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1 / 1)

盛萤在陈家村捡到孟扶荞时,后者的状态实在算不上好,困顿狼狈,画地为牢,身上原是件浅色旗袍,也已被血浸的透湿,完全看不出原状,关锁她的竖棺有一半埋在土中,上面封满了符,还是出自判官的手笔,导致孟扶荞不能入棺,只能日复一日徘徊在方寸大小的牢笼中。

那时孟扶荞的精神也很差,她有一部分的神智被抽出封印,所以整个人看起来不至于痴傻也多少有点缺心眼,在见到盛萤第一眼时可怜、委屈、眼泪汪汪,哭得肩膀都塌了。

现在想来那是自己对孟扶荞最大的误解,以至于心软之下将她捡了回来。

孟扶荞虽不清楚盛萤的想法,但凭借一点敏锐还是猜出了当中的细枝末节,她眉尾一耷,脸上却带着点笑意,“怎么,后悔了?”

盛萤原本想违心地摇头,片刻后还是坦然道:“有点,”她将手腕露出来,血尸之前留下的咬痕已经愈合变淡,只剩浅浅的白痕与皮肤尚有些格格不入,“因为很疼。”

这种无法磨灭的罪证令孟扶荞哑然,她想碰一碰盛萤手腕,却让判官很轻易地躲开,盛萤摇摇头,她手臂一垂,衣袖就自然而然落下掩盖了疤痕,“看也没用,反正你下次还是会咬。”

孟扶荞那点难得的愧疚一下子烟消云散,她报复性的用舌尖轻轻碰了碰虎牙,“下次我会咬得更重。”

兴许是因为孟扶荞和陈家村的牵连太深,导致一些不好的回忆疯狂涌现,孟扶荞的脾气越发阴晴不定,只是就董鸢看来这点脾气实在杀伤力有限,所谓阴晴不定也仅限于嘴面上,否则盛萤不至于到现在还活蹦乱跳。

董鸢在盛萤之前还接触过另一个判官,也见过除孟扶荞之外的血尸,他甚至怀疑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真正限制到这个物种,就连判官与血尸之间的所谓契约,都更接近于君子协定,血尸若真想破釜沉舟,那点代价尚付得起。

而孟扶荞给人的压迫感更强,这种压迫感与她的行为举止毫无关系,直接渗进董鸢骨子里,仿佛与生俱来对天敌的畏惧。

就在这时,盛萤忽然将手中拿着的木刺一折,涵纳其中的金色符咒断裂,如淬火短刃迸发出一瞬火花,她话音很沉,沉得几乎坠在地上,“说起来谢承沣给我的感觉很熟悉,他偏激、执着、欲望深重,却又不得不受人所制成为工具……”

盛萤这番形容让董鸢将目光瞬间集中到了孟扶荞的身上,谢承沣现在的处境跟血尸的确很相似,而血尸穷尽一生都在与自己的命运相抗衡,那谢承沣呢?他都成了厉鬼,还甘愿继续做邪祟的趁手工具吗?

断裂的木刺枯化为一节朽木,完整的符咒因此遭到损毁,房间的整个框架都受到外力挤压,主梁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以至于榫卯部分抖落了不少灰尘跟木屑。

董鸢没明白盛萤这么做的原因,有这层符咒在,多少还能留个空间可以喘息,外面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哪怕董鸢曾是厉鬼,仍然对邪祟抱有回避心态,这种东西就像蟑螂,恶心且生命力顽强,发现一个就有一窝,让人全身发紧。

果不其然,雾气辅一察觉符咒的消散就开始往房间里疯钻,挤压变成了渗透,邪祟离开牌位太久,一直游荡在外力量难免削弱,终于有回返的机会没有人愿意错过,空气一瞬间变得潮湿、粘稠,风呼啸着倒灌,从皮肤上擦过时血液几乎冻结,冷的人头脑麻木。

房间似乎散了架,不过视线被遮挡得太厉害,只能听到房梁支撑不住,一点点断开时沉闷的皲裂声,随后盛萤眼下被什么东西猛蹭过去,淡淡的血腥气漫延开来,她面色不改,只是很淡然地抬手擦了擦。

风浪呈摧枯拉朽之势,白雾似乎是身不由己被卷入其中,实际上雾中人脸维持不散,它们才是真正的主导者,主导着邪祟的重归,也主导着彼此力量的提升……

不能动,不能说话,甚至被血尸单手捏个粉碎都非邪祟所愿,它们利用谢承沣却也被谢承沣限制,长时间游离在牌位之外令它们孱弱无力,若非人数众多,谢承沣恐怕早已脱离他们的控制。

盛萤此举就像是在即将溃堤的部位凿出了一条入海通道,得到的只有迫不及待和更猛烈的冲撞,以至于整个房间都成了挡在前进路途中的阻碍,如有必要可以全数拆毁。

又是一声巨响,不知是横梁终于被蚕食殆尽还是水泥墙承受不住一轮又一轮的冲击,终于轰然倒塌,孟扶荞与盛萤之间最多相隔半米,而这半米距离中充斥着灰尘烟雾,彼此连身影都看不太清……

孟扶荞眯起了眼睛,盛萤皮肤被划破,血在半边脸上纵横,大概是因为伤口不深,她又过于苍白的原因,非但没有狰狞之感,反而增添了一种欣然的,有些狡黠的明艳,好像一只……柔软的狐狸。

孟扶荞:“……”她怀疑盛萤在打什么见不得人的鬼主意,而这鬼主意大概从门框上的符咒被破坏开始就已经施行。

白雾的拆房行为还在继续,能掀翻的几乎全都掀翻,整个正房只剩下半副框架和一个屋顶,唯有条台完好无损,牌位层层码排,连孟扶荞刚刚推倒的部分也重新站立归位,兴许是错觉,群雾呼啸中感觉牌位的颜色更加浓郁了些,勾了金边的朱砂红字几乎流淌出来。

再庞大的风雨也有终结的一天,何况邪祟只是掀起了小规模的动荡,就在白雾融入牌位,即将天朗日晴的瞬间,盛萤袖中忽然滑出了判官笔,血沙成捆,将所有牌位栓在一起,邪祟只怔愣了一瞬,它们已经回到了最舒适的“家”中,摆脱了之前半瘫痪的状态,杀伤力更加巨大,还未等盛萤有下一步的动作,白雾已经开始攻击血沙,双方搅合着相互蚕食,随后猝不及防间又掺杂进了另外一股力量。

孟扶荞没有动,董鸢现在用的躯体属于陈巧雪,一个平平无奇缺乏锻炼的大学生,更没办法插手,那股力量来自她们身后,被破坏的大门外,孟扶荞没有回头已经猜出此人是谁……

谢承沣揣着手,他仍然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眼球上像是罩了一层雾,瞳孔有些灰蒙蒙的,另外一点特殊就是他手指上缠绕好几层红线,红线细长纤薄,乍看就觉得眼熟。

这些红线汇聚成一张巨大的网络,将地上散落的门板全数拢起,鎏金状的纹路再度焕发出生机,被盛萤折断的部分同样在她指尖散发着微弱光芒,仿佛刚刚的枯朽只是错觉。

被血沙捆缚的牌位终于察觉到这是一个陷阱,它们冲撞得更加厉害,只是盛萤这个判官远比想象中更难对付,她单薄的身体几乎被狂风吹折,血从眼下漫延到脖子,苍白如一张薄纸,盛萤握着判官笔,目光散漫却也锋利,血砂将之环绕,那股韧性几近不死不休。

冲撞不见成效,鎏金光芒已经随后笼罩而下,此符能将邪祟限制在房屋之外,对它进行一定程度的翻转,封于外就能变成封于内。院子中的祟平时过于分散,很难做到汇聚一处,唯独长时间脱离牌位之后,再重新开放的一瞬间,本能会让它们无法思考。

牌位是它们的归宿,也是封禁它们的牢笼。

符咒压上去后果然遭到了前世所未有的反抗,鎏金中混入了灰黑色,邪祟并不愚蠢,它们跟谢承沣兴许已经斗智斗勇几十年,挣脱不开判官的控制转瞬就想以侵蚀的方法先破坏符文。

谢承沣这些年始终在邪祟的掌控中,他那点本事脱不开对方的教导,如此知己知彼,甚至是学而未成的徒弟反抗师父,很容易陷入被动。符咒即将被破坏,谢承沣不过勉力支撑,他面如金纸又不肯中途放弃,事情已经稀里糊涂发展到了这一步,无可转圜,这时泄劲以后再也没有合适的机会,而谢承沣作为一把会反抗的刀,割伤了主人就肯定会被回炉重铸。

这一天他已经等得太久,也不会再有下一个盛萤可以利用,所以他绝不能在这时妥协。

谢承沣越拉胯,盛萤承担得压力就越重,眼看着符咒即将溃散,孟扶荞忽然上前一步,她不需要那一层层的红线,也不需要额外花里胡哨的动作,只是单手凭空一拧,符咒就受到了不可抗力团簇在一起,邪祟被瞬间镇压,甚至整个房间都安静了一刹那。

随着鎏金符咒烙印在所有牌位上,短时间内尘埃落定,孟扶荞有些危险地眯了下眼睛,她一把将谢承沣拍在墙上,已经坍塌大半的房间经不起血尸盛怒,差点连剩下的部分都没保住。

迎面扑来一阵烟尘,盛萤闷闷地咳嗽两下,她故作正经,顶着一脸无辜看向孟扶荞:“怎么了?”

孟扶荞生气时很怪,整个人看起来跟平常没什么区别,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将谢承沣这个罪魁祸首拍到墙上后,她甚至还有心思掸了掸手。

兴许造物主构思血尸这个物种时就以“杀伤力”为底色,导致孟扶荞的美都有侵略性,这种时候侵略性更甚,光是默不作声静静站着,都感觉她在跟世界上所有的东西过不去。

孟扶荞看着盛萤,她虎牙从唇边漏出来,有点危险而缱绻的意味,“解释。”

盛萤皱眉,像是细细想了一遍,随后摇头:“解释什么?”

风平地而起,卷着一地碎石瓦砾盘桓在条台与牌位左右,孟扶荞不必说话,威胁的意味已经叠满,她可以在关键时候帮谢承沣一把,也可以随时翻脸让盛萤的努力付之一炬。

孟扶荞还是看不出生气的痕迹,就连威胁都显得漫不经心,要不是谢承沣到现在还被钉在墙上,连盛萤都要被她骗过了。

血尸自尊心极强,最痛恨被本能驱使,无法掌控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排在其次的便是背叛。

盛萤是什么时候跟谢承沣互通款曲,张下如此大网捕捉邪祟的?谢承沣为这一天准备了这么多年,没有完全信任盛萤之前他不可能冒险,所以盛萤凭什么取得了谢承沣的信任……再准确一点,判官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来获取这份信任?

盛萤的目光是秋日凌晨时分淡泊孤高的月色,静悄悄落了满地,任何浓烈的色彩被这层银白月光笼罩,都会削弱一层攻击力,孟扶荞一腔质问有些哑火,她撇开眼睛,又硬梆梆抛出四个字,“给我解释。”

盛萤指了指钉在墙上不太能动的谢承沣,“我与他确实没有过多交集,也没提前通过气,我只是单纯看到门框中藏着的那张符时有了些想法。”

判官对符咒有一定的敏感度,这算是心肠好、辨是非之下最重要的附加条件,否则基础工作很难快速上手,而依照平均寿命来算,也没有太多时间用努力弥补天赋。

盛萤这番话算事实也算糊弄,对孟扶荞来说更偏向于后者,兴许是大雾已经完全散开的原因,倾覆而来的黑暗被天光顶破,半破旧的窗户拉下一道阴影落在孟扶荞身上,血尸没有表达自己的怀疑和不满,她只是很轻的“哦”了一声。

盛萤:“……”被动且坦然地接受谎言,不太符合孟扶荞的一贯作风,尽管自己方才模棱两可的话还算不上谎言,最多也就是部分隐瞒。

隐瞒了一些不适合让孟扶荞知道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