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又说:“前儿我叫你洗澡,换的那衣裳是我的,你不弃嫌,还有几件,也送你罢。”刘姥姥又连忙道谢,说我怎么会嫌弃呢。于是鸳鸯又拿出自己两件衣服,给她包好。刘姥姥还想去大观园跟宝玉、王夫人和一帮姐妹道谢,鸳鸯说:“不用去了,他们这会子也不见人,回头我替你说罢。闲了可再来。”然后吩咐一个老婆子,到二门叫了一个小子来,帮刘姥姥拿东西。这么多东西,刘姥姥一个人,绝对拿不了。“又和刘姥姥到了凤姐那边,一并拿了东西,雇了车儿,命小厮搬了出去装上,一直送刘姥姥上车去了。”
从这些描写我们可以看到,过去那种大户人家的周到。他们不会说给你一些东西,就不管了。过去所谓的世家,一般人都误认为是有钱人,其实绝对不是这样。我们看《红楼梦》的时候,可以特别注意一下所谓世家文化的教养。像刘姥姥这样的人,别人根本可以不把她当一回事,或者说打发了算了。可贾家不是,贾家有很多细心,包括送药、雇车这些细节,这个才叫世家文化。通常第一代富贵不太懂这些东西,他们通常比较粗糙,甚至有些炫耀。反而到了第四代、第五代,才会知道对方跟自己是平等的;这种平等,一直是作者有意透露的。
好,刘姥姥走了,第四十二回进入到很重要的一段,其实也是这一回的回目里讲的:“蘅芜君兰言解疑语,潇湘子雅谑补余香。”就是蘅芜君薛宝钗找到了一个机会要去“整整”林黛玉了。第四十回刘姥姥她们在大观园喝酒、行酒令,林黛玉在情急之下,就说出了《西厢记》和《牡丹亭》中的句子。要知道,《西厢记》和《牡丹亭》在当时可是禁书。我们会疑惑,这么伟大的古典文学,怎么会是禁书。可在那个时代所有的自由恋爱都是被禁止的,所以这一类书也就成了禁书。
结果这两句被宝钗听到了。记不记得当时宝钗看了她一眼,但是黛玉没有注意,然后事情就过去了。宝钗这种人是非常得体的,绝对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你偷看禁书。但是宝钗在刘姥姥走了之后,找到一个机会,要质问林黛玉了,而且这一次质问很特别。在《红楼梦》里,大家一直把宝钗和黛玉当成情敌,因为她们两个都爱宝玉,宝玉也爱她们两个,觉得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所有的连续剧、电影,也都把它变成一个三角恋的故事。可我一直觉得,《红楼梦》你真正读下去,会发现友情的成分多过爱情。
所以这一段其实非常微妙,宝钗私下把黛玉叫到蘅芜苑,笑着说:你偷看了什么书,从实招来。黛玉就耍赖了,一头钻到宝钗的怀里说:好姐姐,你饶了我吧,不要让别人知道。因为女孩子觉得偷看了这些书,是非常不光彩的事。宝钗就笑着说:我如果没看过,怎么知道你看了那些书,又怎么知道那是《西厢记》和《牡丹亭》里的句子。这完全是在讲宝钗跟黛玉交换了一种不为外人所知的少女心事,而这种交换,绝对不是情敌,而是只有非常好的朋友之间才可能有的。所以其实在《红楼梦》里面宝钗跟黛玉最美的一段,就是这里。因为宝玉一生就在两难当中,宝玉觉得宝钗那么美,美在丰满,美在大方,美在能干;可是他又觉得黛玉也美,美在孤芳自赏,美在孤独,美在感伤。两种这么不同的美,好像一个是春天的美,一个是秋天的美,那你要他选择,他永远无法选择。可是这一天宝玉特别快乐,因为他看到宝钗跟黛玉这么好,这么亲。
粗俗文化很容易把两个人的关系解释成情敌,可在好的文学中,像《红楼梦》、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你会发现情敌往往是最好的朋友。因为可以做情敌的,绝对不是等闲之辈,往往是势均力敌。所以我常常觉得,在人生中,要去爱自己的敌人,因为“敌人”这个字眼不是随便乱用的。可以称为敌人的,绝对有跟你并驾齐驱的部分。生命里有敌人,就会有意志力,才会有进步的空间。一个凤凰在鸡群当中,大概也会觉得无趣。
后来有一段是惜春要画大观园,宝钗就建议惜春,这个画要怎么画,都需要什么材料。黛玉看完宝钗列的单子后,就开她的玩笑说:画画还需要水缸和箱子,难不成你把你的嫁妆都列上去了?宝钗就把她按在炕上,要拧她的嘴,起来之后,见黛玉头发乱了,就帮她拢了拢头发。你注意那个动作,如果今天有一个学姐帮学妹拢头发,我们不难理解其中的疼爱跟体贴。
所以我想讲的是,人跟人之间所有的嫉妒,其实都是欣赏。你会嫉妒,一定是因为他有长处。怎样让嫉妒变成欣赏?这就是美学的课题。嫉妒是觉得我不如他;变成欣赏的时候,就会觉得在这一点上他比我强。彼此欣赏,才可以成为对手;你根本看不起对方,怎么可能成为对手呢?就像诸葛亮碰到周瑜。所以看《红楼梦》我一直觉得,一定要看到宝钗的美、黛玉的美,以及她们之间彼此欣赏的部分。
下面我们就来细读这段最美的对话:“且说宝玉等吃过饭,又往贾母处问过安,回园中,至分路各归之时,宝钗便叫黛玉道:‘颦儿跟我来,有一句话问你。’”“颦儿”是黛玉的小名,你看这个称呼,已经先有了一份亲近;“跟我来”,是因为不想让大家知道。黛玉就跟宝钗到了蘅芜苑。进了房,宝钗坐下来笑着说:“你跪下,我要审你。”大家注意,说这种话是非常亲的表现,我想这点大家都可以了解;如果不亲,就不会用这么重的话,而是客客气气。语言有时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
宝钗非常聪明,因为这两个人一直处在对立的关系,现在她这么说话,其实就是要化解了。黛玉不知道是什么事,笑着说:“你们瞧这宝丫头疯了!你审我什么?”宝钗冷笑道:“好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好个千金小姐!”她连用了两个“好个”,就是你这个大家闺秀,你这个千金小姐,不是应该知书达理吗,可你“满嘴里说的都是什么?”黛玉大概已经忘了,行酒令的时候一时着急,情不自禁讲出来的话。所以“黛玉不解,只管发笑,心里也不免疑惑起来”。然后问:“我何曾说什么来?你不过拿我的错儿罢了,你倒说出来我听。”宝钗说:“你还装憨儿。昨儿行酒令儿你说的是什么?我竟不知是那里来的!”
这个时候黛玉就想起“昨日失于检点,把《牡丹亭》、《西厢记》说了两句”。注意“失于检点”,因为一个大家闺秀,一个知书达理的女孩子,是不可以读那种书的。连男孩子都不可以读,何况女孩子。所以我认为《红楼梦》一直在为青少年讲话,因为大人永远会觉得小孩在看不该看的书。我自己小时候看了不该看的书是《红楼梦》,所以他们觉得孩子不该看的书,其实有一部分是好书。《西厢记》、《牡丹亭》现在也是文学经典,所以有时候转换一下思维,你就觉得在教育里并没有那么大惊小怪的。因为小孩有他成长的过程,有他自己好奇、探索的过程。
更有趣的是,原来每一代都有每一代的禁书。男孩子的书包里,到某一个年龄就会有一本《花花公子》之类的东西。他就是看一看,那大人怎么去面对这个事?我总觉得今天的教育有一个难题,就是小孩子在什么时候,可以让他读一点跟情欲有关的书?如果他完全不了解,也是一个麻烦,他长大以后谈恋爱、结婚,要怎么去处理?
因为这种书也是讲情爱的,还有一点讲情欲,所以黛玉的脸就红了,觉得不好意思。“便上来搂着宝钗,笑道:‘好姐姐,原来是我不知道随口说的。你教导我,我再不说了。’”有没有发现,当你做错了事,要撒娇的时候,这个敌对关系就要开始化解。黛玉的这个动作、说的这些话,表明她跟宝钗之间已经完全没有嫌隙了。
宝钗笑着说:“我也不知道,听你说的怪生的,所以请教你。”这个宝钗还故意逗她,黛玉说:“好姐姐,你别说与别人知道,我以后再不说了。”“宝钗见他羞得脸飞红,满口央告,便不肯再追问了,因拉他坐下吃茶,款款的告诉他道:‘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儿七八岁上,够个人缠的。’”“款款”就是非常温柔,私下说悄悄话的感觉。宝钗说你以为我是省事的?我也是一个淘气的,意思是这些女孩子,都不是死读书,不是那种只考第一名,永远升学主义的。她们其实有自己的想法,她们会去看大人不让看的书。
所以我有时候希望碰到一些难缠的学生,尤其在美术系。因为要创作,一个学生你叫他画什么,他就画什么,你知道他一辈子也没希望。而难缠的学生,你叫他画什么,他偏不画什么的,现在果然都有出息了。因为创作本来就是你自己要胡思乱想,然后敢去摸索很多东西的。所以其实在教育里,有时候我们真的非常为难。一方面我们会赞美一个乖孩子,可是同时又觉得你也太乖了吧,没有一点搞怪的东西。
“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极爱藏书。”过去这种商业家族,到了第二代、第三代,最怕的就是被别人说财大气粗,而文化显然是摆脱粗俗的一个重要手段。“先时人口多,姊妹弟兄也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我觉得这句话讲得实在太棒了,我一直想手抄给“教育部长”看,就是所有的孩子都怕看正经书。什么叫正经书?就是考试的书、教科书。而那些大人不准看的书,反而有很多生命成长可以摸索的东西。在这里,宝钗这个少女讲出这句话,其实是非常了不起的,她讲出了天下所有青少年的心声。
“弟兄们也有喜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男孩子们不是不爱读书,他们喜欢读的,是跟性情有关的书,所以他们喜欢唐诗,喜欢宋词,还有《西厢记》、《琵琶记》、《元人百种》这类禁书。喜欢看的书就是连饿肚子都会去买的,我记得非常清楚,初中的时候,我每天都去旧书摊上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那时这是禁书。然后省吃俭用,用一个月所有的零用钱去买了它。可你到学校可能会被老师骂,说你这么不爱读书。所以我常常在想:我爱读的书,为什么完全不被承认?而我不喜欢读的那个书,他们却拼命要我读?
“他们背着我们看,我们却偷着背了他们瞧。”大家都在偷看,彼此心照不宣。我想我们大概回想一下初中、高中,真是如此,大家都偷偷有自己的一个世界。“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
所有从事教育工作的人,都应该读读这一段。有时候我在想,我做老师,都不知道我的学生在读什么书,在上什么网站。可是也很有趣,他也应该有自己成长过程中的一个私密世界。如果有一天他跟你分享那个私密世界,就表示他把你当成知己了。如果他不跟你讲,绝对是你的问题,或者说他认为你没有这个私密世界。如果他认为你也有,他就会跟你沟通了。所以现在宝钗会跟黛玉沟通,就是因为她们两个都有这个私密世界。
“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何况你我!”这是宝钗的结论,宝钗有一些很保守的观念,非常务实。她虽然聪明、调皮,小的时候也看禁书,可是到了一定的年纪,她就准备去选妃,做一个贤妻良母。这就是宝钗跟黛玉的不同。所以宝玉真正的知己是黛玉,而不是宝钗。
“就连作诗写字等事,这并非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在宝钗看来,男人分内之事是养家糊口,女人分内之事是操持家务、做做针线什么的。“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能有几个这样?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读书误了他,可惜他倒把书糟蹋了。”读了书反而变坏了,这是宝钗的观念,“所以倒是耕种买卖,倒没什么大害处。”就是说做一些实际的事情,反倒更好。所以宝钗年龄虽小,但看问题很不一般。
“你我只该做些针线之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书看看也罢了,最怕是见了这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正经书”就是那些让女人三从四德、安分守己的书,宝钗认为这些正经书读读无妨。但《西厢记》、《牡丹亭》这类杂书,会让人移了情、乱了性,整天胡思乱想。
“一席话,说的黛玉垂头吃茶,心下暗服,只有答应‘是’的一字。”这时素云进来了。《红楼梦》里人物很多,偶尔我会考大家一下:“素云是哪一个房里的丫头?”她是李纨房里的,她来通知大家:“我们奶奶想请二位姑娘商议要紧事呢。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史大姑娘、宝二爷都在那边等着呢。”宝钗问:“又有什么事?”黛玉说:“咱们到那里就知道了。”于是两个人便来到稻香村。
李纨见了她俩,就笑着说:“社才起,就有脱滑的了,四丫头要告一年的假呢。”说我们刚起了一个诗社,就有人耍滑头,要请假。黛玉笑着说:“都是老太太昨儿一句话,又叫他画什么园子图呢,惹得他乐得告假了。”探春笑道:“也别怪老太太,都是刘姥姥一句话。”黛玉忙接道:“可是呢,都是他一句话。那一门子的姥姥,直叫他个‘母蝗虫’就是了。”每一年稻谷成熟的时候,蝗虫就来大吃一顿。黛玉嘴巴有点刁,她觉得这个刘姥姥其实很聪明,来一趟,带了那么多东西走,所以用母蝗虫形容她,“说的众人都笑了”。
宝钗笑道:“世上的话,到了凤丫头嘴里也就尽了。”“尽了”就是到头了,谁也说不过她。“幸而凤丫头不认得字,不大通,不过一概是市俗取笑。惟有颦儿这促狭嘴,他用‘春秋’的法儿,市俗的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这‘母蝗虫’三字,把昨日那些形景都现出来了。”“促狭嘴”是说喜欢捉弄人。“春秋的法儿”就是“春秋笔法”,它是孔子撰写《春秋》时首创的一种文章写法,表面上不露山水,其中却隐藏着微言大义。众人听了,都笑着说:“你这一注解,也就不在他两个以下。”
接下来的谈话是四十二回里我特别希望大家注意的一段,这里面可能保留了古代、清代绘画最完整的资料。特别是如果有喜欢绘画的,或者教美术的,可能这一段资料是最珍贵的,你在一般的艺术史里都看不到。
李纨就让大家商议一下,给惜春多长时间的假比较合适。她说:“我给了他一个月,他嫌少,你们怎么说?”黛玉说:“论理一年也不多。这园子盖才盖了一年,如今要画,自然得二年的工夫呢。又要研墨,又要蘸笔,又要铺纸,又要着颜色,又要……”刚说到这里,大家已经知道她在开惜春的玩笑,于是笑着问:“还要怎样?”黛玉自己已经忍不住了,笑着说:“又要照着样儿慢慢的画……”大家听了,都拍手笑个不停。
宝钗也笑着说:“有趣,最妙落后一句是:‘慢慢的画’,他可不画去,怎么就有了呢?所以昨日那些笑话儿虽然好笑,回想是没味的。你们细想颦儿这几句话,虽淡淡的,回想却有滋味。”宝钗真是个一流的评论家。惜春就有些不乐意了,说:“都是宝姐姐赞的他越发逞起强来了,这会子又拿我取笑儿。”
黛玉赶忙上来拉她,想岔开话题,笑着说:“我且问你,还是单画园子呢,还是连我们众人都画上呢?”惜春说:“原说只画这园子的,昨儿老太太又说,单画园子成了个房样子了,叫连人都画上,就像‘行乐’似的才好。”“房样子”就是建筑图,缺乏情趣,所以贾母叫惜春把人也画上,就好像行乐图一样。可惜春说:“我又不会这工致楼台,又不会画人物,又不好驳回,正为这个为难呢。”黛玉说:“人物还容易,你草虫上能不能?”意思是画人物相对容易,画草虫你会不会?李纨说:“你又说不通的话了,这个上头那里又用的着草虫了?或者羽毛倒要点缀一两样。”黛玉真是太聪明了,隔了好几层,她又转回来了,说:“别的草虫儿不画罢了,昨儿的‘母蝗虫’不画,岂不缺典!”“缺典”的意思就是遗憾。众人听了又大笑起来。
这里就涉及了中国绘画的分类,有花鸟画、仕女画、界画,“界画”就是画亭台楼阁之类建筑的,还有一种叫草虫画。草虫画是什么?就比如说画蜻蜓,要把蜻蜓翅膀上面透明的纹路都画出来,所以草虫画是一种最细致的工笔。像齐白石就是常常在花卉大写意的画上,加一个小小的蚱蜢,而蚱蜢头上的须都是细细的,所以他的功夫非常了得。
“黛玉一面笑的两手捧着胸口,一面说道:‘你快画罢,我连题跋都有了,起个名字,就叫作《携蝗大嚼图》。’众人听了,越发笑的前仰后合。”这个时候好玩了,只听“咕咚”一声,不知什么倒了,大家急忙看时,原来是史湘云伏在椅子背上笑,“那椅子原不曾放稳,被他全身伏着背子大笑起来,他又不防,两下里错了劲,向东一歪,连人带椅子都歪倒了,幸有板壁挡住,不曾落地”。因为中式的家具都是榫卯扣在一起的,她在那边坐着不老实,摇摇摇,榫脱了,椅子就垮了,这里你就可以看到史湘云的性格,像个男孩子,大大咧咧。大家都是坐在椅子上,可她是跨着椅子,趴在椅背上的,“众人一见,越发笑个不住”。想象一下那个情景,真的是很好笑。“宝玉忙上去扶了起来,方渐渐的止了笑声。”
大家又笑又闹,所以动静很大。这时宝玉就给黛玉使了个眼色,“黛玉会意”。注意“会意”,在大庭广众之下,你跟一个人使眼色,他能立刻会意,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有时候你的眼睛都快挤烂了,对方还是没有会意。这种文学描写非常细腻动人,宝玉没有说:黛玉,你头发乱了,快进去弄一弄。而是使了一个眼色,给了一个眼神。如果我们看得太快,就看不到这些东西,看不到《红楼梦》中最迷人的东西。
有时候我看到这里,会不由把书合起来,想一想我这一生中,有没有一个人我跟他使眼神,他能会意的。如果有,你会觉得人生很圆满;如果没有,就会觉得很悲哀。我觉得人生有这样一个知己,是件非常幸福的事。
“黛玉会意,便走至里间屋里,将镜袱揭起,照了照,只见两鬓略松”,两鬓只是略松,你可以看到宝玉对黛玉是多么细心、体贴。“忙开了李纨的妆奁,拿了抿子来,对镜抿了两抿,仍旧收拾好了出来。”女孩子的梳妆匣叫“妆奁”,奁里有一个一个小盒子,分别放着胭脂、水粉还有小梳子、小刷子等。上面有个盖子,盖子立起来是面镜子,镜子可以倒下来,也可以插进去。这就是一个化妆盒,跟现在女孩子的化妆箱大小差不多。这个妆奁在结婚的时候是要带走的,所以叫“嫁妆”。我装印章的也是这种奁,大概是用紫檀或是很好的酸枝木做的。“抿子”不是梳子,它比梳子密,也不是刮头发的篦子。它是一种小刷子,可以沾一点发油,在两鬓刷一刷,让两鬓的头发贴紧。过去如果女孩子的两鬓松了,会显得不礼貌。
出来后,黛玉又开起了李纨的玩笑。她指着李纨说:“这是你带着我们作针线、教道理呢,你反招了我们来大玩大笑的。”所以黛玉真的是很喜欢开玩笑。李纨笑着说:“你们听他这刁话!他领着头儿闹,引得众人笑了,倒赖我的不是。真恨的我只保佑你明儿得个利害婆婆,再得几个千刁万恶的大姑子、小姑子,试试你那会子还这么刁不刁了。”你可以看到大观园里的这群女孩子,个个伶牙俐齿。黛玉听了脸就红了,因为宝玉就在旁边。
下面就开始讲绘画了。宝钗说:“我有一句公道话,你们听听。四丫头虽会画,不过是几笔写意。如今要画这园子,非离了肚子里有几幅丘壑的如何成得。”“丘壑”是凸起来的山丘跟凹下去的溪壑。过去讲,画园林就是画山水,也就是画丘壑;如果不懂得画山水,一定画不成园林。
“这园子都是像画儿一般,山石树木,楼阁房屋,远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这样。你既照样儿往纸上画,是必不能讨好的。这要想纸上的地步,远近该多少,分主分宾。该添的要添,该减的要减,该藏的要藏,该露的要露。这一起了稿子,再端详斟酌,方成一幅图样。”我觉得这段话,可以说是美术构图学的最好解读。大家可以了解吗,比如今天我要把高雄的一个公园画在我的画里,如果按照建筑图样画,这幅画绝对不会好看,因为它没有意思。你必须以画家的眼光分出它的远近、主次,把重要的东西放在近景,后面有一个远景作为背景。画完以后,你自己看一下,背景有没有抢了主题。譬如达·芬奇常常把画的背景用雾状柔擦的方法推远,因为他要凸显前景的美。这都是在讲构图要有强调的部分,要有淡远的部分,所以曹雪芹真是很了不起,他在绘画上也有着高明的见解。
“第二件,这些楼阁房舍,是必要用界划的。”“界划”就是“界画”,有点透视法的意思。比如说画一条走廊,那是个三度空间,柱子要越来越短,这样才能够走进去。如果你不懂透视法,就无法画出真实的空间感。“一点不留神,栏杆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门窗也斜了,阶矶也离了缝,甚至于桌子挤到墙里头去,花盆放在窗帘上,岂不倒成了一张笑‘话’儿?”
“第三件,安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褶裙带,手指足步,最是要紧的;下笔不细,不是肿了手,就是跏了脚,染脸撕发倒是小事。”手脚是最难画的,如果没有受过解剖学的训练,很容易画着画着,那个脚就瘸了,那个手指就肿起来了。“染脸”是说,在画工笔画的时候,人物脸上粉粉的感觉不是从正面染的,而是从背面敷的。粉从纸背透出来,那个感觉刚刚好,不然脸就会显得太白,不真实。你们看张大千的画,正面是看不出来的,但如果把画送到裱画店去“揭裱”的时候,你就会发现人脸的皮肤颜色是上在后面,不是染在正面的。“撕发”是说,画中的头发看上去是一团黑,可是在光线下有一丝一缕的感觉。它是用比较淡的墨染过以后,再用浓墨一根一根去撕出头发来,特别是鬓角的部分。如果有机会你们到台北“故宫”看古画的时候,你用放大镜去看,你会看到黑色是不同层次的。所以“染脸撕发”,都是一种技法。
然后宝钗就说了:“依我想,竟难的很。如今一年的假也太多,一月也太少,竟给他半年的假,再派宝兄弟帮着他。”为什么要宝玉帮她?因为惜春是那么小的女孩子,画这么大一幅画,能力是不够的。“为的是有不知道的,或难安插的,好叫宝兄弟拿出去问问那几个会画的相公。”宝玉听了就很高兴,说:“这极好。詹子亮的工致楼台就极好,程日兴的美人是绝技,如今就问他们去。”宝钗说:“我说你是无事忙,说了一声,你就要问去。也等着商议定了再去。如今且说拿什么画?”就是先商量好用什么纸来画。
宝玉就说:“家里有薛涛纸,又大又托墨。”我们之前介绍过薛涛,她是唐朝的一个女孩子,后来成了名妓。她将春天落下的桃花瓣,泡在井水里,做出一种桃花色的纸,叫“薛涛笺”。宝玉不太懂,说这个纸又大又托墨。宝钗冷笑说:“我就说你不中用!那薛涛纸写字、画写意儿,或是会山水的画南宋山水,最托墨,禁得皴染。若拿来画这画,又不托色,又难烘染,画也不好,纸也可惜。”你看宝钗就比他们懂得物质的东西,她说那种纸不能用来画工笔,画工笔的纸一定要矾过。“上矾”也是一种技术。就是用胶矾水浸刷生纸生绢,让它们变得吸水适度,这里是有特别技巧的。我们现在大概胶彩画的系统都要上矾的东西。
画国画的人就知道,生纸跟熟纸是两种不同的东西,没有上过矾的叫生纸,写书法或画画的时候,墨一上去就会渗开,因为它追求的是墨韵。熟纸则是矾过的纸,上过矾以后墨就不会被吸收,不会产生毛细现象,就可以在纸上慢慢地皴跟染,凡是草虫画、仕女画、界画都是用熟纸。“烘”跟“染”意思不一样,“烘”是从后面去染的。这一段里面还有一个关于中国画历史的细节,那就是南宋山水画。因为绘画发展到南宋的时候,特别追求注重皴染的写意风格,所以才开始大量地用纸,之前很多都是用矾过的绢来画的。
宝钗又说:“我教你一个法子。原先盖这园子,就有一张细致图样,虽是匠人描的,那地步、方向是不错的。你和太太要了出来,也比着那纸大小,和凤丫头要块重绢。”“重绢”是什么?大家可能知道,台北“故宫博物院”中三张最有名的画北宋范宽的《溪山行旅图》、郭熙的《早春图》,还有李唐的《万壑松风图》,都不是画在纸上,而是画在绢上的。大家下次去台北“故宫”,可以注意一下这三幅画,中间都有一道缝。为什么?因为画的宽度是当时纺织机的两倍,比如当时的纺织机大概最多织三尺,可是他要画六尺的画,就必须把两块绢拼起来。年代久了,中间就有缝出现了,所以现在很多人判断是不是真的宋画,要看中间那一条缝。注意一下,绢画跟纸画是不一样的,我们现在很少有人用绢画画。“重绢”就是两层很密的绢,所以它不容易吸水,比较紧。宝钗建议叫外面的相公把绢给矾出来,再“叫他照这园样删削着立了稿子,添了人物就是了”。这个宝钗真是很了不起,小小的年纪,没有她不懂的。
颜料的部分,需要配一些“青绿颜色并泥金泥银”。“泥金泥银”就是把黄金跟白银磨成粉,然后加上胶来画画,所以我们了解到过去的颜料是很贵重的。“你们也得笼上风炉子,预备化胶、出胶、洗笔。”大家知道,绘画的颜料要用一个东西把它们黏在一起。西方用的是亚麻仁油把颜料的粉末聚在一起,变成一管一管的颜料,所以我们把西洋画叫“油画”。那东方用什么?用胶用鹿皮、兔皮、鱼皮熬成的胶去把颜料黏在一起。所以日本的东洋画、大陆的工笔重彩、台湾的胶彩画都是这样。
这里用到了非常专业的名词:化胶、出胶。“化胶”是说将熬好的胶,加上适量的水,用小火慢慢熬,让它完全化开。“出胶”则是说把鹿皮之类的熬成胶,所以宝钗说要用炉子。我自己画的油画打底也要用鹿皮熬胶,就是鹿皮胶。现在法国有直接做鹿皮胶的,买来以后加上十倍的水,用极小的火慢慢熬。比勾芡还要难,因为火一大以后,它就黏成团了。我大概熬成一瓶,放在冰箱里可以用个一两年,可每一次拿出来还要再化胶。
“还得一个粉油大案,铺上毡子好画。你们那些碟子也不全,笔也不全,都得从新再置才好。”你看,宝钗完全像个采买。惜春说:“我何曾有这些画器?不过写字的笔画画罢了。就是颜色,只有赭石、广花、藤黄、胭脂这四样。”“赭石”是咖啡色;“广花”是一种朱标色,也就是酱红色;“藤黄”是从藤中提取的一种黄色;“胭脂”是红色。现在一般写意画大概只要这四种颜料,顶多加上一个花青。
宝钗于是就给惜春开了个单子,让她照着单子去跟老太太要。宝钗一面说,一面让宝玉写下来:“头号排笔四支,二号排笔四支,三号排笔四支,大染四支,中染四支,小染四支,大南蟹爪十支,小蟹爪十支,须眉十支,大著色二十支,小著色二十支,开面十支,柳条二十支,箭头四两,南赭四两,石黄四两,石青四两,石绿四两,管黄四两,广花八两,蛤粉四匣,胭脂十张,大赤飞金二百张,鱼子金二百张,青金二百张,广匀胶四两,净矾二两。”你看这个单子多么长。《红楼梦》里宝钗对于绘画工具的讲究到了这种地步:蟹爪是画树枝的,须眉笔是画眉毛的,分得这么细,这么讲究。大概我知道台湾现在很多的国画家都没有这么全的笔。大家可以把这一段影印下来,下一次如果去北京荣宝斋你拿着这个单子去买,也许很多东西也失传没有了。
“这些颜色,咱们淘澄着,又玩了,又使了;包你一辈子都够使了。”宝钗讲到了国画颜料制作中一个很专业的名词:“淘澄飞跌”,因为过去的颜料要自己做,是买不到的。“淘”是说我拿到一种矿石,比如赭石,要将原料研碎,用水淘洗去泥土,有点像“浪淘尽”的感觉;然后再“澄”,就是把淘过的颜料再用乳钵研细,兑胶后澄清、沉淀;沉淀以后第三个工作是“飞”,飞是用吹的方法,把上面不要的淡色东西吹走;飞后,留下中色和重色,再将碗盏跌荡,留下重色,叫“跌”,之后那个颜料才能用。简单说就是,“淘”是淘洗,“澄”是沉淀,“飞”是吹走不要的东西,“跌”是剩下最后沉淀的最好的那个颜料。你看宝钗有多厉害,绝对可以去教大学美术系了。所以《红楼梦》变成了红学。你单是拿这一段,就可以写一篇论文:十七世纪中国绘画的工具、材料和技法。
之后宝钗又说了一些需要的东西,什么碟子呀、碗呀、水桶之类的,最后说:“生姜四两,酱半斤。”黛玉忙道:“铁锅一口,铁铲一个。”宝钗问:“作什么?”黛玉笑道:“你要生姜和酱这些作料,我替你要口锅来,好炒颜色吃。”说得众人又笑起来。所以黛玉这个女孩子,有她多愁善感的一面,也有她非常调皮有趣的一面。宝钗说:“你那里知道,那粗色碟子保不住不上火烤,不拿姜汁子和酱先抺在底子上烤过,一经火就炸的。”原来用碟子化颜料还需要做这个准备工作,我们又学到了一样东西。大家听了都说:“原来如此。”
单子写完后,黛玉拿着看了一会儿,拉着探春悄悄说:“瞧!画画儿又要这样水缸箱子来了。想必他糊涂了,他把他的嫁妆单子也写出来了。”探春听了,就笑个不停,说:“宝姐姐,你还不拧他的嘴?你问问他说你的是什么话?”宝钗说:“不用问,狗嘴里还有象牙!”一面说,一面走过来,把黛玉按在炕上,要拧她的嘴。黛玉忙央告道:“好姐姐,饶了我罢!颦儿年纪小,只知说,不知道轻重,作姐姐的教训我。姐姐不饶我,我还求谁去?”她说这话,其实是话里有话。别人听不出来,宝钗一听就知道,她指的是之前看杂书的事,“便不好再和他厮闹了,便放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