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殊然这句话里的欲念太重了,重到浓墨入水,一池尽染。
饥饿只能算引子,引子后面才是庞然巨物,也是应殊然痛苦的源泉,她像是要将自己撕裂,捂着胸口缩成一团,周身温度高的惊人,趴在孟扶荞掌心的小蜘蛛已经被煞气碾成了灰烬,香气扑面而来。
孟扶荞微微蹙眉,这种香气深藏在她记忆中,总感觉有段时间常常闻到。
“我好饿啊。”应殊然又是一声喟叹,姜羽站在她的面前缓缓闭上了眼睛,距离如此近,判官眉眼却像是笼罩在一层淡淡的、水汽充盈的雾色中,让盛萤想起了初见她时的感觉。
姜羽其实有点不知愁的性子,眼神中的烦忧是后天形成,应殊然消失的这两天里,她身上的阴影便淡化了,该哭哭该笑笑,略有些天真,基本不会掩藏自己,然而这时姜羽连眼泪都是浅浅一层蒙在瞳孔上,她蹲下来,虚虚地抱住应殊然:“你的判官在呢,马上就会好了。”
然后盛萤便看到姜羽的脸色迅速苍白下去,就连眼中的光都在消失,就好像她这个人在逐渐变得透明,连魂魄都衰弱不堪,所有的生机在顷刻间都流向应殊然,盛萤怀疑在血尸恢复意识之前,姜羽就会死在她手上。
那根本不是常规的安慰剂效用,姜羽逐渐脱力,当她的手滑落时,应殊然转身怀抱住了她,血尸眼中的欲念翻涌,几乎要将判官剥皮拆骨,一寸一寸吞入腹中……但好在应殊然的挣扎有效,她还是慢慢找回了理性,绝望与痛苦掀起海啸淹没了欲望,应殊然静静抱着姜羽动都不动。
“看到了吗,这就是血尸。”孟扶荞的声音缥缈悠远,轻轻地沉在外殿中,仿佛跳动的光线和不知来历的风。盛萤就站在她侧前方,肩上还搭着她的手,一时竟也不敢确定这句话是不是孟扶荞所说。
直到话音一转,“这些蜘蛛应该不吃活人,我刚刚拿它凑近你,它没有半点反应。”
关于这点盛萤比孟扶荞还清楚,要不是她坚定阻止,孟扶荞说不定会把蜘蛛扔她领子里。
就是因为蜘蛛不吃活人,只做清理工作,盛萤才会对西北角的东西感兴趣,在这座巨大的地宫里每一样东西都有它存在的目的,而这些蜘蛛身上自带的香腺不太可能被浪费。
然而素来对人漠不关心的盛萤却迟迟没有回神,她在几米开外看着灯光中相依的两个人,就像隔着玻璃罩在看一场绝望的谢幕……纵使姜羽和应殊然都还活着。
孟扶荞跟盛萤不同,她的目光始终没有落在灯光里,就算瞥见也是很快掠了过去,不做停留。她已经断断续续跟盛萤说了好几句话,盛萤始终兴趣缺缺,到最后甚至连一点反应都懒得给。
“……”孟扶荞侧过目光,如盛萤看向玻璃罩,孟扶荞看向了她。
“盛萤,你知道我活了有多久吗?”沉默了很久,玻璃罩中姜羽缓缓睁开眼睛,疲倦虚弱地拍一拍应殊然,而玻璃罩外,孟扶荞忽然问了个无需他人作答的问题。
“我出生在商周之前,不被记载的上古时代,我生命里的判官可以住满你那间小小客栈还有的多,”孟扶荞的声音还在继续,“我的同类们跟我一样,只是他们中一些没有我幸运,因为我早早就旁观过了血尸动情的结果,而他们直到以身犯禁才后悔,就像现在的应殊然。”
盛萤听到了一些嘲弄,一些无所谓和一些……伤心,那点伤心不着痕迹,是万千尘埃之一。
“血尸与判官不过一纸契约,那股占有欲便能烧心,若在其上衍生出不必要的感情,就会变成偏执、掌控和独占。你在我的身体之外呼吸我都会感到痛苦,我会时时刻刻想杀了你,吞噬你,与你合二为一。”
孟扶荞笑起来,说话声像是跳跃的音符,轻盈而疯狂,“自此之后每一次血尸感觉到饥饿,判官的命就系于一线之间。刚开始或许能够克制,但爱这种东西,就算薄情者也要经历浓转淡,只要开始产生就会一直驱使一直策动,不断加强,直到最浓时……”
孟扶荞的话戛然而止。
地宫比深夜的章禾古城还要安静,安静的能听到呼吸声。应殊然抱着姜羽不肯松手,却又怕揉碎了她,血尸这种强大到无惧天谴的物种此时比玻璃罩还要脆弱,她将自己埋在判官颈侧,眼泪洇湿了衣裳,应殊然重复着问:“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啊小羽。”
姜羽连手指动起来都很困难,她仍然在轻轻拍着应殊然的背,“不要怕,我们快找到办法了,殊然……你不要怕。”
她的话音那么浅,听来甚至不如风声。
第60章
盛萤不太明白, 离开应殊然的时候,姜羽明明表现得更自由也更放松,眉心浅浅的皱痕松开, 烟笼雾罩的愁也散去,可见这份感情对姜羽而言负担更甚于甜蜜, 她根本没有必要为此牺牲。
“殊然,你快勒死我了。”姜羽略做挣扎, 而应殊然松手极快, 她抹一抹眼泪, 先柔声同姜羽道:“外殿暂时安全,你再休息一会儿吧。”又转过身冲盛萤和孟扶荞凶巴巴地吼:“看什么看,老娘就是要哭怎么样!”
孟扶荞:“不怎么样,只是新鲜, 爱看。”
应殊然:“……小心你的眼睛!”
血尸的脆弱并没有暴露太久, 她很快就擦干了自己的眼泪, 姜羽依偎在她怀抱中半阖着眼睛, 刚刚那种巨量消耗对判官的影响很大,但不至于要命, 谁都看得出应殊然处在失控边缘,可能下一次她和姜羽的相拥,就是永别。
大概是玻璃罩中的气氛太温和, 盛萤迈进去的小腿一顿, 她发现有些东西只适合隔着距离贴着罩壁静静欣赏,走进去就会掀起阴影和尘埃,打碎糖壳般的幻想。
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 盛萤不想破坏玻璃罩中的祥和, 也不想如此消磨自己的时间, 就在她转过身跟着地上排队爬行的蜘蛛往西北角慢行时,姜羽忽然开了口,她还未曾恢复,说话声有气无力:“我刚刚巡视过整个外殿,除了这些柱子外什么也没有,西北角也是空的。”
“西北角是空的?”盛萤忽略掉应殊然怒气冲冲的眼神,反问姜羽:“地上没有,那地下呢?”
姜羽还不太能动,她胸口氤氲着一团淡淡的白色光芒,透过单薄的衬衣能看出是颗浑圆玉珠,拇指盖大,还有些雕刻上去的花纹。正是这颗玉珠护着姜羽,让她在缺乏正规医疗的环境中慢慢恢复……她跟应殊然陷入绝境已经有段时间,因此自成一套应急方案,这颗玉珠就写在应急方案中。
“地下不清楚,”姜羽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应殊然腕骨,安抚自家鸣不平的血尸,“……我刚刚只是粗略绕了一圈。”
应殊然希望姜羽能少操点心,少说两句话,判官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有自己在她身边也不怕危险,可盛萤偏偏屡次搅局,几句话便激起姜羽的好奇心,若非实在爬不起来,她甚至怀疑姜羽会跟着上房揭瓦。
应殊然表面“我很冷静”,内心却不知该作何感想。
她刚认识姜羽时,姜羽很有冒险精神,骑马、徒步、攀岩、潜水样样都会一点,快乐且经得起折腾,扁桃体发炎不烧到三十九度她都不用卧床休息,上房揭瓦这种活动平常都是由她来策动,而非现在这样虚弱无助,只能目送盛萤走向西北角。
那颗黄金之心被这样的认知刺疼,应殊然反手握住了姜羽指尖,很轻很轻地说了声:“对不起。”
对不起,我要是没有存在过就好了。
孟扶荞像是在某一刻听见了应殊然心底的声音,她脚步一停阖目静静站了会儿,随后也跟着蜘蛛往西北角移动,而她脚边是一排灰黑色的尸体,这些蜘蛛太过弱小,在应殊然发疯时遭遇了一场无妄之灾,尸体都不算完整,支离破碎,大部分只是地上这抹扁平的痕迹。
能到达西北角的蜘蛛并不少,就算中途有所损耗,也架不住它们的数量过于庞大,小如米粒的生物想将一副成人躯体啃食干净只能靠群策群力。
那股馨香在西北角形成了近乎气密的仓房,将自身与外界隔离。盛萤无法判断自己吸进肺中的究竟是什么东西,香味令她嗅觉麻木,还有些微的窒息感,她的手撑在墙壁上,指节舒展开,只是因为缺氧以及求生欲,指尖微微使力,从中泛出红晕。
直到孟扶荞出现,揽住她的腰往后一带,“呼吸。”盛萤被关闭的呼吸系统才重新恢复运作,她呛咳起来,过一会儿才哑着嗓子道:“在下面……掀开看看。”
这种香味无色,混合在空气中,达到一定浓度时血砂都无法穿凿,像是拍在什么密度极高的东西上,力道增大时能向内渗入最多半寸,因此才陷判官于危境。
好在香味并非毒药,也不具备强有力的攻击性,只是因为浓度引发的不适,退出相关环境后,盛萤便得以恢复,她在稍远些的地方看着孟扶荞手一挥,极细的锁链便沿着墙脚往下顺。
体型不过米粒大小的东西,留给它们的通道藏在光与影都丢弃的角落中,若是没有外面这些蜘蛛引路,即便一寸一寸检查过去,也很难发现这点建筑工艺上的缺陷。
“砰”一声,地板被掀开,形成了一个六角井沿。
盛萤就站在井沿边缘,甚至半悬空,她向下看了一眼,恍然发觉这地方跟章禾内城中那口古井十分相像,只是内里没有那条头上长角的蛇,而井壁上的绘图也不太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