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就跟她开玩笑说:“你别喜欢。都是为你,老太太也被风吹病了,睡着说不好过呢。”因为刘姥姥来大观园,贾母特别高兴,就有一点忘了自己的年纪跟身体状况,玩得有点过头,然后就生病了。你看两个老太太差别就这么大,同样逛园子,一个吹了点风就完蛋了;一个被灌了好多酒,可是说好就好了,一点儿事都没有,这表示那个身体的底子是硬朗的。
我几个朋友的父母,常常就是要脱了鞋子,在田里面跑来跑去的。他们说:“很简单,我的脚是接地气的。”他们认为大自然的东西是最好的,如果隔断了大自然,生命的底蕴就没有了。我觉得民间常常讲这个话,说你们整天穿着鞋子,身体怎么会好。所以后来我到他们家,就常常脱了鞋子,跟着踩踩大地。
“我们大姐儿也着了凉,在那里发热呢。”不止老人家,小孩子也是,因为照顾得太好,过于娇嫩了,就像现在说的草莓族,一吹风就生病了。刘姥姥听了就叹了口气说:“老太太有年纪的人,不惯十分劳乏的。”她说贾母是上了年纪的人,可是你知道,刘姥姥比贾母年纪还大。
不过我觉得贾母还是有一种天然的生命力。她是史侯家的女儿,从小就生长在有钱人家,以她这样的背景,对刘姥姥这样的老太太,可能一点兴趣都没有。我们看到社会上有很多这样的人。可是贾母在这一点上很可爱,她会好奇:怎么她牙齿都不动,我的就动了;怎么她还可以这样跑来跑去,我就已经不行了。所以我觉得贾母有生命力,就是因为她有好奇的那个部分。
凤姐说:“从来没像昨儿高兴。往常进园子逛去,不过到一两处坐坐就回来了。因为你在这里,要叫你逛逛,一个园子走了多半个。”贾母是因为刘姥姥来,觉得乡下人难得来这么漂亮的花园,就想多陪她走一走。事实上以她一品老夫人的身份,真的不必陪着刘姥姥逛园子。从这里你也可以看到贾家有一点不同,不是财大气粗,而是他们有富贵里的教养。
接着王熙凤又跟刘姥姥说:“大姐儿因找我去了,太太递了一块糕给他,谁知风地里吃了,就发起热来。”你看一个小孩子,在有风的地方吃了一块糕,就发烧了,现在的孩子大概还不至于这么娇弱。好,刘姥姥就讲了:“小姐儿只怕不大进园子,生地方。”老太太无厘头的迷信就出来了。过去民间有一种迷信,认为每个地方都有人们看不见的灵、邪、祟、魂、魄这种东西。我母亲身上就有这种东西,我小时候常常发热,她就说我去了哪里什么之类的;她还常常提醒我,遇到有人办丧事,要到庙里走一走再回来。乡下或者民间,一直有这种东西,相信有一些神秘的东西存在。所以这个乡下老太太立刻就想到,这个女孩子大概不常来大观园,到了陌生的地方,就会有东西冲撞,跟她不合。
我最近碰到一些人,都是正规医学院毕业、做主治医生的,跟我说:“你第一次挂这个检查仪器,要不要先测一测。”他们有一种测磁场的仪器,可以测出这个东西跟你的身体合不合。因为人的身体是一个磁场,外部的物质世界也是一个磁场,他们现在是用科学的方法在解释这个“合不合”的问题。刘姥姥的说法,其实也就是这个观念,是说人到了一个生地方,有一些东西可能跟你的身体会有冲撞。所以我觉得很好玩,这就是人类古老的智慧,它是一个经验,而这个经验今天常常被认为是一种迷信,可是现在又有很多人在用科学的方法重新印证这个东西,叫作能量医学。
刘姥姥又说:“小人家比不得我们的孩子们。”注意这一句话,刘姥姥说巧姐是娇生惯养长大的,是富贵人家的小孩,比不得我们的孩子,“会走了,就坟圈子里跑去”。所以乡下孩子根本不怕什么邪祟,因为他的生命是在这里面打滚出来的。用另外一种说法来讲,如果你把所有的病菌隔离了,你是最容易感染的。就好像我们一到印度,就拉肚子,可是当地人不拉肚子,因为他们每天跟大肠杆菌在一起,所以就免疫了。人类的矛盾就在于:我们希望很干净,尽量把大肠杆菌指数降低;可这样一来,一旦离开熟悉的环境,你就完蛋。这是一个两难。
“一则风扑了,也是有的。”有可能是被风吹了,感冒了。“二则只怕他身上干净”,因为她平时太干净,从来不接触脏的东西,所以一接触脏的东西,就不得了了。所以这个干净是好的意思吗?可能不一定是好的意思,而是说免疫力太差了。很多人说在北美居住的人,一到其他第三世界国家很多都会生病,因为他太干净,病菌太少。所以宇宙间是不是有一个循环我们不知道,但可以看到很多特别强的文化,最后完全消失。譬如说巴比伦文明完全消失,很多人认为那是因为它少掉了另外一种生命力。《易经》里面讲,一样东西发展到极致之后,就要回到最粗糙的状况再来一次,让那个生命力重新培养厚实,再发展出来。因为不要忘记,精致本身就是生命力弱掉了,东方很多历史都在讲这种轮回。这就是为什么我常常要往南部跑的原因。我觉得在一个比较粗犷的生命里面,其实有一种非常大气的东西,那是一种很厚实的生命力。
我最近看到一部电影很好玩,讲慈禧太后每天吃完饭后要散步九百九十九步,永远不会走到一千步,因为一千步以后就是下坡。就像汉朝皇帝住的宫殿叫“未央宫”,它是从圆形讲哲学,圆形到了“央”就是下坡了,所以他提醒自己永远不要到中央,要永远保有蓬勃的朝气。
所以不管从个人、从家族、从一个整体的文化来讲,都会看到这里面有一种平衡的智慧。
所以刘姥姥特别讲:“只怕他身上干净,眼又干净。”“眼睛干净”是说,她没有看过不应该看的东西,所以看到就会受伤;如果看多了,就不会大惊小怪了。“或者遇见什么神了。”她不敢讲鬼,其实神跟鬼是同样的东西。大家知道从商代起,人们就认为每一个死去的祖先都会成为神鬼,在冥冥之中保佑或者惩罚后代。不过民间常常不太讲鬼,而讲神。
所以“趋吉避凶”是说,“吉”跟“凶”永远是在一起的。你要往吉的方向发展,是避开那个凶,而不可能没有凶。《易经》也是在讲,吉凶祸福是一体的两面,你把它发展成福,它就是福;你发展不对,它就变成祸,关键看你怎么运用。一念之间,它可以变成福;一念之间,它也可以变成祸。
“依我说,给他瞧瞧祟书本子,仔细撞客着。”这个祟书本子当然很复杂,可是简单来讲,就有点类似现在的黄历。它会告诉你今天适合往东边走,今天可以嫁娶,今天可以如何如何,否则的话你怎么会看到某一天忽然全高雄人都在结婚,其实他们是看了祟书本子。民间到现在还有这个东西,所以不要嘲笑刘姥姥。有时候我觉得很有趣,在想到底什么是科学的问题。大家都说宁可信其有,所以不管是电子新贵还是传统的大企业,到最后上梁的时候,都是照老规矩来,放鞭炮、祭拜,时辰算得好好的,一分一秒不差。所以从另外一个意义上讲,这是一个安心的东西。
“一语提醒了凤姐,便叫平儿拿出《玉匣记》,叫彩明念。”彩明是一个识字的丫头,她就翻了一会儿,然后念道:“八月二十五日,病者,东南方得之,遇见花神。”八月二十五日就是她们逛园子那天,也就是说,巧姐生病,是因为在园子的东南方遇见了花神,冲撞了花神。所以并不是冲撞了鬼才会受惩罚,冲撞了神也会受惩罚。假如你冲撞了妈祖的神轿,也会有灾难的。那怎么办呢?“用五色纸钱四十张,向东南方四十步送之,大吉。”五色纸钱就是各种颜色的纸钱,向东南方向走四十步,然后烧了。
“凤姐道:‘果然不错,园子里头可不是花神!只怕老太太也是遇见了。’一面说,一面命人请两份纸钱来,着两个人来,一个与贾母送祟,一个与大姐儿送祟。”“祟”这个字我们现在不太容易理解,祟是一种作祟,它并不是灾难、灾祸,就是一些小小的麻烦。大家知道台湾的烧亡船,就是送祟。因为“亡爷”是瘟神,是掌管生病的神,烧亡船就是把他送走。就好像说我们得罪不起,给你买一张头等舱的票,你走吧,这就叫送祟。而妈祖是保佑神,保佑神是要迎来的,这就是“迎福送祟”。我在南部东港一带看过很多烧亡船,那个祭奠仪式非常非常大,不下于妈祖信仰。可是后来很奇怪,大家都比较多地谈妈祖信仰,而不太谈烧亡船的部分,其实这个部分在民间很自然,甚至民间的盂兰盆节、送水灯也都有把邪祟送走的意思。
送完祟之后,“果见大姐儿安稳睡了”。所以你也不晓得到底是真是假,这个纸钱一烧,孩子就睡得安稳了。凤姐就很高兴,说:“到底是你们有年纪的人经历的多。我这大姐儿时常要病,也不知是什么原故。”刘姥姥说:“这也有的事。富贵人家养的孩子太娇嫩,自然禁不得一些儿委屈。”这完全是刘姥姥的民间看法,可是她很大胆地讲出来了。“以后姑奶奶倒少疼他些就好了。”
这句话我现在也常常跟朋友讲,你老是说小孩没有办法独立,可是你有没有给他机会让他出去碰一碰、撞一撞,去犯一点错。防范所有犯错的可能,他就不会有做对事情的可能。但我们都知道这很难做到,因为我们总是想把所有的好都留给下一代。结果,我们每一代都在讲这个话,可是很难做到。
“以后姑奶奶倒少疼他些就好了。”刘姥姥提了这样的建议。凤姐认为这话有道理,又说:“我想起来,他还没个名字,你就给他起个名字,借借你的寿;二则你们是庄稼人,不怕你恼,到底贫苦些,你这贫苦人起个名字,只怕还压的住他。”
王熙凤很相信刘姥姥的话,觉得她是上了年纪、有经验的人。然后就和她说:不怕你不高兴,你们乡下人,到底比较贫苦,所以我想借你们穷人家的“生命力”。这个部分我一直觉得是《红楼梦》的作者有意要告诉我们的,就是生命并没有绝对的好或绝对的不好。一个在温室里长大的孩子,其实他的生命力是很弱的,没有办法抵御太多的困难与危机。所以王熙凤就说:我想借你们乡下人的口,给她取一个名字,也许能够镇得住她。
为什么民间老是把小孩的名字取得那么难听,什么阿猫阿狗的,因为觉得好养,太娇贵怕遭天嫉。我一直认为这是民间的一种大智慧,其实也是在提醒人,做人要收敛,不要太张扬。
我们通常会请有身份地位的人给小孩取名,可是王熙凤反而叫刘姥姥这样的乡下老太太给她的女儿取名字。刘姥姥听了,想了一想,笑着说:“不知他几时生日?”先要八字。凤姐说:“正是呢。生的日子不大好,可巧是七月初七。”我们知道七月初七,现在有点变成中国的情人节了,其实最早是纪念牛郎织女星的节日,是传说中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因为织女是天上掌管纺织的女神,民间的少女会在这一天祈巧,让自己的手变得灵巧,因为古代的女性都要做女红这一类的东西,所以这一天也叫“乞巧节”。我记得我们小时候家里还有过这个节,就是妈妈会带着姐姐妹妹们,吃一种蚕豆,然后拜织女星,就希望说可以在纺织方面手很巧的意思。
但凤姐说她女儿生在这一天不太好,是因为民间有一种迷信,认为小孩生在某个神的祭日,对这个小孩不好,因为那个时辰太重。所以生在端午、元旦、中秋这种节日,这个小孩的命会比较特别。像贾家的大女儿元春,就生在元旦,后来做了贵妃。除非她命中八字很重,否则就压不住这个节气。
刘姥姥忙笑道:“这个正好,就叫他作巧哥儿罢。这叫作‘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有没有发现,乡下人没有什么好怕的。七月初七是乞巧节,她说我们就用“巧”字,这叫“以毒攻毒”。可见民间有很多有趣的智慧。我用“智慧”这两个字,大家也许觉得不太理解,好像智慧是读书人才有的。可是我常常会觉得读书人读到的东西,是知识,不一定是智慧。智慧很奇怪,它不是靠读书就能读出来的,它是生命经验,它是对宇宙、自然一种本能的知觉、一种通达。所以我们说在印度的古代经典里,有很多人类的智慧。
刘姥姥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她虽然不识字,是个文盲,可是她有一种智慧。她用这个“巧”字,就是说,命运这个东西,你越是怕它,就越容易被它整到,所以不如直接面对它。“以毒攻毒”的意思是,面对危难,你不要避讳它,正面面对它,反而能够破解。
我跟很多朋友说过我母亲一个最好笑的事情,她很相信眼皮跳会有灾难。眼皮一直跳一直跳,她就很心慌,没有办法好好做事。结果她剪了一块白纸贴在眼皮上,我说你干吗贴一块白纸,她说这样子“白跳白跳”,就表示逃过这一灾了。现在想起来这种东西当然很荒谬,但这让她心安。而且其中有很有趣的东西,就是她怎么会想到用一张白纸,来借“白”这个字?
大家知道齐白石在七十五岁时,算命先生说他今年必死无疑,他回去难过了很久。最后他想了一个“瞒天过海”的办法,就是把那一年的年龄改成七十七岁,所以齐白石自己加了两岁,他说我已经过了七十五岁那一劫了。后来胡适之为齐白石作传,考证他的年谱,怎么考证都对不起来。胡适不便直接当面询问齐白石本人,只好托人婉转探问,结果了解到了齐白石年岁的缘由。
你会觉得民间很好玩,它有很多东西可以玩,连神鬼都可以成为朋友。小时候每到腊月二十三或二十四,我们会把麦芽糖黏在炉子上,祭灶王爷。因为传说这一天灶王爷要去天上,报告这一家人这一年做了好事还是坏事,所以我们就把糖黏在炉口,意思是让灶王爷嘴巴甜一点,上天讲这一家人的好话。这是在贿赂神。
民间的有趣就在于,他们会觉得没有什么东西是躲不过去的,就看你用什么方法。这个跟人的生命力有关。所谓生命力,就是灾难不再是灾难,危机不再是危机。我们在生活中,有时候遇到一点小事就觉得过不去了,其实就是生命力弱了。
“姑奶奶定要依我这名字,他必长命百岁。日后大了,各人成家立业,或一时有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却从那‘巧’字上来。”我觉得这一段讲得非常好,就是说你能保护她一辈子吗?她将来总要成家立业;人生怎么可能永远顺利,一定有不顺遂的时候。我觉得这就是刘姥姥的大智慧。她说:就算你不能保护她的时候,就算遇到挫折或者不顺利的时候,也没有关系,借着这个“巧”字,必定能“遇难成祥、逢凶化吉”。注意这八个字,她并没有说不逢凶、不遇难,因为人生不可能不逢凶、不遇难。你去旅游,怎么知道海啸会来?你永远不知道天意在什么时候等着你。所以逢凶化吉是一个好卦;相反,如果因福得祸,那就惨了,这还是《易经》里的东西。
“凤姐听了,自然欢喜,忙道谢,又笑道:‘你只保佑他应了你这话,就好了。’”那我们知道,到了五十回以后,刘姥姥的这些话,果真应验了。所以“巧姐”这个名字,是《红楼梦》里很特别的一个例子。就是这么一个富贵人家小孩的名字,是一个穷困的乡下老太太取的。可是大家知道,后来在十二金钗里,结局最好的一个,就是巧姐。因为贾家被抄家以后,巧姐被她的娘舅卖到了妓院,刚好是刘姥姥家把巧姐救到了乡下,嫁给板儿做了媳妇,这些部分都在第四十二回埋下了一个伏笔。当然这个部分曹雪芹没有写完,是后来高鹗补写的,不过他依据的是第五回关于巧姐的那幅画像:一个在乡下纺织的女孩子。就是说她后来嫁到了乡下,过着平凡的生活。所以《红楼梦》里面有一个大因果,你不整个慢慢看,不太容易懂。
《红楼梦》第四十二回讲了一个很奇特的因果。
我们说作者大概觉得富贵并不见得是福气,有时候富贵刚好是大灾难的因,平顺的、没有大灾大难的日子反而是福气,所以他认为生命里面最应该追求的东西就是平顺。巧姐后来嫁到乡下,日子过得平平安安的,是真正在大家族最悲惨的灾难当中,化解了不幸的唯一平顺的人。
贾家在这么富贵的时候,哪里想到有一天这个小女孩,会需要刘姥姥来帮她,但生命的境遇就是这么不可思议。现在,是刘姥姥在贾家得到东西,可她给这个小女孩取了名字,作者已经暗示有一天刘姥姥可以帮助贾家。但在当下你怎么相信她可以帮助贾家,这么穷的一个老太太,她有什么能力可以帮助贾家。可是人生的因果跟缘分,是现实当中不知道天机的人,永远算不出来的。所以王熙凤的判词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最后她就死在自己的计较上,反而是她的女儿结局很好,这是她曾经在人生里面有过一次不计较,有过一种忽然在她的精明之外的豁达。因为如果计较,她不会对刘姥姥这么好。她对于一个乡下来的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的老太太,忽然有一念的慈悲,就帮助了她,结果这个东西在她的女儿身上有了回报。
所以东方其实一直相信轮回,相信因果,我自己觉得如果不把它当迷信来看,其实它是一个哲学,这个哲学是说人生并不应该只看到这么短的时间里,而应该看到一个大的宇宙之间的互动关系。我觉得刘姥姥身上有这个智慧,她觉得人世间是有牵连的。
凤姐说完,就叫来平儿吩咐道:“明儿咱们有事,恐怕不得闲儿。你这空儿闲着,把刘姥姥的东西打点了,他明儿一早就好走的便宜了。”这里的“便宜”有方便、便利的意思。刘姥姥忙说:“不要多破费,已经遭扰了几日,又拿着走,越发心里不安起来。”“遭扰”就是“打扰”,你看刘姥姥讲话多得体,她说我在你们这里白吃白喝了这么多天,走的时候再带东西,怎么好意思呢。凤姐说:“也没有什么,不过随常的东西。好也罢,不好也罢,带了家去,你们街坊邻舍看着也热闹些,也是上城一次。”这是给刘姥姥做面子,可以了解吗?就是你们乡下人来我们贾家,你回去的时候风光一点,也不丢你的脸,也不丢我们的脸。后面你会看到,有一次袭人去探望生病的妈妈,走之前王熙凤说她衣服没穿对,要她换上凤姐那件貂皮的;然后又说丫头不够,再带四个丫头,也是为了贾家的面子。
刘姥姥于是就跟着平儿去了,只见堆了半炕的东西。平儿一一拿给她看,说:“这是你昨儿要的青纱一匹,奶奶另外送你一个实地子月白纱作里子。这是两块茧绸,作袄儿作裙子都好。这包袱里是两匹绸子。年下做件衣服穿。这是一盒子各样的内造点心。”“内造”就是皇宫里做的点心,“也有你吃过的,也有你没吃过的,拿去摆碟子请客,比你们买的强些。这两条口袋是你前儿装瓜果带来的,一个里面装了两斗玉田京米,煮粥是难得的;这一条里是园子里的各样的果子”,过去有一个习惯,就是有人送你东西,你要把东西再装满还回去,不能只还个空口袋。
又说:“这一包是八两银子,都是我们奶奶给的。这两包每包里头五十两,共是一百两银子,是太太给的,叫你们拿去或者作个小本买卖,或是置几亩地,以后再别求人靠友的。”说着又悄悄地笑道:“这两件袄儿和这条裙子,还有四块包头,一包绒线,可是我送给姥姥的。那衣裳虽是旧的,我也没大很穿,你要弃嫌,我就不敢送了。”
“平儿说一样,刘姥姥念一句佛,已经念了几千佛了,又见平儿也送他这些东西,又如此谦虚,忙念佛道:‘姑娘说那里话来?这样好东西我还弃嫌!我便有银子还没处买这样的去呢。只是怪臊的,收了不好,不收,又辜负了姑娘的心。’”平儿笑着说:“休说外话,咱们都是自己人,我才这样。你放心收罢,我还和你要东西呢。”你看平儿多聪明,她给别人东西,怕人家不好意思,就说我也要跟你要东西;可要的又得是人家给得起的。所以她就说:“到年下,你只把你们晒的那灰条菜干子和豇豆、葫芦条儿各样菜干带些来,我们这里上上下下都爱吃。别的一概不要,别枉费心。”“灰条菜”是一种野草,又叫“灰灰菜”,她知道刘姥姥家穷,所以要的都是些她们给得起的东西。可换一个角度看,也可以了解富贵是多么可怜。
我读到这一段,会特别觉得作者是在写一种平等,一种人世间的平等。这种平等只有当人与人之间有了一种情分以后,你才能看得到,不然就会算计,就会觉得我给你一百两银子,你给我几根破咸菜,太不公平了。平等并不是物质的价值,而是一种心思,贾家给刘姥姥的是珍贵的,刘姥姥给贾家的也是珍贵的,是两种不同的珍贵。
下面就讲到太医来给贾母看病,贾母这个人也很有趣。中国封建时代的传统女性,从小要扮演害羞。我用“扮演”这个词是说,她不见得真的害羞,可是她一定要扮演那个害羞的角色,也许还包括王熙凤。尤其在少女时代,她们都要避开很热闹的场所,尽量不讲话,人家一讲话就脸红,低着头,这好像变成了美的某一种代表。可在贾母结婚、生孩子、从母亲变成祖母,甚至变成太祖母后,这个传统的女性美学在她身上发生了变化,贾母发展出另外一种豁达。因为过去女性看病是要放帘子的,只把一只手伸出来。而贾母说:“我已老了,那里养不出那阿物儿来,还怕他笑话不成!不用放帐子,就对面瞧罢。”就是说,我这把年纪了,我的儿子都有他那么大了,我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些地方都透露出,贾母尤其在认识了刘姥姥之后,特别觉得生命里有些东西不必那么计较。
看病这一段只是一个过场,短短的一段,可是很有意思。“只见贾母穿着青皱绸一斗珠的羊皮褂子,端坐在榻上”,这个“一斗珠”,我们现在不太容易了解,就是羊皮外面的那个羊毛卷起来,一粒一粒,像珍珠一样。这当然是很珍贵的羊皮,贾母就穿着这种珍贵的羊皮袄端坐在榻上,等太医来给她看病。太医进来后,看到“碧纱橱后,隐隐约约有许多穿红着绿,戴宝簪珠的人”,就不敢抬头。这是大家族的规矩,家里来了男客,所有的贵妇都要躲在纱幕后面,只有贾母坐在帘帐之外。
贾母笑道:“当日太医院正堂有个王君效,好脉息。”就是说他的脉把得特别好。王太医忙躬身低头,含笑回说:“那是晚生的家叔祖。”贾母听了笑道:“原来也是世交。”意思是说她年轻的时候就是王君效给她看病。当一个人的辈分已经到了一定程度,她就有一种大方。我们看,过去这种家族,都有世袭传承。这个世袭并不是简单地说他是御医,他儿子就有特权做御医;而是说其中有一种家学渊源,就像家里的秘方不外传一样。
把完脉以后,王太医说:“太夫人并无别症,不过偶感一点风寒,究竟不用吃药,不过略清淡些,常暖着一点儿,就好了。如今写个方子在这里,若老人家爱吃呢,便按方煎一剂吃;若懒怠吃,也就罢了。”说完,“吃了茶,写了方,刚要告辞,只见奶子抱了巧姐出来”。因为凤姐需要回避,所以由奶妈抱了出来。笑着说:“王老爷也瞧瞧我们。”意思是也给我们大姐儿看一看。“王太医听说,忙站起来,就奶子怀里,用左手挽着大姐儿的手,右手诊了诊脉,又摸一摸头,又叫伸出舌头来瞧瞧。”描写得很细致,跟我们现在中医诊病的步骤差不多。然后笑着说:“我说了,姐儿又要骂我了,只是要清清净净,饿两顿就好了。”这个太医说的话很有趣,跟刘姥姥刚才讲的,意思其实是一样的。就是富贵人家,有时候太过了,就像他刚才跟贾母讲的,吃得略微清淡一点就可以。因为吃了太油腻的东西,又不怎么运动,东西全都塞在胃里,身体肯定会出问题。
你会发现《红楼梦》第四十二回中讲的,其实就是《易经》里的平衡:福祸、吉凶的平衡,多跟少的平衡。我们都认为多是好,少是不好;可有时候刚好相反。你身体里某些东西太多了,就应该让它少一点,这样才能取得平衡。所以东方医学常常讲“调”,就是说,当它不平衡的时候,你把它调养过来。“调”与治疗不太一样,它相信人有一种自我调整的能力,可以重新取得平衡。
所以作者让刘姥姥来到大观园,其实就是有意在做这种平衡。她虽然贫穷,没有读过书,可是她给贾家带来了自然、纯朴和生命力,让这个富贵人家领悟到,生命可以有另外一种样子。
讲完贾母看病,作者又绕回来,说刘姥姥要走了,来向贾母辞行。贾母说:“闲了再来。”又叫鸳鸯来,嘱咐她:“好生打发你姥姥出去,我身上不好,不能送了。”“刘姥姥十分道了谢,又作辞,方同鸳鸯出来。”到了下房,鸳鸯说还有东西要给她。昨天不是已经给了一大堆吗?现在还有东西要给她。是什么东西呢?鸳鸯指着炕上一个包袱说道:“这是老太太的两件衣裳,都是往年生日节下众人孝敬的,老太太从不穿人家做的,收着也是白收着,却是一次也没穿过的。”这个衣服最后穿的人是谁?是刘姥姥。所以我想这里面其实有很多很让人感慨的东西,一件珍贵的物件最后会到谁的手上,你很难讲。
鸳鸯又指着一个盒子说:“这盒子里是你要的面果子。”就是刘姥姥之前说要带回去做样子的。又指着一个小包说:“这包儿里是你前儿说要梅花点舌丹,也有紫金锭,也有活络丹,也有清心丸,每一样是一张方子包着,总包在里头了。”因为她们知道,乡下最缺的就是药。都是些什么药呢?有解毒的梅花点舌丹,有祛暑的紫金锭,有活血的活络丹,也有清热的清心丸。都是一些应急的成药,每一种都用药方包好,注明是治什么病的。贾家给刘姥姥的东西,不止是贵重,还有一种体贴。我觉得《红楼梦》写到这些细节的时候,非常动人。就是大户人家打发一个乡下老太太,那些物质的东西不算什么,最动人的东西是这些药品。
然后又说:“这是两个荷包,带着玩罢。”说着,抽开了荷包上系的绳子,“掏出两个笔锭如意的锞子来给他瞧瞧”。“锞子”是小金锭或小银锭;“笔锭如意”是指上面铸有如意形状和笔形的锞子。《红楼梦》中很多地方,都提到了笔锭如意锞子,这是“必定如意”的谐音。然后笑着说:“荷包你拿去,这个留下给我罢。”鸳鸯是在跟刘姥姥开玩笑。“刘姥姥已经喜出望外,早又念了几千声佛,听鸳鸯说,便说道:‘姑娘只管留下罢了。’鸳鸯见他信以为真,便笑着仍与装上,说道:‘哄你玩呢,我有好些呢。你留着年下给小孩子罢!’”
“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拿了成窑钟子来递与刘姥姥”,就是刘姥姥喝了以后,妙玉不要的那个杯子,然后说:“这是宝二爷给你的。”刘姥姥说:“这是那里说起?我那一世修了来的,今儿这样的?”刘姥姥就非常感谢,说我这是哪一世修来的福气,会有这么大的福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