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1 / 1)

就在这一瞬间,人皮撕裂, 藏在里面的东西终于有机会露出了自己真实样貌。盛萤很识趣地退到孟扶荞身后, 理直气壮寻求保护, “既然是你的同类,你想办法解决。”

孟扶荞揪着盛萤手腕,“可你是判官,血尸也忌惮判官。”

“你忌惮我?”盛萤反问,“怎么一点都看不出来?”

她声音很轻,在谢忱沣的惨叫中难以捕捉,孟扶荞收缩了一下指尖,微低的体温贴在盛萤脉搏上,“血尸杀人不眨眼,你若不是判官我不会忍到现在。”

孟扶荞的眸色一黯,如深渊般凝视着谢忱沣逐渐变形的脸,她像是见过从人皮底下生出的这张新面目,盛萤离她太近,随之嗅到了一丝不安。

那是一个有了些年纪的女人,三四十岁,额头与眼角遍布细纹,五官端正,是标准的慈眉善目。谢忱沣在样貌上与她有几分说不清的相似,就好像褪去的人皮有部分残留在了女人身上。

“阵眼变了!”盛萤猛然回头看了一眼东厢房。

对照玻璃墙后张贴的新闻简报来看,谢忱沣住进这座院子后就对整座院子的布局进行了整改,虽建筑位置大体不变,但对他这种精通风水堪舆的人来说,只需要摆弄几颗石子就能左右祸福,将整个院中造景该挪走挪走,该填平填平,自然也有他的目的……谢忱沣不只在东厢房留下一个可怖的阵法,很有可能东厢房也只是整个院子的一个阵眼,为了困住所有往来进出的人或非人。

而现在东厢房已经不足以镇住这里的东西,所以当谢忱沣再次“死去”,一个假冒伪劣的血尸诞生,它就自然而然成了这个更厉害的阵眼。

随着阵眼的改变,一股寒风吹彻,那女人站在阴影中,微微仰着头,看着天空开始飘落的雪花。

有旱魃在此地,本该雨雪不生,连草木都会枯萎凋零,借了冬天的遮掩,后者倒是看不出来,但还有水分能够凝成雪花就有些离谱,盛萤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勉强愈合的手背,孟扶荞的庇护也只能缓解水分流失,自从谢忱沣蜕皮,眼前的女人出现,周围水汽终于充盈起来,不过也只限于小范围内,东厢房干裂的木质门框就没得到养护。

盛萤承认自己有些刻板印象,血尸本性骄横跋扈,眼前的女人既然是高仿,性格上应该有所传承,充盈的水汽也算一种劫掠,使附近地脉中的水加剧虚耗,原本旱魃能支撑几个小时不伤人,倘若水汽透支,判官就不得不提前将它超度,然而不到半分钟,盛萤就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身为血尸的高仿,这女人却有判官一样的决断力和慈悲心,漫天雪花并不停留,很快就渗入土壤中,看样子是打算让水分在整个院子里循环,既不至于损害地脉也能继续压制旱魃本身的杀伤力。

盛萤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她轻声在孟扶荞耳边问:“你们认识?她……没有成为仿制品前是你某一任判官?”盛萤顿了顿又补充一句,“我遇到你之前的那一任?”

谢忱沣跟陈家村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盛萤又是在陈家村捡到的孟扶荞,如果忽然出现的女人曾经是一位判官,那就只能是导致孟扶荞神智昏昧的那位判官。

孟扶荞几乎没有犹豫地点点头,“她叫陈亚萍,我应该已经吃了她。”

血尸所谓的吃,是将灵魂消灭干净,躯体可以重塑,灵魂却是独一无二,也就是说陈亚萍不可能出现在这里,更不可能从判官变成血尸的仿制品。

盛萤总感觉孟扶荞还有话要说,她等了一会儿,没有打断彼此之间这片刻沉默,直到孟扶荞重新开口,充满怀念的意味:“她是陈亚萍,至少骨子里还是。”

血尸与判官之间联系紧密,契约深入魂灵,所以孟扶荞说没错那应该就是没错……陈亚萍也在这时将目光投向孟扶荞:“又见面了。”

蜕变已经完成,谢忱沣的人皮瘫在地上却并非动都不动,他将自己拾掇拾掇,像吹气球似得又重新站立起来,除了皮肤还有些褶皱,尚未填平到之前的状态外,没有其它异常。

当谢忱沣与陈亚萍站在一起,冲突感迎面而来,这种冲突感存在于判官与血尸之间,仿佛从陈亚萍出现的那一刻起,谢忱沣就自动转变身份,从厉鬼变成了类似于判官的角色他竟然也是一个仿制品,一个需要被激活的仿制品。

“怪不得谢忱沣被惊醒之后没有失去理智,”盛萤很轻地笑了一声,“都不能称之为人,哪里来的七情六欲。”

厉鬼的内心充斥着憎恨、不甘、偏执、痛苦……一个人偶,缝制而成的东西,没有感情,自然不会生出负面情绪,于是行为能被理智左右,让他优雅端正,远胜死后杀人不眨眼的董鸢。

“我原本是不想这么早就暴露的。”谢忱沣叹气,“实在小看你们了。”

虚假的判官散发着四不像的悲悯,盛萤终于明白为什么她屡次看向谢忱沣都觉得很不舒服,这种不舒服既不是因为他过于苍白的皮肤阴阳怪气的语调,也不是因为谢忱沣处事手段激进残忍,而是源于更深处的动机……谢忱沣是审判者,他游离在人群之外,所以亲手组建起来的戏班子能够牺牲,拉扯长大的徒弟可以虐杀,尽职尽责而且无情。

盛萤想了想,忽然觉得谢忱沣才算是传统意义上的判官,为了“正义”冷面无私,只是旁人看不清楚谢忱沣恪守的“正义”究竟是什么。

也是在这一刻,盛萤忽然明白伏印房间里的阵局到底所为何求……那是一个借气运的局,将谢忱沣与伏印气运相连,这是让他披上判官这层伪装的最后一步。

就在盛萤感慨判官还能这么当的时候,孟扶荞已经堵着她往后多退了两步,几乎将盛萤挤出树影范围挤到了院子的边缘,血尸的身形很单薄,迫于近距离的压迫,盛萤下意识将手指抵在孟扶荞脊背上,令彼此保持几厘米的空间。温热的体温透过布料洇了出来,高得离谱,甚至有些灼烧感。

“怎么……”盛萤话尚未问完,孟扶荞就一挺背,盛萤的姿势原本就有些别扭,一只脚半落地,站得不太平稳,轻轻一推就踉跄着跨过那条区分走廊与庭院的水泥线。

盛萤:“……”她知道现在情况复杂,孟扶荞是不希望自己跟得太紧成为累赘,但心里忽然有一下不服气,促使她就着伸手的姿势,隔一层衣服再借一点站不稳的趋势,用指甲狠狠刮了刮孟扶荞的腰。

血尸有点怕痒,不动声色侧让开半步。

落在孟扶荞周边的雪尚未落地就已经蒸发,三个“人”画领域对峙,一时之间谁也不落下风。

她跟陈亚萍相处的时间并不短,感情却未见得有多深,大部分时间陈亚萍都会将血尸锁在棺材中,跟以前的判官没什么区别。

而关于陈家村破落衰败的原因,孟扶荞其实也不太清楚,她曾经陷入过混沌,有一段记忆模糊不清,血尸从不留恋过去,她已经活得太久,什么都记得只会增添负担,所以这么长时间孟扶荞也没去探究自己忘了什么。

唯一有印象的是陈家村不大,位于山坳之中,进出不太方便却不妨碍游魂野鬼常常闯入,陈亚萍是村里的问米婆,住在祠堂旁边,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喜欢每天起早照料照料家门口一块小菜地。

陈家村很清净,依山傍水,不与外通信也谈不上贫穷,在那个物质欲望不高的年代家家户户能自给自足,只是村子里时常飘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这股血腥气寻常人不一定闻得到,却逃不开孟扶荞的鼻子,导致她每每处于不安分的状态。

除了这股若隐若现的血腥气之外,陈家村中似乎还藏着什么秘密,孟扶荞看不见却能感觉到,就连竖棺外用来封印血尸的层层锁链也窸窣搅动,像是要离开孟扶荞去捆绑其它更不稳定的东西。

看着眼前两个“人”,孟扶荞开始明白自己在陈家村中感受到的究竟是什么。

而盛萤自从捡到孟扶荞之后,较长一段时间里都对陈家村很感兴趣,多次出入采风,去周遭城镇了解关于陈家村的过往或传说,前前后后花费了三个月最后得到的结果却不尽人意,陈家村太神秘,似乎永远笼罩在一层迷雾之中。

也因为神秘,过往和传说没有,谣言倒是一大堆,其中流传比较广泛的说法是陈家村之所以封闭,主要因为里面的人多数“不正经”,干些问米、堪舆、卜卦、扶乩……涉及封建迷信的阴活儿,甚至连陈家村这个地方,都是十九世纪初期靠人员迁徙逐渐建立起来,一开始天南海北什么姓氏都有,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通通改姓为“陈”,之后还不到十年就有了祠堂。

周围村镇离陈家村最近的也在十公里外,平常几乎没有交流,只在逢年过节或是婚丧嫁娶的大日子,五六十岁的老人家们会起早徒步去陈家村算个命,再徒步走回来,更远一点的殷实人家也会骑自行车,不过陈家村村外有一段路狭窄陡峭,即便是自行车也要趟着走。

由于盛萤去打听消息时陈家村已经覆灭六十年有余,所谓老一辈已经凋零,就连偶尔跟着去过的中生代也都八九十岁,说话不太利索还容易忘事和添油加醋,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陈家村的人算命非常灵验。

大概是有“命会越算越薄”之类的思想,加上过于灵验的卦使人畏惧,以及一些时代原因,渐渐就没什么人敢去陈家村了,而去过的人将对这个地方仅有的一些了解转化成了故事,传得神乎其神,直接导致后来激进人士铲断了路,镇上出资修路,两三年间又怎么修都修不好,盛萤去时还能看到当年挖出来的黄土堆。

在这些传言中陈家村总是扮演一个略带反派光环的角色,更严重点的版本里甚至还有下蛊、下降头之类的极端行为,害人无数,当盛萤问起受害人和受害家属时又说不出个所以然,紧接着便会有人劝不要再打听陈家村的事,免得惹祸上身。

而此时一个陈家村的人就活生生站在盛萤面前,虽然准确来说陈亚萍不是人,也谈不上活生生,但她实在很符合陈家村的刻板印象,神秘疏离,好像没什么杀伤力实际上经不起细想,甚至还残留着一点判官的悲悯,像是初春的风,只有理论层面上的温柔。

“你是怎么搞成这个样子的?”孟扶荞的声音里透着不赞同,“一只破破烂烂的布娃娃,令人生厌。”

陈亚萍沉默片刻,“大概是因为判官也执着吧。”

有执着做内核才能附着无限的欲望,最终盘绕成血尸模样,只是这过程说起来简单,当中的曲折艰辛想一想也知道绝不少。

陈亚萍跟盛萤在本质上是完全不同的人,陈亚萍连玩笑都不太会开,内向沉默,别说孟扶荞大部分时间都呆在竖棺中,就是偶尔被放出来,彼此之间也鲜少交流,相较之下盛萤对孟扶荞缺乏管束,血尸半夜在客栈里窜来窜去,试图物色一个人来填饱肚子,盛萤也能平常心将之视为闹钟,到了时间该被咬一口的闹钟。

孟扶荞将之形容为冷漠,“根本想不通你这种人是怎么被选定为判官的”,可心中那杆秤到底还是偏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