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干各自的去了,然我心里仍是照旧,有话有事,并不瞒你们。”这是很诚恳的肺腑之言。“这话我先放在你心里,且别和二奶奶说:‘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大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作大老婆,我也不能去。’”鸳鸯不让平儿和王熙凤说,是因为鸳鸯觉得,这种话只能讲给她信任、能够理解她的人听,而王熙凤未必是这样的人。鸳鸯的这个表白非常重要,因为可能有人会觉得,鸳鸯不答应,是不愿意做小老婆,如果做大老婆,她或许会愿意。我们看这里的关键点,是鸳鸯觉得她跟贾赦这个比她大那么多岁的男人,根本没有情感。
“平儿笑着,方欲答言,只听山石背后哈哈的笑道:‘好个没脸的丫头,亏你不怕牙碜。’二人听了不免吃了一惊,忙起身向山石背后找寻,不是别个,却是袭人笑着走了出来。”这就叫“无巧不成书”。作者这里有意安排她们在一起,因为三个丫头的命运是一样的。袭人一心一意希望将来嫁给宝玉做小老婆,平儿已经陪嫁给贾琏做了小老婆,大家会觉得丫头的唯一出路就是做小老婆,现在鸳鸯好像也要走这条路。可是鸳鸯变成了《红楼梦》里没有走这条路的一个,她最后宁可死,也不接受这种命运的安排。
我觉得《红楼梦》第四十六回鸳鸯拒绝做小这一段,其实是想要反映《红楼梦》里丫头这个群体的命运。“三人坐在石上。平儿又把方才的话,说与袭人听,道:‘真真这话论理不该我们说。’”袭人从来不批评人,也不骂人,她觉得下人哪里有资格去批评主人,可是这会儿她真的有些生气了,说这个大老爷真是太好色了,下面这句话很有趣:“略平头正脸的,他就不放手了。”“平头正脸”是说稍微长得还像点样子的。
那我们大概就知道,这个鸳鸯不嫁,还不止是年纪大不大、好不好色的问题,而是这个人实在太糟糕了。我们可以从鸳鸯、袭人的口中,听到对贾赦的批判。平儿于是说:“你既不愿意,我教给你个法子,不用费事就完了。”鸳鸯听了就很高兴,忙问:“什么办法?”平儿也有一点坏,就说:“你向老太太说,就说已经给了琏二爷了。”这样一来,贾赦作为父亲,哪好意思跟儿子争小老婆呢。鸳鸯听了当然很生气,就骂她说:“什么东西儿!你还说呢!前儿你主子不是这么混说的?谁知应在今日了!”好,袭人也开起了玩笑,笑着说:“他们两个都不愿意,你向老太太说,叫老太太就说把你已经许了宝玉了,大老爷也就死了心了。”平儿、袭人虽然在说笑,可里面也透露出丫头很辛酸的命运。她们只要求一个最低限度的对待,不是要嫁给谁的问题,而是有一个人能把她们当人来看待。所以袭人觉得,如果我们跟宝玉在一起,至少一辈子可以像姐妹一样互相照顾。
这种情感一般人可能不容易了解,就像过去所谓的后宫佳丽三千,绝大部分一辈子都见不到皇帝,可是她们有自己姐妹之间的情感,互相安慰,互相鼓励。这里的袭人、平儿、鸳鸯,就有一点这样的关系。
鸳鸯听了更是又羞又急,就骂道:“两个蹄子不得好死的!人家有为难的事,拿着你们当作正经人,告诉你们与我排解排解,你们倒替换着取笑儿。你们自为都有了结果了,将来都是做姨娘的。据我看,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你们且收着些儿,别忒乐过了头儿!”鸳鸯因为跟她们感情很好,所以才会讲这么真实的话。我们也知道,袭人后来真的没有嫁给宝玉做妾,而是嫁给了蒋玉菡为妻,相对来说命运还算不错。所以鸳鸯年纪虽小,对世事看得还是很透彻。其实佛教也在讲这件事,就是天下的事未必都能称心如意,就看你怎么对待。
平儿和袭人见她真急了,忙赔笑央求道:“好姐姐,别多心,咱们从小都是亲姊妹一般,不过无人处偶然取个笑儿。你的主意告诉我们知道,也好放心。”鸳鸯说:“什么主意!我只不去就完了。”平儿就摇头说:“你不去,未必得干休。大老爷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虽然你是老太太的人,此刻不敢把你怎么样,将来难道你跟老太太一辈子不成?也要出去的,那时落了他的手,倒不好了。”
鸳鸯冷笑道:“老太太在一日,我就一日不离这里;若是老太太归西去了,他横竖还有三年的孝呢。没个娘死了,他先放小老婆的!等过了三年,知道又是怎么个光景,那时再说。”古代父母去世了,做儿女的要守三年孝。鸳鸯说过一天算一天,等过了三年,如果到时候他还是不放过我,“我剪了头发当姑子去;不然,还有一死”。我觉得这是《红楼梦》中所透露出的女性主义思想。两三百年前,很少有文学会为女性抱这样的不平,作者是借着一个丫头的口,讲出了这么宏大的志愿:“一辈子不嫁男人,又怎样?乐得干净呢!”
平儿听了笑道:“真这蹄子没了脸,越发信口儿都说出来了。”平儿就觉得鸳鸯不嫁男人乐得干净的话,可以想一想,其实她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但说出来未免有些太大胆了。鸳鸯说:“事到如今,臊一会子怎么样!你们不信,慢慢的看着就是了。”鸳鸯有这样的想法,大概不是一天两天了,所以内心很坚决。又说:“大太太才说,找我老子娘去。我看南京找去!”因为鸳鸯的父母在南京替贾家看房子。
平儿说:“你的父母都在南边看房子,没上来,终究也寻的着。现在还有哥哥、嫂子在这里。”意思是他们找不到你的父母,肯定就会找你的哥哥、嫂子。“可惜你是这里家生女儿,不如我们两个人是单在这里。”鸳鸯说:“家生女儿怎么样?‘牛不喝水强按头’?”这个比喻很有趣,牛不想喝水的时候,就算你按着它的头也没有用。鸳鸯在以此表明她的决心:“我不愿意,难道叫了我的老子娘来就愿意了不成?”事实上也是这样,一件事你不愿意,谁强迫都没有用,就像鸳鸯说的,大不了还有一死。
她们正说着,鸳鸯的嫂子来了。果然给平儿猜中了,邢夫人找不到鸳鸯的父母,就找到了她的哥哥、嫂子,因为过去讲“长兄为父,长嫂为母”。鸳鸯一见到她嫂嫂,就知道她是来做说客的。她跟平儿和袭人说:“这个娼妇专管是个‘九国贩骆驼的’,听了这话,他有个不奉承去的!”这个话非常生动,“九国贩骆驼”,就是那种喜欢说东家长西家短,串门子串来串去,到处兜揽生意的。鸳鸯说她嫂子是个见钱眼开的,听说有这种好事,还不开心死了。
说话之间,鸳鸯的嫂子已经走到了跟前,笑着跟鸳鸯说:“那里没找到,姑娘跑了这里来了!你跟了我来,我和你说句话。”平儿跟袭人忙给她让座。鸳鸯的嫂嫂说:“姑娘们请坐,我找我们姑娘说句话。”平儿和袭人都假装不知道这件事,笑着说:“什么事这样忙?我们这里猜谜儿,赢手批子打呢,猜了这个再去。”鸳鸯就很不客气地说:“什么话?你说罢。”她嫂子满脸堆笑地说:“你跟了我来,到那里我告诉你,横竖有好话儿。”就像有什么天大的喜事一样。一听这话,鸳鸯就气不打一处来,“立起身来,照他嫂子脸上使劲的啐了一口”,指着骂道:“你快夹着那油嘴离了这里,好多着呢!什么‘好话’!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都是‘好话’。”这里的“好话”谐“好画”的音,“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是说宋徽宗擅长画鹰,赵子昂擅长画马。鸳鸯就有一点在调侃,说宋徽宗画的鹰,赵子昂画的马,都是好画。
“什么‘喜事’!状元痘儿灌的浆儿又满是喜事。”“状元痘”是天花的讳称,这句话的意思是,天花痘发出来就会出浆,出浆就表示快要好了,所以也是喜事。“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女儿作了小老婆了,一家子都仗着他横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鸳鸯这句话虽然是在骂嫂嫂,可是也透露出穷人家的悲哀:为了钱可以置亲情于不顾。兄妹之间的感情连一同做丫鬟的姐妹之间的感情还不如。所以作者才会让鸳鸯、平儿、袭人三个丫头遇到一起,说一说心里话。
鸳鸯接着说:“看的眼热了,也把我送在火坑里去。我若得脸呢,你们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就封了自己是舅爷了。我若不得脸败了时,你们把忘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去。”鸳鸯这句话所说的,大概也是过去所有女性的命运,即使像元春嫁到皇宫做了皇妃,也不过如此。得宠时,贾家声势浩大;元妃一垮,全家就被抄家。
鸳鸯“一面哭,一面骂,平儿、袭人拦着劝。他嫂子脸上下不来,因说道:‘愿意不愿意,你也好说,不犯着牵三挂四的。俗话说,“当着矮人,别说短话”。姑娘骂我,我不敢还言,这二位姑娘并没有惹着你,小老婆长小老婆短,人家脸上怎么过得去?’”她的意思是,平儿、袭人都是小老婆,你这么看不起小老婆,不是故意说给她们听,让她们两个难堪吗?这话其实有一点在挑拨是非。
袭人、平儿忙说:“你别这么说,他也并不是说我们,你倒别牵三挂四的。”你看,这些丫头们因为从小一起长大,彼此信任,所以不会被轻易挑拨。“你听见那位太太、老爷封了我们姨娘了?况且我们两个也没有爹娘、哥哥、兄弟在这门子里仗着我们横行霸道的。他骂的人自有他骂的,我们犯不着多心。”鸳鸯说:“他见我骂了他,他臊了,没的盖脸,又拿话挑唆你们两个,幸亏你们两个明白。”然后又自我检讨,说:“原是我急了,也没分别出来,他就挑出这个空儿来。”意思是这也怨我,因为一时着急,没有想那么多,结果给她抓到了把柄。如果我说的话冒犯了你们俩,还望你们包涵。“他嫂子自觉没趣,赌气去了。鸳鸯气得还骂,平儿劝了他一会,方罢了。”
然后平儿就问袭人:“你在那里藏着作什么的?我们就没看见你。”袭人说:“我因为往四姑娘房里找我们宝二爷去的,谁知迟了一步儿,说是来家来了。我疑惑怎么没看见呢,想要往林姑娘屋里找去,又遇见他们屋里的人说也没去。我心里正疑惑是出园子去了,可巧你从那里来了,我一闪,你也没看见。后来他又来了。我从树后头走到山子石后,我却听你两个说话来了,谁知你们四个眼睛没看见我。”
袭人的话还没说完,又听身后有人笑道:“四个眼睛没见你?你们六个眼睛竟没见我!”原来后面还躲着一个人。《红楼梦》很好玩,背后老是有人偷听,所以很多事情一下就传开了。“三人唬了一跳,回头一看,不是别个,正是宝玉走来。”我好几次提到宝玉是《红楼梦》里的菩萨,在这些少女们受苦的时候,他都会出现,或者安慰,或者给一些支持,让她们可以度过生命里最难过的时刻。在西方,扮演这种角色的通常是中年妇人,可是在《红楼梦》中,很奇怪,竟然是一个十四岁的男孩子。
袭人说:“叫我好找,你在那里来?”宝玉笑道:“我从四妹妹那边出来,迎头看见你来了,我就知道是找我去的,我就藏了起来哄你。看你赺着头过去了,进了院子,又出来了,逢人就问我在那里。我好笑。原要等你到了跟前,唬你一跳的。后来见你也藏藏躲躲的,我就知道也是要哄人了。”“赺着头”是方言,意思是低着头。你看大观园里的这些孩子很好玩,宝玉想吓唬袭人,袭人又想吓唬另外两个。所以我们知道,宝玉听到了所有的话。平儿笑着说:“咱们再找一找去,只怕你还找出两个人来也未可知。”孩子气的东西就出来了。虽然这一天发生了这么不愉快的事,可小孩子就是小孩子,随时都会有一种天性的流露。宝玉笑着说:“这可再没了。”
“鸳鸯已知话俱被宝玉听了去,只伏在石头上装睡。”因为不好意思。“宝玉笑推他道:‘这石头上冷,咱们回房里去睡,岂不好?’说着拉起鸳鸯来,又忙让平儿来家吃茶。”所以我常常觉得怡红院就是一个大雄宝殿,所有受了委屈的人,最后都到怡红院,使身心得到平复。“平儿、袭人都劝鸳鸯走,鸳鸯方立起身来,四人竟往怡红院来。”
宝玉因为刚才听见了她们说的话,“此时自然心中不悦”。宝玉为什么不开心?作者没有讲。我觉得他是因为青春的美好被粉碎了,所以有一些怅然若失,“只默默的歪在床上,任他三人在外间说笑”。
下面话题暂时转到了邢夫人一边:“且说邢夫人因问凤姐鸳鸯的父母,凤姐回说:‘他爹的名字叫金彩,两口子都在南京看房子,从不大上京。’”过去的穷苦人家,名字都会取得很漂亮“金彩”,大概希望他发财。“他哥哥金文翔,现在是老太太那边的买办。他嫂子也是老太太那边浆洗上的头儿。”哥哥帮着贾母采买东西,嫂嫂是专门负责洗衣服的。邢夫人听了,就差人把鸳鸯的嫂嫂找了来,把事情的原委说给她听。鸳鸯的嫂子听了自然很高兴,于是“兴兴头头地去找鸳鸯,指望一说必妥”。看来她这位嫂子,还不如平儿了解鸳鸯。
没想到她嫂子被鸳鸯骂了一顿,又被袭人、平儿说了几句,“着恼回来”,跟邢夫人汇报说:“不中用,他倒骂了我一顿。”因为凤姐在旁边,她不敢提平儿,只是说:“袭人也帮着他抢白我,说了许多不知好歹的话,回不得主子的。太太和老爷商议再买罢。谅那小蹄子也没有这么大福,我们也没有这么大造化。”就是说你们要娶小老婆,只好再买别人吧。你看,这真的就是人口买卖。就算这个嫂嫂知道这是人口买卖,也还是愿意把自己的小姑子这样子嫁出去。
邢夫人听了说:“又与袭人什么相干?他如何知道的?还有谁在跟前?”金文翔家的回道:“还有平姑娘。”因为一讲到平儿,王熙凤就会被牵连在内,所以凤姐赶忙说:“你不会拿嘴巴子打他!回回我一出了门,他就逛去了;我回家来,连个影儿也摸不着他的!他必定也帮着说什么来!”记不记得,其实是凤姐叫平儿去逛的,只是她没有想到平儿会遇到鸳鸯。所以王熙凤说这些话,是想在婆婆面前表白:这件事自己完全不知情。金文翔家的忙说:“平姑娘没在跟前,远远的看着倒像是他,可也不真切,不过是我白忖度着。”她怕得罪王熙凤,所以也说了谎。
凤姐忙命人赶快把平儿找回来,说:“快打了他来,告诉他我来家了,大太太也在这里呢,请他来帮个忙儿。”丰儿赶快回道:“林姑娘打发人来下请字儿,请了三四次,他才去了。奶奶一进门来,我就叫他去了。林姑娘说:‘告诉你奶奶,我烦他有事呢。’”丰儿也在说谎,是不想让平儿牵扯其中。王熙凤听了,故意说:“天天烦他,有什么事!”
“邢夫人无计,吃了饭回家,晚间告诉了贾赦。”下面就是贾赦出场了。
贾赦想了想,把贾琏叫了来,说道:“南京的房子还有人看着,不止一家,即刻叫上金彩来。”贾琏回说:“上次南京的信来,金彩已经得了痰迷心窍,那边连棺材银子都赏了去,不知如今是死是活,便是活着,人事不知,叫来无用。他老婆又是个聋子。”贾琏还不知道父亲要讨鸳鸯做小老婆的事,所以他说的都是实话。
贾赦听了很生气,就开始骂这个儿子:“下流囚攘的,偏你这么知道,还不离了这里!”“囚攘”这个词不太好理解,大概是说你这个早晚会被关进大牢的家伙,还不给我快滚,“唬得贾琏退出”。过了一会儿,贾赦又叫人传金文翔。“贾琏在外书房伺候着,又不敢家去,又不敢见他父亲,只得听着。”你看以前的父权思想有多严重,父亲没有叫你离开,你就不敢离开。有时候做儿子的真的蛮可怜的,莫名其妙就会遭到父亲的一顿臭骂。
没多久,金文翔就来了,直接被带到了贾赦的房间,过了五六顿饭的工夫才出来。“贾琏暂且不敢打听,隔了一会,又打听贾赦睡了,方才过来。”那个老爸根本已经忘了儿子还在门口,自己就睡着了。贾琏回到家,到了晚上,凤姐把他父亲想娶鸳鸯做小老婆的事告诉了他,他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鸳鸯一夜没睡”,大概整夜都在想到底该怎么办。“至次日,他哥哥进来回贾母,说接他家去逛逛。”贾母体谅鸳鸯平时伺候她很辛苦,就答应了,让她回去跟哥哥聚聚。“鸳鸯意欲不去”,她知道哥哥来找她干什么,“又怕贾母疑心,只得勉强出来”。她哥哥就把贾赦的话一五一十说给她听,说以后会怎么对她好,怎么让她体面。“鸳鸯只咬定牙不愿意”,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他哥哥没法,少不得回复了贾赦”。
我们大概很少听到从贾赦那种体面的老爷嘴里讲出这种话,真是令人恐怖:“贾赦怒起,因说道:‘我这话告诉你,叫你女人向他说去,就说我的话,“自古嫦娥爱少年”,他必定是嫌我老了,大约他恋着少爷们,多半是看上宝玉,只怕也有贾琏。’”我觉得贾琏作为他的儿子,真是悲惨,这个老爸想要一个小老婆要不到,就说这个女人一定是爱上宝玉了,要不然就是爱上我儿子了,所以嫌我老。这话真是很难听。又说:“若有此心,叫他早早歇了。我要,他不来,以后谁还敢收他?此是一件。”天下竟有这样的长辈,跟自己的侄子、儿子争风吃醋。
“第二件,想着老太太疼他,将来自然往外聘,作正头夫妻去。叫他细想,凭他嫁到谁家,也难出我的手中。”这话听上去真的很恐怖,但贾家大概真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所以我们说曹雪芹在《红楼梦》中,透露了对家族巨大的忏悔。他让大家看到,在这个家族富贵荣华和冠冕堂皇的背后,是多么的可怕。“除非他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我就服了他了!”鸳鸯最后真的是无路可走,只好走这一条路了。
“‘若不然时,叫他趁早回心转意,有多少好处。’贾赦说一句,金文翔应一声‘是’。”那个哥哥没有任何对抗,只说“是”。我们可以看到那种阶级的差距。贾赦又说:“你别哄弄我,明儿还打发你太太过去问鸳鸯,你们说了,他不依,便不与你们相关。若问他,他再依了,仔细你的脑袋!”你看这种官老爷的口气:说如果鸳鸯愿意,你们不愿意,小心你的脑袋;如果是鸳鸯自己不同意,我就只跟她算账。
“金文翔忙应了又应,退出回家,也等不得告诉他女人转说,竟自己对面说了这话。”贾赦不是让金文翔告诉他老婆,再让他老婆和鸳鸯说吗,可是鸳鸯的哥哥顾不得了,就把贾赦的话直接告诉了鸳鸯。“把个鸳鸯气的无话说,想了一想,便说道:‘我便愿意,也须得你们带了我,去回声老太太。’”好,鸳鸯想出了一个计谋,她觉得事情到了现在,跟别人讲都没有用了,只有亲自向贾母表明自己的态度。鸳鸯的哥哥、嫂嫂以为她回心转意了,“都喜之不尽。他嫂子即刻带了他上来见贾母”。
鸳鸯来见贾母的时候,“可巧王夫人、薛姨妈、李纨、凤姐、宝钗等姊妹,并外头几个执事有脸的媳妇”,像赖大家的、林之孝家的,“都在贾母跟前凑趣儿呢”。就是陪贾母聊天,逗她开心。所以这个贾赦就惨了,鸳鸯等于当着众人的面,把他的丑恶面目整个揭露了出来。我不晓得宝钗、黛玉她们听到这个事情后是怎样想的,会不会感到人生的悲哀,会不会联想到自己将来的命运。
“鸳鸯喜之不尽,拉了他嫂子,到贾母跟前跪下”,“喜之不尽”是说,正好有这么多人在场,贾母一定会为自己主持公道。鸳鸯“一行哭,一行说”,把之前邢夫人是怎么说的,在园子里她嫂子是怎么说的,今天早晨她哥哥又是怎么说的,全部讲了出来。她又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因为不依,方才大老爷率性说我恋着宝玉,不然要等着往外聘,凭我到天边上,这一辈子也跳不出他的手中去,终究要报仇。我是横了心的,当着众人在这里,我这一辈子,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好精彩的一段表白。
鸳鸯这段话的意思是,有钱人怎么会这么下流,他们觉得像我这样的丫头,不可能不贪恋权势跟财富。我之所以不愿意做贾赦的小老婆,只是因为我一心想要嫁给宝玉。所以鸳鸯发誓,就算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都不嫁。一个丫头被逼得要讲出这种话,这个社会的上层阶级,应该做很深的反省。不要认为权力跟财富在手,就可以不把别人的生命当一回事,可以这样去买卖人,也可以这样去买卖爱。这是《红楼梦》真正动人的部分,批判了旧社会里极其败坏的习俗。
“就是老太太逼着我,我一把刀子抹死了,也不能从命!”现在唯一能挽救鸳鸯的就是贾母,你可以看到鸳鸯这个时候的绝望。“若有造化,我死在老太太之先”,就是说如果我命好,我比你早一点走,你会保护我。“若没造化,该讨吃的命,伏侍老太太归了西,我也不跟着我老子娘、哥哥去,或者寻死,或是剪了头发当姑子去!”第一个想到的办法是死,第二个想到的是剪了头发做尼姑。过去的女性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能想到的大概就是这两条路。
她起誓说:“若说不是真心,暂且拿话支吾,日后再图别的,天地鬼神、日头月亮照着嗓子,从嗓子里头长疔烂了出来,烂化成酱!”这是一个非常重的毒誓,相当于我们现在说的“不得好死”。鸳鸯是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发了这么重的毒誓,讲出了这么绝望的话。不仅如此,她来的时候已经做好准备,在袖子里藏了一把剪刀。为了进一步表明她的心迹,她“一面说着,一面回手打开头发,右手就铰”。旁边的人来不及阻拦,一剪刀下去,已经剪掉了半绺。《红楼梦》中好几次描写到鸳鸯有一头漂亮的头发,又黑又亮又浓密。“众人看时,幸而他的头发极多,铰的不透,连忙替他挽上。”
我觉得鸳鸯在众人面前明志这一段,是《红楼梦》中非常动人的画面。鸳鸯在《红楼梦》里,其实非常重要。
“贾母听了,气的浑身乱颤”,这个老太太第一次发怒到这个程度,口中说:“我通共只剩了这么一个可靠的人,他们还要来算计!”王夫人也倒霉,邢夫人这个时候不在,刚好王夫人在旁边,所以她就骂王夫人:“你们原来都是哄我呢!外头孝敬,暗地里盘算我。有好东西也要,有好人也要,剩了这么个毛丫头,见我待他好了,你们自然气不过,弄开了他,好摆弄我!”人在气头上,说话难免欠考虑。
王夫人赶忙站起来,恭恭敬敬听着,“不敢还一言”,一句辩驳的话都不敢说。“薛姨妈见连王夫人怪上,反不好劝的了。李纨一听见鸳鸯这话,早带了姊妹们出去。”因为这个话牵涉到家里的长辈,而且是这么难听的话,所以她觉得做晚辈的,不应该再听下去。
“探春是个有心的人,想王夫人虽委屈,如何敢辩;薛姨妈现是亲姊妹,自然也是不好劝的;宝钗也不便为姨妈辩;李纨、凤姐、宝玉一概不敢辩。”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顾虑,都不敢替王夫人讲话。“这正用着女孩儿之时,迎春老实,惜春又小,因此在窗外听了一听,便走进来,赔笑向贾母道:‘这事与太太什么相干?’”女孩儿们不好明着听,又很想听,只好在窗户外面偷听。
探春真的是很懂事,而且有担当。本来她们都躲出去了,可是听到这个,她反而进来,为王夫人辩白。她说:“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要收屋里人,小婶如何知道?便知道,也推不知道。”探春说,要娶小老婆的不是贾政,而是贾赦;要骂你应该骂邢夫人,这种事情你骂王夫人,王夫人不是被委屈了吗?
“话未说完,贾母笑道:‘可是我老糊涂了!’”我们一直说贾母是个很明理的人,而不是那种固执的人,所以被探春一点,她马上就认识到自己错怪王夫人了。然后赶忙跟薛姨妈道歉,因为自家人不用那么客气,而薛姨妈是客人,贾母觉得在客人面前错怪她的姐姐,有些失礼。就跟薛姨妈说:“姨太太别笑话我。你这个姐姐他极孝顺我,不像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爷,婆婆跟前不过应景儿。可是我委屈了他了。”贾母对比了两个媳妇,说邢夫人只是在我跟前随便敷衍一下,委屈王夫人了。薛姨妈很会说话,一边说“是”,一边说:“老太太偏心,多疼小儿子媳妇,也是有的。”
贾母道:“我不偏心!”然后又训宝玉:“宝玉,我错怪了你娘,你怎么不提我,看着你娘受委屈?”所以你看贾母在气头上还很清醒,要让王夫人的委屈得到平复,不能骂别人,只能骂宝玉。宝玉笑着说:“我偏着我娘说大爷、大娘不成?通共一个不是,我娘在这里不认,却推给谁去?我倒要认是我的不是,老太太又不信。”宝玉真的是一副菩萨心肠,谁的坏话他都不愿讲,谁的过错他都愿意承担。如果自己承担不了,宁愿让自己的母亲承担,因为母亲是他最亲、最近的人。
贾母笑着说:“这也有理。你快给你娘跪下,你说太太别委屈了,老太太有年纪了,看着宝玉罢。”贾母是让王夫人看在宝玉的面子上,就原谅她吧。贾母是婆婆,她不能给王夫人下跪,所以就让宝玉给他妈妈跪下。你看,宝玉这个孙子也很倒霉,不过他并不介意。“宝玉听了,忙走过来,便跪下要说”,王夫人赶忙拉起来,说:“起来!使不得!终不成你替老太太给我赔不是不成?”宝玉忙站了起来。
贾母又笑着说:“凤丫头也不提我。”宝玉和凤姐是贾母最疼爱的两个人,也知道他们两个不会介意,所以怪完了宝玉又怪凤姐。这个时候,凤姐就很聪明。大家可以想想,这样尴尬的场面,你要怎样化解?就听她说:“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寻上我了?”贾母和众人听了都笑起来,说:“这可奇了!倒听听这不是。”
凤姐说:“谁教老太太会调理人,调理的水葱儿似的,怎么怨得人要?我幸亏是孙子媳妇,我若是孙子,我早要了,还等到这会子呢。”贾母笑道:“这倒是我的不是了?”凤姐也笑着说:“自然是老太太的不是。”贾母于是开玩笑说:“这样,我也不要了,你带了去罢!”凤姐说:“等我修了这辈子,来生托生个男人,再要罢。”贾母笑道:“你带了去,给琏儿放在屋里,看你那没脸的公公还要不要了!”凤姐说:“琏儿不配,我和平儿这一对烧糊了的卷子和他混罢。”我们通常说生米煮成了熟饭,凤姐这里形容是“烧糊了的卷子”,非常有趣。“说得众人都笑起来了。”
王熙凤这里等于收了一个场,将之前的尴尬,化解得比较圆满。所以在这样的大家族里,真的需要王熙凤这种人。她懂得在不该讲话的时候不要讲话,该讲话的时候要让事情有一个转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