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扶荞冷笑了一声,她顺着刚刚的墨迹重新往下写,接缝的地方有些晕,渗过了纸背,孟扶荞都画完了又掀起来一团,扔到了废纸篓。
屋子里静悄悄的,盛萤微眯着又睡了一觉,只是这一觉不太安稳,她是坐着的,随着时间推移慢慢歪下来,孟扶荞就在边上糟蹋黄纸,原本这种特殊印花的纸就不多,她在上面画鬼脸,画完就扔,纸团揉得很松很占地方,没多长时间垃圾桶就堆满了。
社火表演从七点就慢慢开始,预计到结束要一两个小时,先是一圈舞龙舞狮,走在最前面的人举着火把,出于对消防问题的考量,由最先的两排四组变成了两排一组,火把举得不高,两个引路人位置向内缩,以防碰到路两边的树枝。
然后是一顶纸糊得轿子,不大,花花绿绿的,配色很像寿桃,据说里面供着钟馗。陈巧雪家乡的这个班子有规矩,拆开去什么开业典礼,什么结婚送葬的时候尊重东家的意思就可以了,一旦被请过来表演全套,就得让钟馗大神先行,以防撞邪。
据这两天隔三差五过来蹭吃蹭喝的陈巧雪所说,这个规矩还是她大伯定下的,大概二十五年前表演团还没发展到而今这种规模,也少有外地东家请的时候,他们曾接到一单生意,受邻市一个大户人家的邀请,中元节前半个月去做个表演。
当时交通不如现在发达,网络也鲜有人用,宣传的渠道不多自然知道的人就少,表演团里都是乡里乡亲搭伙吃饭的,勉强也就混个温饱,能接到这样一单大生意,距离又不算远,租或者借一辆面包车一辆皮卡就够用了,来回在路上一共也就五六个小时。
只剩中元节这个时间点有些敏感,长辈们一合计这不还有半个月嘛,而且人家只约了三天,就算表演完了再回来也撞不上鬼节,甚至还隔好几天呢,最终欣然同意。
谁知第一天就遇到了怪事,火把怎么都点不着,就算点着了火焰也是蓝紫色的,撑不到三分钟就灭,东家送过来的馒头全都冷硬,粥和水也没热乎的喝,一大盆红烧肉听起来还不错,探头一看荤油都结块了,那还是大夏天呢,暑气蒸腾,肉做好了放一个小时都不至于结块儿。
当下团里就有人觉得不对劲,只靠一句“来都来了”硬撑着。再后来表演刚开始整个社火团就陷进迷雾中,陈巧雪她大伯和婶婶走在队伍最前面,都说当时看见一顶白色的轿子,四角插着香,四个轿夫拿着哭丧棒,跳着极其夸张的舞就冲了过来,偏偏那顶轿子在他们肩上又轻又不晃……
撞了这次邪后,团里的人都不舒服了好几天,上吐下泻排队去医院扎针,直到中元节那天又莫名其妙好了,自此才有钟馗先行的规矩。
陈巧雪的嘴叭叭往外倒豆子,她气色还没完全恢复,小脸煞白,但是精神很好。作为普通人,她毕竟短时间内接触了很多不该接触的东西,小玉处理再及时完善,也避免不了腰酸背痛和发烧,难得陈巧雪只烧了半天,还只是低烧,没吃药躺一躺晚上起来就活蹦乱跳,还非说自己在章禾古城交了好朋友要过来玩儿。
年轻人本来就精力旺盛,陈巧雪这情况也不像是大病,团里的长辈也就没拦着,只叮嘱别玩儿疯了回来又发烧……陈巧雪蹬着共享单车就过来了。
盛萤没醒这段时间她一直两头跑,表演团落脚的酒店不远,走过来也就十几二十分钟,蹬单车更快,她是早饭也蹭晚饭也蹭,跟小玉和九叔都混了个脸熟,倒是没怎么见过盛希月。
不过今天晚上社团有正式表演,陈巧雪得正儿八经打下手,午饭没吃就被长辈们两三个电话给催了回去,这会儿应该在队伍不起眼的角落里负责敲锣打鼓。
当表演团第一排的火把点燃时,小玉的灯笼也已经准备好了,她混在游客中,顺着人潮向内城走,手中提着一盏不亮的红色灯笼,符纸贴在灯笼内壁,她就像个尽职尽责的夜游神,在最前面开路。
整个章禾古城灯火通明,专程来看社火表演的人熙熙攘攘挤在两侧大街上,尾巴端儿还有拖在古城外面进不来的,秩序倒也还行,要不是元旦这两天起浓雾,游客量还要更大,原本主办方也是按最大游客量来规划的,因此挤但不至于挤出事,队伍维持得很好,当地派出所都进行了协助,整个古城都有种蓬勃生机。
盛萤裹着被子缩在床上,手从被窝里伸出两段指节,她端着一碗双皮奶,淡淡甜香味沁在房间中,正对的窗户开着,外面就是鼎沸人声,燃烧的柴火味比奶香浓烈,隐隐还有股土腥气,像是刚下过雨的感觉。
孟扶荞翘着腿坐在高出来的沙发扶手上,她吃得不是双皮奶,是切成条的地瓜干,往食指上一绕,吃完就再拿一根,“你的天谴要到账了,看来会有好大一场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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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把小玉叫回来吧, 我们之前定的计划行不通了。”盛萤挖了一勺双皮奶,她向来是什么都不爱吃所以吃什么都行,九叔作为厨师长将她这点坏毛病摸得很透彻, 准备的东西花样多但分量极少,三四口就见底, 正好顶着盛萤即将厌倦的点。
古城中起了一阵风,风不大, 只是有些冷, 心细的人会发现所有灯光都在一瞬间晃了晃, 就好像用得并非稳定电流,而是没有避风罩的蜡烛,随后气温又下降了些……这些变化都太过细微,几乎不会被察觉, 孟扶荞却忽然从沙发扶手上跳了下来, 晃眼间已经飘到了窗口, 而窗户上糊了一层类似水膜的东西, 戳不破,甚至会顺着指尖黏糊糊地爬上来。
从这一刻开始里面能看见外面, 外面却看不见里面,就算看见了,也不过是房间关了灯, 所有的人、事、物都沉在黑暗中, 只有一个灰蒙蒙的影。
吹过古城的风最后聚拢在盛萤房间中,穿堂而过时发出悲哭声,街上的气温只是稍降, 在这样一个冬天, 阴沉沉无星无月的晚上再正常不过, 自愿出来凑热闹的人也只能裹紧衣服搓搓手,而盛萤掌心托着的白瓷碗却已结冰,水汽吸附在瓷面,冷且滑,屋里的暖气片和她身上的被子都不再有用,阴寒跗骨,比起冷更像是应激的疼。
盛萤叹了口气,干脆将被子掀到了一边,她里面穿着的睡衣也不算薄,毛茸茸的,纯白色,左胸口有一颗小小的红心。盛萤指节冻到有些发白,判官笔先是在空气中写了个“棺”字,随后孟扶荞那口竖棺就凭空出现在房间中。
这口竖棺应该与地下室那三道门是相连的,锁链与纸符浑然一体,但此时出现在房间里的只有一口棺材,甚至连锁链都只剩下两条,蟒蛇一样搅动着,上面的符纸都是血红色。
判官笔如同钥匙,碰到竖棺的瞬间锁链脱落,棺材盖直挺挺砸在地上,陈亚萍闭着眼睛很安详地躺在里面,她是个缩水版,年纪也小了很多,甚至连记忆都出现了问题,有点痴傻。也难怪,她毕竟半边身子都被孟扶荞给破坏了,能恢复到有个人样就很不错,其它方面多少会遗留点问题。
盛萤所面临的天谴比较务实,并非水淹火烧五雷轰顶,所以陈亚萍这个预备好承担伤害的躯体也派不上什么作用,孟扶荞还以为她会放弃,让陈亚萍在棺材里老实呆着,谁知关键时刻还是将人给拽了上来。
“你现在找陈亚萍有什么用?”孟扶荞又抽了一根地瓜干,她斜倚在窗户上,与她相隔不过半尺的水膜微微漾出涟漪,细看会发现那些涟漪边缘随着频率交织成一朵朵莲花,花中生花,转瞬枯荣。
就在刚刚,古城中吹起第一阵寒风时,本该被灯笼驱散的孤魂野鬼通通向客栈涌来,转眼之间已经密密麻麻……盛萤的天谴就是将它们全部超度,不可懈怠,不可转嫁。
怪不得天谴愿意等她三天。
虽然游魂野鬼大部分时候呈现出来的形态都跟生前相似,但这种大规模的聚集,又是在一间几十平房间里,以人形态杵着多少有点碍眼和恐怖,也不太能挤得下,所以都缩成了类似蒲公英的种子,漂浮在房间中,看的人鼻炎都快犯了。
“确实,我没有办法用她来承担伤害,但陈亚萍的存在本身就很特殊,将她摆在这里说不定有其它用处。”盛萤下了床,在书桌旁挑了挑,最后为孟扶荞最初画下的两张凶符各添上了最后一笔。
这两张符都属于血尸的恶意,凶煞无比,刚画完房间就充斥一股淡淡的血腥气,灯光微有些泛红,“蒲公英”们朝远离盛萤的方向飘了飘,一不小心就全怼到了孟扶荞身边。血尸没好气地咳嗽一声,“蒲公英”们冠子都竖立起来,又颤颤巍巍挪动到了另一个角落。
超度并非打架,不需要过重的杀气,更不需要孟扶荞心血来潮时两张摧枯拉朽的符纸,就算是判官也压不住符上重煞,盛萤添这一笔如为龙点睛,所有的因果圆满,鎏金的光芒淌过字形,原本的黄纸慢慢变成了血红色。
孟扶荞都有些看不懂盛萤的操作,这副架势简直要将本地亡魂一瞬间全都就地超度……灰飞烟灭的那种超度。
“这个你拿着。”就在孟扶荞出神的间隙,盛萤将其中一张符纸递到了她的面前,“兴许以后用的着。”
自己画的符自己心里清楚,孟扶荞刚想冷笑一声,问她凭什么觉得血尸需要这样孱弱无能的东西,然而符纸落入掌心,泛起的却并非冷肃,相反有一丝温润湿意透入皮肤中,让孟扶荞怔了一怔。
她低头,将黄纸捏到了眼前,纸上的符与她之前留下的大差不差,不过盛萤最后添上的这一笔极长,几乎横贯纸面,将原本的协调性都破坏了,继而改变了符纸用法。
“血尸拿怨气没有办法,缠绕在伏印周围的怨气又太重,你肯定受了不少影响,”盛萤低着头,将另一道符缠绕在指尖,“你又狂又嘴硬,什么都不说旁人也未必能留意到……这张符你应该知道怎么用。”
孟扶荞当然知道,这张符名“引”,重要的并非图案,而是盛萤补上的最后一笔,也就是说无论孟扶荞将符画成什么样,只要这横贯的一笔,所有符纸都殊途同归。
这相当于判官的基本功,刚开始都要练个百八十遍,但练会了却很少用。符箓之术十分复杂,所谓大道化简也不是每次都能成功,只要失败,符字原本的效用就会全部反噬在判官身上,更何况孟扶荞心狠,留在黄纸上的字本来就凶,盛萤有点赌命的架势。
“引”之所以为引,除了能将孟扶荞体内的怨气“引”出来之外,也需要对方的手笔为“药引”。
孟扶荞为血尸,本身就有极强的领地意识,想要突破这层阻拦“药引”需烈。盛萤虽觉得一时半会儿这点怨气只能让孟扶荞膈应、难受和虚弱,还不足以产生更坏的后果,想要解决也不急于一时,但血尸的符咒已成,只差她最后一笔,盛萤也不想放过机会。
触手温润的符纸很快就在孟扶荞指尖燃烧成了灰烬,灰烬呈丹砂色,如同一个个旋转的纺锥,将怨气一点点抽出缠在纺锥上,随着时间流逝,孟扶荞缺乏血气的脸色都缓和了许多,盛萤百忙之中抽空看了她一眼,“嗯,活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