伏在巴黎的抵抗分子,还有数不胜数来自英国军情六处和美国战情局的特工们,才是首要。
而在圣马丁街的小诊所,一场同样关于日本将军刺杀案的谈话也正在进行着。
0147 需要帮忙吗?(2200珠加更)
“……天啊,太可怕了,听说还是个女人干的?”俞琬整理着药柜,她背对着她,这角度正好挡住了自己正在微微颤抖的手。
“而且和我们一样是黑头发呢!就是因…”利达瞪着乌溜溜的眼睛,差点就要和说出那个秘密她就是因为这事才认识他的!但马上想起来那人板着脸说不能和别人透露他做什么的样子,又急忙抿住嘴巴把话咽了回去。
阳光透过纱帘,在白大褂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她转身时,利达正望着她出神。
这个意大利女孩永远记得一个月前那个飘雪的午后。
那时的她蜷缩在贝尔维尔贫民窟发霉的床垫上,和一群同是来自意大利的纺织女工挤在一起,咳出的血溅得枕巾都染了红。
同住的人都离她远远的,连利达自己也觉得就要和母亲一样因为肺结核去见上帝了,是房东太太颤巍巍地敲门说:“傻姑娘,去圣马丁街找那位女医生吧,她给穷鬼看病只收一法郎。”
那天下午,她穿着破棉花袄子,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她是第一次去到那个地方,路面干干净净的,橱窗里摆着奶油蛋糕,德国军官挽着香水味浓烈的法国女人走进咖啡馆。
她停在了诊所门前,正巧碰见一位穿着貂皮大衣的夫人走出来,一见她,那位夫人就皱起鼻子往旁边躲了躲,她那时觉得自己就像只从下水道钻出来的老鼠,忽然就不敢推门进去了。
“需要帮忙吗?”
门开了,利达一抬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怎么会有这么年轻的医生,她看起来只和自己差不多大,而且说话时,和自己一样的黑眼睛会弯成一双小月牙。
是她把她请进了那个弥漫着消毒水味道的地方,她说她得的是严重营养不良引起的肺结核。
文医生不但没要她诊金和药钱,还带她去了隔壁买了热乎乎的面包圈。
她说,她曾经和她一样,也挨过饿受过寒,她还很年轻,她要坚强,“要活下去。活下去就有希望。”
上一个和她这样说的人,还是妈妈。
她生长在西西里岛,父亲原本是玻璃厂工人,一战后的大萧条里,他失去了工作开始酗酒度日,有一天母亲发现他彻夜不归出去寻他,才在河里看到了一具浮肿的尸体。
“他失足掉下去的,”警察甚至懒得做记录,“又一个醉鬼。”
弟弟被征召去东非那年才十七岁。一年后,一个包裹被送到家门口,里面是本破旧的日记和铜质殉难勋章。没有遗体,连正式阵亡通知都没有。
整个意大利都在为法西斯主义疯狂,利达每天经过征兵处的长队,听见男人们谈论着埃塞俄比亚的金矿,女人们则在配给站前为黄油大打出手。没人关心艺术,没人谈论美除了母亲。
“跳给我看,我的小天鹅。”母亲会在做完整天的帮佣工作后,靠在门框上,看利达练习芭蕾。那些给贵族夫人们烫衣服、擦地板挣来的里拉,变成了女儿的舞蹈课学费。
“她有天赋,”舞蹈老师说,“真正的天赋。”
但天赋在战争年代是最廉价的商品。母亲咳血而亡的那个冬天,利达把她留给自己最后的钱缝在内衣里,跟着远房表姨坐船来了法国。巴黎艺术之都,是她梦里自己会穿着白纱裙在歌剧院跳《吉赛尔》的地方。
现实却是蒙马特后街的舞池和醉汉们露骨的目光。没有科班出身,没有推荐信,连红磨坊群演队都进不去,她只能在小酒馆跳廉价娱乐舞,用暴露的衣服来代替芭蕾舞裙。
“转起来,意大利小野猫!”客人们往舞台上扔硬币,她数着那些铜板,计算着够不够付下周的房租。
可是现在!她每天起床都会掐掐自己,生怕是在做梦。
自从遇见文医生后,生活就像被施了魔法顽固的咳嗽渐渐好转,从每周都要来诊所,变成只需要隔周复诊。直到那个改变一切的雪天,盖世太保把她从贫民窟带走,然后她遇见了他。
他袖口的红标志令人害怕,可那张脸却让她想起西西里老家那个总给她水果的邻居哥哥。当他走近瑟瑟发抖的她,用戴着皮手套的手抬起她的下巴时,利达的心跳快得像要蹦出胸口去了。
第二天,她就被带到了一幢漂亮的大房子里,床上还有条真丝睡袍,这一件就比她这辈子穿过的所有衣服加起来都要贵。
0148 那位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