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问她:“这园子好不好?”刘姥姥念佛说道:“我们乡下人到了年下,都上城来买画儿贴。”乡下人一年很辛苦,可是过年的时候,一定要在家里贴一张年画,为的是讨个吉利,至少过年的时候显得富贵、喜气、漂亮。年画的内容很多都跟戏剧有关,年画是先用手工刻在木板上,然后印刷出来的,可以大量印刷,所以卖得很便宜。北方天津有“杨柳青年画”,南方在苏州有“桃花坞年画”。大家知道吗?有一批年画曾在台湾展出过,是日本收藏家收的。以前有很多中国船只到日本神户做生意,有一年刚好是过年期间,所以船蓬上贴了很多年画。风吹雨打的,年画很快就褪色坏掉了,日本人觉得很可惜,就把它们撕下保存起来,所以日本保留了一批明代、清代的年画。中国大概从鲁迅、郑振铎开始非常重视民间年画,觉得它是一种了不起的艺术,之后才有人开始收藏、研究年画。
“时常闲了,大家都说,怎么得也到画儿上去逛逛。想着那个画儿也不过是假的,那里有这个真地方。谁知我今日进这园里一瞧,竟比那画儿还强十倍。怎么得有人也照着这个园子画一张,我带了家去,给他们见见,死了也得好处。”她在形容这个花园的美。在乡下人眼中,最美的就是画里的世界,刘姥姥到了大观园,才知道还有比画里的世界还漂亮的地方。“死了也得好处”,就是死也瞑目的意思。
这句话引出了一件事。“贾母听说,便指着惜春笑道:‘你瞧我这个小孙女儿,他就会画。等明日叫他画一张如何?’”惜春那个时候大概十二岁、十三岁不到,是会画工笔画的。刘姥姥听了很高兴,赶快跑来拉着惜春的手说:“我的姑娘。你这么大年纪儿,又这么个好模样,还有这个能干,别是个神仙托生的罢。”《红楼梦》认为,人上辈子修过,这一辈子就会生得比较好一点,所以说是神仙托生的。
“贾母少歇了一会,便要领着刘姥姥都见识见识。”平常贾母进园子,大概都是在某一个地方坐一坐、看一看就走了,今天她要带着刘姥姥每个地方都走一走。
“先到了潇湘馆。一进门,只见两边翠竹夹路,土地下苍苔布满,中间羊肠一条石子漫的路。”潇湘馆是黛玉住的地方。黛玉的性格孤傲、清高,不喜欢花红柳绿,所以这里一色都是竹子。喜欢热闹的人家里是很少会有青苔的,黛玉不喜欢跟人来往,人迹罕至,所以才“苍苔布满”。“石子漫的路”,就是用小石头拼出图案的小路;“羊肠”是形容路很窄,大概只能一个人走。
“刘姥姥让出路来与贾母众人走,自己却走土地。”她觉得自己身份比较低卑,路不够宽,她就让路给贾母和众人走,自己走土路。琥珀拉住她说:“姥姥,你上来走,仔细苔滑了。”秋天的早上有霜露,土地上比较泥泞,容易滑倒。
刘姥姥说:“不相干的,我们走熟了的,姑娘们只管走罢。可惜你们的那绣鞋,别沾脏了。”她觉得那么漂亮的绣花鞋踩在泥路上就糟蹋了,完全是乡下老太太对东西的那种疼惜。“他只顾上头和人说话,不防底下果跴滑了,‘咕咚’一跤跌倒。”不知道她是真的踩滑了,还是觉得无所谓,是在逗大家玩。有时候能让人家笑一笑也蛮好的,她就扮演了这样的角色。读到此,你会忽然发现,在这一回中刘姥姥才是主角,其他人都是配角,作者写刘姥姥时很用心。
“众人拍手都哈哈的笑起来”,这些小丫头都不太懂事,看到老太太摔跤,觉得好玩,才拍手笑。贾母笑骂道:“小蹄子们,还不搀起来,只站着笑。”贾母知道老人摔跤是很严重的事情。“说话时,刘姥姥已爬了起来,自己也笑了,说道:‘才说嘴就打了嘴。’”刘姥姥整天在田里劳动,真的很健朗。“才说嘴就打了嘴”意思是说,我刚刚讲了大话说不会摔跤,结果就跌倒了。贾母很关心地问:“可扭了腰了不曾?叫丫头们捶一捶。”贾母表示关切,如果是她摔一下,肯定不得了的。
刘姥姥说:“那里说的我这么娇嫩了。那一天不跌两下子,都要捶起来,还了得呢。”贾母是稍微多走一点路,就要有人给她捶腿的,可是刘姥姥心说我每天在田里都不知道要摔几次,每次都要捶还得了。
刘姥姥与贾母的对话非常有趣,她们互相都不怎么了解对方。如果没有这个对话,我们极有可能不知道另一种生命状态。人世间没有绝对的好或不好。我们常笑话某些人养尊处优,不知道民间疾苦,可有时候也许他们是真的不知道。我们都听过这个故事:有个皇帝,听人说老百姓没饭吃都饿死了,就问:他们为什么不吃肉呢?大家都笑话这个皇帝,可是有时候你会为他难过,因为他从小在皇宫里长大,真的不知道老百姓没有饭吃就不可能有肉吃。如果要责怪就责怪教育他的人吧,社会的各阶层之间长期缺乏对话就会产生这种荒谬的笑话。
“紫鹃早打起湘帘,贾母等进来坐下。林黛玉亲自用小茶盘捧了一盖碗茶来奉与贾母。”贾母来了,林黛玉绝对要亲自倒茶,因为是外祖母,要讲究礼节和辈分。王夫人说:“我们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不然的话,林黛玉还要给王夫人倒茶。每一个长辈,她都应该要奉茶的。“林黛玉听说,便命个丫头把自己窗下常坐的一张椅子挪到下首,请王夫人坐了。”按照礼节,王夫人要在贾母的下首坐。
“刘姥姥因见窗下案上设着笔砚,又见书架上垒着满满的书,刘姥姥道:‘这必定是那位哥儿的书房了。’”贾母笑指着黛玉说:“这是我这外孙女儿的屋子。”刘姥姥就留神打量了黛玉一番,“方笑道:‘这那里像个小姐的绣房,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对刘姥姥来讲,她不太能够想象女孩子的房间怎么是这个样子,这么肃静,到处都是笔墨纸砚。这里点出了贾府的女孩子是读书的。
贾母没看到宝玉,就问:“宝玉怎么不见?”丫头们回说:“在池子里船上呢。”贾母说:“谁又预备下船了?”李纨赶快回答:“才开楼拿几子,我恐怕老太太高兴,就预备下了。”贾母听了正要说话,有人回说:“姨太太来了。”贾母她们才站起来。只有薛姨妈来,贾母才会站起来,因为薛姨妈是外客。
“只见薛姨妈早进来了,一面归坐,笑道:‘今日老太太高兴,这早晚就来了。’贾母笑道:‘我才说来迟了的要罚他,不想姨太太就来迟了。’”这有点在开玩笑说,我刚才讲谁来晚了要受罚的,结果你就来了。
“说笑一会,贾母因见窗上纱颜色旧了”,贾母总说自己眼睛花了、耳朵聋了,可是她其实还是注意到林黛玉的窗纱该换了。窗纱常年日晒雨淋,容易褪色。贾母讲这句话的时候,管家的人会紧张,因为觉得自己不够尽心。林黛玉是贾母最疼的外孙女,她的窗纱旧了怎么没有人去换。其实贾母也很小心地在讲这些话,不能讲重了。她和王夫人说:“这个纱,新糊上好看,过了后来,就不翠了。这个院子里头,又没有个桃杏树,这竹子已是绿的,再拿这绿纱糊上,反不配。我记得咱们先有四五样颜色糊窗的纱呢,明日给他把这窗上的换了。”“翠”和“绿”不一样,“翠”色里有更多光的明度。初春柳叶刚刚冒出来的颜色叫“翠”,是发亮的,可是时间久了那绿色就会变暗,就没有那么翠了。林黛玉不喜欢桃花、杏花这些太艳的东西,潇湘馆里全部是竹子,一色的绿,贾母感觉颜色不配。
贾府的第一代是非常厉害的,贾母很讲究,也有很多的记忆。她说:“我记得咱们先有四五样颜色糊窗的纱呢。”贾母嫁进来时,她是管家的,那时仓库里有四五种颜色的纱。既然有不同的颜色,就不要再用绿色。贾母一交代,凤姐立刻回答说:“昨日开库房,看见大板箱里还有好几匹银红蝉翼纱,也有各样折枝花样的,也有流云卍福花样的,也有百蝶穿花花样的,颜色又鲜明,纱又轻软,我竟没见过这样的。拿了两匹出来,作两床绵纱被,想来一定是好的。”凤姐在这里有一点想掩饰,因为老太太讲重话了,她就赶紧表示说,其实早就已经准备给黛玉换窗纱了。王熙凤是很会做人的,在这种时候,她一定要表示自己没有偷懒。可是这个“蝉翼纱”恰恰讲错了。
凤姐刚讲完,贾母就给她顶回去了:“呸!人人都说你没有不经过不见过,连这个纱还不认得呢,明日还说嘴。”薛姨妈就为王熙凤辩白,说:“凭他怎么经过见过,他如何敢比老太太呢。老太太何不教导了他,我们也听听。”
凤姐也撒娇说:“好祖宗,教给我罢。”
贾母就笑着向薛姨妈众人说:“那个纱,比你们的年纪还大呢。怪不得他认作蝉翼纱,原也有些像,不知道的,都认作蝉翼纱。正经名字叫作‘软烟罗’。”今天我们恐怕再也找不到“软烟罗”这种料子了,名字非常好听,可到底什么样儿,我们也不太容易了解。绫、罗、绸、缎是四种不同的纺织品,“罗”是夏天用的一种丝织材料。中国美术史上有一个著名的作品《簪花仕女图》,画中透明、露出仕女手臂的料子,一般人都认为那就是“罗”。
凤姐说:“这个名儿也好听。只是我这么大了,纱罗也见过几百样,从没听见过这个名儿。”贾母就笑着说:“你能活了多大,见过几样没处放的东西,就说嘴来了。”贾母很少讲这种话,可是今天有点得意起来,似乎也有点要让她们知道老年人的厉害。她说:“那个软烟罗只有四样颜色:一样雨过天晴,一样秋香色,一样松绿的,一样就是银红的;若是做了帐子,糊了窗屉,远远的看着,就似烟雾一样,所以叫作‘软烟罗’。那银红的又叫作‘霞彩纱’。如今上用的府纱也没有这样软厚轻密的了。”贾母在不经意间露了一手,细说“软烟罗”透露出她的见多识广。
“雨过天晴”,就是下过雨以后,天空的那种蓝。其实这很复杂,它是一种光。中国古代讲的色彩学和西方非常不一样。西方的色彩学讲究的是从科学上去断定冷色或是暖色,或者说在光波上看它的波长,红色的波长和蓝色的不一样,是用非常准确科学的方法测定光谱。可是中国的色彩学认为色彩本身在大自然中,与光在一起,是一个变化的过程。“雨过天晴”那个色彩你根本形容不出来。
“秋香色”现在还有很多人在用。秋天的色彩是从绿色变黄,秋香色基本上是黄绿之间的一种色彩,很难说准黄是多少、绿是多少,因为它是一个变化的过程。大家可以感觉一下在北温带的秋天,你走进森林时绿色慢慢变少,黄色慢慢变多的过程。秋香色是在讲初秋的颜色。青春的少女很少穿秋香色,可是人到某个年龄会慢慢喜欢秋香色,好像是在繁华之后想慢慢肃静下来。“秋香”是一个季节的感觉,可是这里用来形容色彩。
“松绿”,这个绿不止是绿色,是指松树上的一种暗绿色。“霞彩”,是银红色,一种特别像晚霞的颜色。
贾母作为老人家在慨叹时光不再,现在连皇帝用的都没有当年的那么好,有一点没落的感觉。她特别珍惜这些软烟罗,舍不得用,一直堆在库房里。表面上她笑称自己是老废物了,可姜还是老的辣,就在她一处处地讲典故的时候,大家能看出她的能干。
薛姨妈笑着说:“别说凤丫头不见,连我也没听见过。”“凤姐儿一面说话,早命人取了一匹来。”你看,凤姐多聪明,贾母在介绍软烟罗,她马上命令丫鬟去取一匹来证明,也让贾母觉得印证了她的话。
贾母说:“可不是这个!先时不过是糊窗屉,后来我们拿这个作被,作帐子,试试也竟好。明日就找出几匹来,拿银红的替他糊窗子。”“凤姐儿答应着。众人都看了,称赞不已。刘姥姥也觑着眼看个不了。”乡下人大概从来没看过这么细薄、透明的料子,念佛说道:“我们想他作衣裳也不能,拿着糊窗子,岂不可惜?”这又是乡下人的想法。贾母就跟她说:“倒是做衣裳不好看。”这是在讲布料的透明度,用它做衣服太透明了。
“凤姐忙把自己身上穿的一件大红绵纱袄子襟儿拉了出来,向贾母、薛姨妈道:‘看我的这袄儿。’贾母、薛姨妈说:‘这也是上好的了,这是如今的上用内造,竟比不上这个。’”现在皇宫里面用的内府造的东西,还比不上这个软烟罗。凤姐说:“这个薄片子,还说是内造上用的,竟连这个官用的也比不上了。”王熙凤的内衣料子竟然是皇宫里面用的东西,可见贾家声势之大,可是她还是有点抱怨说,当年的软烟罗不过是做官人家用的,可是比现在皇宫用的还要好,有点一代不如一代的感觉。
贾母说:“再找一找,只怕还有青的。若有时都拿出来,送这刘亲家两匹,做一个帐子挂。下剩的配上里子,做些夹背心子给丫头们穿,白收着霉烂了。”
软烟罗是贾家四代之前的珍藏,在仓库放了近一百年了,大概快烂掉了,贾母随手就给了刘姥姥。贾母似乎忽然有一种领悟,她决定不再收那些东西了,这些东西不拿出来用,就变成了另一种荒废与糟蹋。贾母此时有种很奇怪的感伤,荣华富贵四代之后,她忽然发现当年舍不得用的东西都快发霉了。从创业到巅峰,她看到了繁华,也隐约感觉到繁华的无常。她觉得生命不能永恒,至少不要把好东西白白糟蹋了。这当然是在讲物质,可是精神世界也是如此。无常的生命那么短暂,为什么要去糟蹋这个生命呢?她好像在鼓励这些年轻的孩子们在大观园里好好过他们的青春生活,而她自己也在借此回忆很多。
“凤姐忙答应了,仍命人送去。贾母起身,笑道:‘这屋里窄,再往别处逛去。’”刘姥姥就念佛说:“人人都说大家子住大房子。昨日见老太太正房,配上大箱、大柜、大桌子、大床,果然威武。那柜子比我们那一间房子还大、还高。”刘姥姥一连串用了好几个“大”字来形容贾母房间的气派。乡下人从来没想到柜子那么大,那个空间比例把她吓了一跳,因为乡下人的房子很局促,都是矮矮的,而贵族家里的柜子确实有非常大的。巴黎的东方美术馆有一个明朝的柜子,比我们现在的房子都高。
“怪道后院子里有个梯子。我想,又不上房晒东西,预备个梯子作什么?后来我想起来,定是为开顶柜收放东西,若离了梯子,怎么得上去呢。”乡下人的梯子的功能就是晒菜,后来她才知道,这些大柜子、大仓库,没有梯子是上不去的。“如今又见了这小屋子,更比大的益发齐整了。满屋里的东西都只好看,都不知叫作什么,我越看越舍不得离了这里。”刘姥姥发现了另外一种美,虽然她连名字都叫不出来,可是越看越舍不得离开。凤姐就说:“还有好的,我都带你瞧瞧。”说着,“一径离了潇湘馆”。
刘姥姥逛大观园就是一样一样的慢慢看,见到的都是她生命里没有过的东西。刚才看到的潇湘馆只是开始,等一下会去探春、惜春、宝钗的房间。借着刘姥姥,我们才真正看到了大观园。之前,大观园对我们来说只是一个很抽象的符号,我们并不知道潇湘馆里面有什么?秋爽斋有什么?蘅芜苑里有什么?如果让我们用文字来描述自己住的房间,你不见得能讲清楚,可是用一个外来者的眼睛去打量可能会更清楚,因为在陌生的状况里,人的记录与观察是有细节的。这是一个很精妙的文学手法。
“远远的望见池中一群人在那里撑船。贾母道:‘他们既预备下船,咱们就坐。’一面说着,便向紫菱洲蓼溆一带走来。”紫菱洲这个地方是人工沙滩,旁边长了很多的蓼草,所以叫蓼溆。
“未至池前,只见几个婆子手里都捧着一色捏丝戗金五彩大盒子走来。”她们拿的是装食物的食盒,有点像现在的便当盒。“捏丝戗金”就是在朱色或黑色的漆地上,用针或刀尖镂划出纤细的花纹沟槽,再在沟槽里涂上胶,然后把金箔粘上去,就呈现出了金色花纹。“五彩”,是指上面有不同颜色的彩绘。
凤姐一看就知道,这是送早饭的盒子,忙问王夫人:“早饭在那里摆?”王夫人就说:“问老太太在那里,就在那里罢了。”王夫人一向是没有主张的,她底下有一个能干的王熙凤,上面有一个能干的贾母。贾母听见就回头说:“你三妹妹那里好。你就带了人摆去,我们从这里坐了船去。”意思是说你们走陆路到探春那里摆早饭,我们坐船过去。
“凤姐儿听说,便回身同了李纨、探春、鸳鸯、琥珀带着端饭的人等,抄着近路到了秋爽斋,就在晓翠堂上调开桌案。”秋爽斋就是探春住的书斋,里面有好几个房间,其中一个叫晓翠堂。
鸳鸯笑着说:“天天咱们说外头老爷吃酒吃饭都有一个篾片相公,拿他取笑儿。咱们今日也得了一个女篾片了。”清朝老爷们吃饭、吃酒时,要有一个人讲笑话的,叫“蔑片相公”。“今日也得了一个女篾片”意思是刘姥姥来了。“李纨是个厚道人,听了不解。凤姐儿却知是说的刘姥姥了,也笑说道:‘咱们今儿就拿他取个笑儿。’二人便如此这般的商议。”李纨笑着劝她们:“你们一点好事也不做,又不是个小孩儿,还这么淘气,仔细老太太说。”李纨不喝酒的时候就非常规矩,说话很厚道。鸳鸯说:“很不与你相干,有我呢。”
“正说着,只见贾母等来了,各自随便坐下。先有丫环端过两盘茶来,大家吃毕。凤姐手里拿着西洋布手巾,裹着一把乌木三镶银箸,按人数位,按席摆下。”我们现在用的毛巾,那个时候叫西洋布手巾,是要进口的,国产的布手巾吸水性没有那么高。贾府有很多东西是舶来品,钟、手巾、肥皂等等。“箸”是筷子,“三镶银箸”就是三面都镶了银的筷子。
贾母说:“把那一张小楠木桌子抬过来,让刘亲家近我这边坐着。众人听说,忙抬了过来。凤姐一面递眼色与鸳鸯,鸳鸯便拉了刘姥姥出去,悄悄的嘱咐刘姥姥一席话,又说:‘这是我们家的规矩,若错了,我们就笑话呢。’”鸳鸯对刘姥姥说,吃饭以前有一些规矩,要她按规矩行事,其实是在骗她。
“调停已毕,然后归坐。薛姨妈是吃过饭来的,不吃,只坐在一边吃茶。贾母带着宝玉、湘云、黛玉、宝钗一桌。王夫人带着迎春姊妹三个一桌,刘姥姥傍着贾母一桌。贾母平日吃饭,皆有小丫环在旁边,拿着漱盂、麈尾、巾子、帕物。如今鸳鸯是不当这差的了,今日鸳鸯偏接过麈尾来拂着。”“麈尾”是一种用鹿类动物的尾巴做成的赶苍蝇的东西,现在常常写作“拂尘”。《三国演义》里孔明手上早期拿的就是这个东西,后来才变成羽毛扇。
“丫环们知道他要撮弄刘姥姥,便躲开让他。鸳鸯一面侍立,一面悄向刘姥姥说道:‘别忘了。’刘姥姥道:‘姑娘放心。’那刘姥姥入了坐,拿起箸来,沉甸甸的不伏手。原是凤姐和鸳鸯商议定了,单拿一双老年四楞象牙镶金的筷子与刘姥姥。”别人是三镶乌木的银筷子,还比较轻,可是她用的是象牙镶金的四楞的筷子。
刘姥姥见了说:“这叉把子比俺那里铁锨还沉,那里犟的过他。”这是乡下人的粗话,说这个东西那么重,根本拿不动。“说的众人都笑起来。只见一个媳妇端了一个盒子站在当地,一个丫环上来揭去盒盖,里面盛着两碗菜。李纨端了一碗放在贾母桌上,凤姐儿偏拣了一碗鸽子蛋放在刘姥姥桌上。”
“贾母这边说声‘请’,刘姥姥便站起身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这是鸳鸯骗刘姥姥说,我们家有规矩,吃饭以前,老太太说“请”,你就要站起来,因为你是客人,一定要应答,结果她就回答了这样一句。其实贾家没有这样的规矩。所有的人都没想到,等到想明白了之后大家哄堂大笑,简直没办法吃饭。
让我们看看作者是怎么写这个哄堂大笑的。曹雪芹简直像今天的电影导演,拿着摄影机扫过去:“史湘云撑不住,一口饭都喷了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叫‘哎哟’;宝玉早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只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撑不住,口里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坐位,拉着他奶母叫揉一揉肠子。”
连续七八个场景,作者一个接一个地写过来。好的作者有一种冷静,别人哄堂大笑的时候,他可以描述。史湘云是心直口快的人,所以她反应最快,第一个就把饭喷出来了;林黛玉身体最弱,一下子呼吸不过来,笑岔了气;宝玉是最爱撒娇的,马上滚到祖母怀里去了。每一个人的反应都合情合理,完全是他们个性的流露。文学上,这样的场面很不好写,写不好就会显得有一点粗俗,流于闹剧。可是作者写出了这个场景的活泼,产生了非常好的戏剧效果。
“地下的无一个不弯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他姊妹换衣裳的,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撑着。”她们两个是导演,所以非常冷静,继续在捉弄刘姥姥,“还只管让刘姥姥”。
“刘姥姥拿起箸来,只觉不听使,又说道:‘这里的鸡子也俊,下的这蛋也小巧,怪俊的。我且肏攮一个。’”刘姥姥的乡下粗话出来了,她说的是:我要用筷子插一个蛋来吃。“众人方住了笑,听见这话又笑起。贾母笑的眼泪出来,琥珀在后捶着。”贾母笑道:“这定是凤丫头促狭鬼儿闹的,快别信他的话了。”凤姐儿笑着说:“一两银子呢,你快尝尝罢,那冷了就不好吃了。”
“刘姥姥便伸箸子要夹,那里夹的起来,满碗里闹了一阵,好容易撮起一个来,才伸着脖子要吃,偏又滑下来滚在地下。”鸽子蛋在碗里面转,怎么夹都夹不起来,怎么戳也戳不起来,怎么捞也捞不起来。等撮起来一个,她又不敢动筷子,生怕掉了,就伸长脖子去吃,结果蛋还是掉在地上了。这些都在形容刘姥姥的姿态和表情。“忙放下箸子,要亲自去捡,早有地下的人捡了出去了。”因为弄脏了不能吃,就有人收拾走了。刘姥姥叹道:“一两银子,也没听见响声儿就没了。”这是乡下人的反应,还没吃到就不见了,她觉得很可惜。
这场戏非常不好写,如果特地卖弄这些东西,就会变成闹剧,可是作者在写这种热闹滑稽的场景时,还保持着他的文学品格。这里面有一种冷静和节制,他一点一点地写出人们大笑的过程,而且写出人性以及人性中的某些分寸。
“众人已没心吃饭,都看着他取笑。贾母又说:‘谁这会子又把那个筷子拿了出来,又不请客摆大筵席。都是凤丫头指使的,还不换了呢。’”贾母是主人,刘姥姥是她留下来的,所以她要有主人的分寸。她虽然也觉得好笑,可是她的身份绝不能跟着起哄,必须要责备底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