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长史官绝对是厉害角色,“未及贾政开言”,他就开始逼宝玉了。“长史官冷笑道:‘公子也不必掩饰。或隐藏在家,或知其下落,早说了出来,我们也少受些辛苦,岂不念公子之德?’宝玉连说不知,‘恐是讹传,也未见得。’”长史官继续冷笑说:“现有据证,何必还赖?必定当着老大人说了出来,公子岂不吃亏?既云不知此人,此人那红汗巾子怎么到了公子腰里?”宝玉腰上的汗巾子一眼就被长史官认出是琪官的。“宝玉听了这话,不觉轰去魂魄,目瞪口呆,心下自思:‘这话他如何得知!既连这样机密事都知道了,大约别的瞒他不过,不如打发他去了,免的再说出别的事来。’因说道:‘大人既知他的底细,如何连他置买房舍这样大事倒不晓得了?’”宝玉这才讲出真话,可见他跟蒋玉菡真的变成好朋友了。蒋玉菡可能不甘于一直被包养的命运,在被包养的过程中积攒了些银子,便在乡下买了几亩地,置了房产,希望将来有朝一日可以成家立业,脱离苦海。可是他们这种身份的人,要想从良特别不易,我们大概可以想象他最后可能还要被忠顺王府抓回去。宝玉只好说:“听得说,他如今在东郊离城二十里有个什么紫檀堡,他在那里置了几亩田地、几间房舍。想是在那里也未可知。”
好,终于达到目的了。这个长史官步步紧逼,其实就是要打听琪官的下落。长史官听了就笑着说:“这样说,一定是在那里。我且去找一回,若有了,便罢;若没有,还要来请教。”这个长史官无礼到这种程度,没打招呼就来,最后连个告辞也不说,撂下一句狠话就走了,可见这两家的关系一定不怎么好,否则不会这么失礼。
贾政此时气得目瞪口歪。一面送出那个长史官,一面回头命宝玉:“不许动!回来有话问你!”接下来,第三个事件发生了。
宝玉这天大概真的应该去算一个命,遇到了一连串的倒霉事。贾政回身要整宝玉的时候,看到贾环带着几个小厮在院子里乱跑,这种大户人家要求公子要有很好的教养。贾政就喝命小厮:“快打,快打!”贾环看见父亲,“吓的骨软筋酥”,赶快低头站住。贾政便问他:“你跑什么?跟着你的那些人都不管你,不知往那里逛去,由你野马一般!”然后就喝命叫跟上学的人来。“贾环见他父亲盛怒,便乘机说道:‘方才原不曾跑,只因从那井边一过,那井里淹死了一个丫头,我看见人头这样大,身子这样粗,泡的实在可怕,所以才赶着跑了过来。’”“小动唇舌”开始了。
大家注意一下,《红楼梦》里每一个人的语言都有特色,记不记得前面薛蟠形容西瓜有多么大,鱼有多么长。贾环跟薛蟠一样,自身没有什么学问,词汇很贫乏,只能说头泡得这么大,身子泡得这么粗。“贾政听了惊疑,问道:‘好端端的,谁去跳井?我家从无这样事情,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以待下人大约我近年于家务疏懒,自然执事人操克夺之权,致使生出这暴殄轻生的祸患。若外人知道,祖宗颜面何在!’喝命快叫贾琏、赖大、来兴。”
“小厮们答应了一声,方欲去叫,贾环忙上前拉住贾政袍襟,贴膝跪下道:‘父亲不用生气。此事除太太房里的人,别人一点也不知道。我听见我母亲说……’说到这里,便回头四顾一看。”注意一下,这完全是一副小人嘴脸,有话不好好说,而是看着四周,显然是要告状了。贾政懂了,“将眼一看众小厮”,小厮们马上往两边退去。“贾环便悄悄说道:‘我母亲告诉我说,宝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里,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打了一顿。那金钏儿便赌气投井死了。’”好的小说会让读者自己做评判,而不直接说谁是谁非。之前的事读者是知情的,可是现在竟变成了强奸不遂,可见社会上关于某个事件的讹传,会像滚雪球一样,滚到最后使大家都相信这是真的,让当事人百口莫辩。贾环跟他母亲都有一腔的委屈要报复,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贾政当即气得“面如金纸”,大喝“快拿宝玉来”!
“一面说,一面就往书房里去,喝命‘今日再有人劝我,我把这冠带家私一应就交与他与宝玉过去!我免不得做个罪人,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寻个干净去处是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之前他每次要打宝玉,总有人来劝,所以他的意思是这次谁再劝我,我就和他拼了。打死宝玉,我索性出家做和尚去,此时,贾政已经对宝玉完全绝望了。
在座的各位在成长的过程中一定多少都挨过父母的处罚;为人父母以后,也一定处罚过自己的孩子;做小孩挨爸爸打的时候也都得到过祖父母的保护……在宝玉挨打的过程中,我们能看到贾政跟宝玉、王夫人跟宝玉、贾母跟宝玉祖孙三代非常有趣的亲子关系。更有趣的是贾母赶来后对贾政的指责,我想这大概也是传统的伦理社会中非常典型的亲子关系。西方人肯定无法理解这一切,但国人只要稍微有点三代一起居住的经验,就会很熟悉这种既要教育,又要疼爱的复杂关系。作者把握得最好的就是小说的层次和语言,大家可以用这一章做范本,写一篇自己挨打或者打孩子的作文,看看自己能不能也写得这么有趣。
贾政在《红楼梦》里出场的机会并不多。可是他一出场,语言绝对是官场上的,比如经常使用那种对仗的句子,前面说宝玉“在外流荡优伶,在内奸淫母婢”,现在又说要打死宝玉,以免“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这简直像是判案的语言。另外,在儒家的伦理中,一个人存在的主要价值,就是要上对得起祖先,下对得起后代;这跟西方完全不同,西方的人生价值是立足在每个个体的自我完成上的。
“众门客、仆从见贾政这个形景,便知又是为宝玉了,一个个都是啖指咬舌,连忙退去。”作者的语言既简练又精准,把旁边的用人吓得不敢作声的形象容貌刻画得入木三分。“那贾政喘吁吁的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满面泪痕”,为什么贾政反应如此激烈,因为他担负着家族的使命,贾家好几代的富贵不能断送在他手中。他难过的是没有把孩子教育好,这意味着他在儒家的伦理中背负了很大的罪责。作为一个父亲,孩子做了错事,你心疼他,希望把他教好时的心情,跟贾政坐在那里气喘吁吁、泪流满面,觉得他有辱门庭的愧疚之间是有很大差别的。所以他“一叠声:‘拿宝玉!拿大棍!拿索子捆上!把各门都关上!有人传信往里头去,立刻打死!’”这里连续用了三个“拿”字,表明贾政催促大家打宝玉的急切心情。过去宝玉挨打,大概总有人通报,结果往往还没打成贾母就赶来了,所以这次贾政说把门关上,谁敢给贾母传信立刻打死,大家都有一点害怕了,“众小厮只得齐声答应,有几个来找宝玉”。
“那宝玉听见贾政吩咐他‘不许动’,早知凶多吉少,那里承望贾环又添了许多的话。正在厅上干转。怎得个人来往里头去捎信,偏生没个人,连焙茗也不知在那里。”宝玉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般转来转去,希望能有个人来帮他的忙,可偏偏身边一个人也没有,连最贴身的书童焙茗也不知道去哪儿了。正在这时,来了一个老嬷嬷,宝玉喜出望外,觉得自己这下有救了。可作者的厉害之处在于,此时出现的这个老嬷嬷偏偏毫无用处。“宝玉如得了珍宝,便赶上来拉他,说道:‘快进去告诉:老爷要打我呢!快去,快去!要紧,要紧!’”本来宝玉因为着急,话就说得有点语无伦次,偏赶上这个聋嬷嬷把“要紧、要紧”听成了“跳井、跳井”,她就笑着牛头不对马嘴地打岔说:“跳井让他跳去,二爷怕什么?”这是文学里的一种黑色幽默,就是在一个最紧张、最恐怖的时刻插入一个玩笑。
作者完全懂得这个技巧,在这么紧张的危急时候,忽然弄出来一个耳聋的老嬷嬷,让读者感觉既紧张又松弛。大家都知道电影里的蒙太奇手法,常常是这边杀人的刀子就要砍下去了,那边的当事人还毫不知情,观众急得要死。有个电影叫《盲女惊魂记》,要杀她的人就在身边了,可因为看不见,她还在那里若无其事地哼着歌。文学、戏剧中需要的就是这种一紧一松、一张一弛的节奏调整。“宝玉见是个聋子,便着急道:‘你出去叫我的小厮来罢。’那婆子道:‘有什么不了的事?老早的完了。太太又赏了衣服,又赏了银子,怎么不了事的!’”老嬷嬷在那边自言自语,跟宝玉要她做的事情不搭界。
“宝玉急的跺脚,正没抓寻处,只见贾政的小厮走来,逼着他出去了。”已经来不及了,宝玉只好来到贾政面前,“贾政一见,眼都红紫”,可见爸爸被宝玉气到了什么程度。“也不暇问他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淫辱母婢等语”,有没有发现都是四个字四个字一组,做官的人一定要会用四字,官场的文字都是口号式的,讲究对仗的,不管是“杀猪拔毛”还是“戒急用忍”。只喝命:“堵起嘴来,着实打死!”
“小厮们不敢违拗,只得将宝玉按在凳上,举起大板打了十来下。”用人们当然不敢真打,要知道,宝玉是少主人,万一出了差错谁来负责?所以虽然是贾政的命令,下手也不敢太重。于是“贾政犹嫌打轻了,一脚踢开掌板的,自己夺过来,咬着牙狠命盖了三四十下”。注意,作者在写大板子打下去时没有用“打”,而是用“盖”字,“盖”显然是用整个身体的力量在打。
《红楼梦》里的动词用得非常漂亮,如果找一个比较新的角度来研究《红楼梦》,我认为完全可以从文本上着手,比如把其中所有的动词挑出来做些研究,你将更能感受到这部小说语言的精彩。其实写文章最难用的就是动词,因为它常常会重复。为什么这个时候作者要用“盖”字?是因为它连发音和平仄,都跟动作有关系,这个动词一出来,整个句子都活起来了。从“打”的“三声”到“盖”的四声,连重量都不一样。《红楼梦》里这些美妙和精彩的细处,不细体会很容易滑过去。
“众门客见打的不像了,忙上前夺劝。”众门客觉得这样打下去真的要打死了,才上来抢他手中的板子。贾政根本不会听,他说:“你们问问他干的勾当可饶不可饶!素日皆是你们这些人把他酿坏了。”“酿”字有点一直在宠着他、护着他,以致导致不可收拾的后果的意思。“到这步田地还来解劝。明日酿到他弑君杀父,你们才解劝不成!”平常这些门客总是在适当的时机劝贾政不要再生气了,或者下手轻一点。可是如今贾政说你们再护着,他接下来就要弑君杀父了,这在儒家看来绝对是大逆不道,这已经是很重的话了,旁人就不好再劝了。
就像前面提到的,贾政此时越来越像是表演了。我一直觉得如果旁边没有这些人,他不一定会这样子。因为他旁边有这么多人,在讲了弑君杀父以后,下手的时候必须更狠,他就是要作态让身边的人看到,即使是我的儿子,我也要维持正义。
大家知道劝不住,就赶快退出来,找人进去给信儿。“王夫人不敢先回贾母,只得忙穿衣出来,也不顾有人没人,忙忙赶往书房中来。”此时,王夫人最为难的是夹在儿子跟丈夫之间,在父权社会,一个妇女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违拗自己的丈夫的,所以她不敢立刻就去告诉贾母,只好自己赶往书房。“慌的众门客、小厮等避之不及”,这一点也许大家不了解,过去女眷一出来,男客是要回避的。
“王夫人一进房来,贾政更如火上浇油一般”,刚才我说的表演就是这个意思,他是要做给别人看的,先是打给门客看。现在宝玉妈妈来了,更要打给妈妈看,所以“那板子越发下去的又狠又快。按宝玉的两个小厮忙松了手走开,宝玉早已动弹不得了”。周围的人大概觉得王夫人是个救兵,赶紧放开手宝玉就可以跑了,岂不知宝玉已经根本没有办法动了。接下来大家通过王夫人跟贾政的对话,可以看到一个古代的妻子在儿子被丈夫痛打时的为难。
“贾政还欲打时,早被王夫人抱住板子。贾政道:‘罢了,罢了!今日必定要气死我才罢!’”意思说你要来劝,就是要把我气死。“王夫人哭道:‘宝玉虽然该打,老爷也要自重。况且炎天暑日的,老太太身上也不大好,打死宝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时不自在了,岂不事大!’”王夫人的方法很委婉,先肯定丈夫做的是对的,接着又搬出了婆婆。她知道硬拼不行,只能绕着圈子来保护宝玉,说老太太是最疼宝玉的,万一她有个好歹该怎么办?“贾政冷笑道:‘倒休提这话。我养了这不肖的孽障,已不孝;教训他一番,又有众人护持;不如趁今日益发勒死了,以绝将来之患!’”本来王夫人没有来,还没到这个地步,王夫人一来,他更来劲了,摆明要做给她看,发展到勒死算了。
“王夫人连忙抱住哭道:‘老爷虽然应当管教儿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已将五十岁的人,只有这个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为法,我也不敢死劝。今日越发要他死,岂不是有意绝我。’”大家注意,这其中有一个儒家的伦理。古代丧礼上的“先妣先考”是要靠儿子来追奉的,没有亲生儿子的女性是不能入宗祠的。长子已经死了,就因为有个宝玉,王夫人还可以在那些妾面前有点风光,这个“绝我”的意思就是指这些东西。
“既要勒死他,快拿绳子来,先勒死我,再勒死他。”这种话我小时候在社区里常能听到,很多家庭一吵架这种话就出来了。有时候《红楼梦》里的语言会吓你一跳,几百年了,夫妻吵架也好,亲子吵架也好,竟然还是这种模式,几乎没有什么变化。我从来没听到过法国的家庭吵架时说,“你要勒死他,你先勒死我”。你去读普鲁斯特、福楼拜的小说,里面绝对没有这种语言。西方人喜欢从语言符号学入手研究社会学和伦理学,罗兰·巴特、福柯等人都从事这种研究,可见小说的语言真是研究一个社会最好的资料。
就算在中国,男性也很少说:“你要勒死他,你先勒死我。”女性却常常这么说,因为女性的生命当时多半是附属在另一个生命上的,一旦那个生命不存在了,她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我们娘儿们不敢含怨,到底在阴司里得个依靠。”有没有发现这完全是女性最委屈的语言,就是那个时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死,子也不得不死;夫要妇死,妇也不得不死”的翻版。王夫人说完,就爬在宝玉身上大哭起来。“贾政听了此话,不觉长叹一声,向椅子上坐了,泪如雨下。”有没有发现,在这种时候一哭二闹三上吊还真起作用,贾政的心也软了。
“王夫人抱着宝玉,只见他面白气弱,底下穿着一条绿纱小衣皆是血渍。”这个时候妈妈才想起看看儿子被打成什么样子了。大家注意,这一段作者写得非常惊人,有个细节是,作者竟然会想到宝玉穿着一条绿色纱内裤,我不相信宝玉平常都是穿绿内裤的。可是这天一定得穿绿色的,如果是咖啡色,红色的血就显不出来;而且一定要是纱的,因为纱很薄,血渍容易透出来。我认为作者肯定会画画,因为他特别懂得色彩,懂得调动人的视觉。这个细节真可谓神来之笔,在打得这么惨的时候还产生了一个美学,建议大家以后挨打的时候都换上这种绿纱内裤,打出的血痕加上绿色的陪衬,简直就像牡丹的红花衬着绿叶。
王夫人“禁不住解汗巾看”,《红楼梦》的作者必须不断转换角色,刚才他是贾政,下手狠得不得了;这个时候,他又变成了王夫人,是一个母亲在打量自己疼爱的身体,等看到宝玉“由臀至胫,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无一点好处,不觉失声大哭起来:‘苦命的儿吓!’因哭出‘苦命儿’来,忽又想起贾珠来,便叫着‘贾珠’哭道:‘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如果我是宝玉,听到妈妈说这种话,一定觉得很恐怖。她意思是说,如果哥哥还在,打死一百个宝玉我也不在乎。有没有发现绕来绕去还是儒家伦理,对于这个妇人来说,最重要的是她得有个儿子。这种话读起来会感觉毛骨悚然,好像她不是在疼宝玉,而只是在担心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在顾忌自己是不是有个儿子在。《红楼梦》其实一直在区别两个东西,单纯的、真正的人对人的不忍和悲悯与伦理道德里的人与人的关系,这两个东西是截然不同的。本来,宝玉没有必要悲悯金钏儿,可是宝玉却忍不住要悲悯;王夫人此时本该悲悯宝玉,可她悲悯的却是自己,她哭的好像也并不是宝玉,而是她自己。
所以《红楼梦》越读,越觉得伦理里的爱很可怕,人在那种伦理里是被分了类的,不再是单纯的对生命的爱。宝玉和黛玉的情怀之所以会让你觉得精彩,是因为他们在看到花落时会写《葬花吟》,会觉得花的死亡就是自己的死亡,那是对生命本源的不忍与悲悯。在作者看来,不应该只把爱放到伦理当中,我爱一个人不能仅仅因为他是我儿子,最本质的爱应该是生命对生命的。更明确地讲,作者反对儒家的伦理之爱,因为这种爱有分别心。
“此时里面的人闻得王夫人出去,那李宫裁、王熙凤与迎春姊妹早已出来了。”这时大家都已经知道了,开始陆续赶来。“王夫人哭着贾珠的名字,别人还可,惟有宫裁禁不住也放声哭了。”李纨的哭是因为王夫人提到她丈夫了,她觉得自己年纪轻轻就守寡了,也很惨。看到没有,每个人哭的都是自己。等一下大家读到三十四回,才知道真正哭宝玉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林黛玉。作者真是非常厉害,读了好多次,我才发现他强调的是亲子可以只是一种关系,而不见得是爱。作者一再提醒我们,有一种爱是生命对生命的,它不属于任何秩序和规范。有时候你参加一个丧礼,会看到有一大堆人在哭,可每个人都在哭自己,因为它只是一个机会,让每一个人趁机吐露自己的委屈,而且那些人哭起来会如泣如诉,像唱歌一样。其实此时的王夫人已经开始唱歌了,她要再叙述一次自己失去一个儿子的事情,宝玉的挨打引出了她自己对身世的哀伤,引得李纨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贾政听了,那泪珠更似滚瓜一般滚了下来”。“滚瓜”两个字用得很特别,形容大颗的泪珠就这样一粒粒掉下来。
下面这段写得十分精彩,就在大家乱成一团的时候,丫鬟的一声:“老太太来了”,让整个场面马上开始转换,可以看出这个家族里长辈的威严。“一句话未了,只听窗外颤巍巍的声气说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了!’”平常贾母周围有很多人簇拥,走得很慢,眼下她急着赶过来,生怕来不及,所以人还没有到声音就先到了。“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了!”这话又是我刚才提到的女性语言,传统的儒家礼教造成了所有女性的一种共通的委屈,以致这种委屈变成了固定的语言模式。
“贾政见他母亲来了,又急又痛”,有点不知如何是好了,连忙迎出来。这种大家族的教养非常严格,就算再生气,见到母亲依然诚惶诚恐。贾家隶属满洲旗下,旗人的母权是非常大的。一般是少奶奶管家,王熙凤一嫁进来就开始管家了,贾母当年也曾是管家。她熬到老太太这个辈分的时候,就成了家族中最有地位的人,所以贾政非常怕母亲。
“只见贾母扶着丫头,喘气的走来。贾政上前躬身陪笑,说道:‘大暑热天,母亲有何生气,亲自走来?有话只该叫了儿子进去吩咐。’”这是典型的孝顺儿子的做派和语言。“贾母听说,便止住步喘息一会,厉声道:‘你原来和我说话!我倒有话吩咐,只是可怜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却叫我和谁说去!’”看到没有?每一个人都这么委屈,委屈到觉得自己的一生都白白被糟蹋了。小时候我在社区里面常常听到老祖母在儿子打孙子的时候说,我一辈子没养个好儿子,这其实是很不理性的语言。家族里具有至高无上地位的人一旦说出这种话来是很压人的,问题根本不可能理性地解决了。这样的语言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有时候还能听到,我一直觉得一个社会要真正现代化,这类语言要尽可能减少,很多事情本来是可以用理性来讨论解决的。
“贾政听这话不像”,立刻就跪下了,虽然身为朝廷高官,但在母亲面前没有任何地位。我常常觉得中国的母权也蛮有趣的,不管在社会上扮演什么角色,只要妈妈一出现,你立刻就变成孩子了,自我个性全部丧失。可见,儒家伦理是维系了社会的某种秩序,可这种秩序往往是以丧失自我为前提的。你的自我会全部被权威整理成一个伦理系统,这时的贾政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跪着含泪说道:“为儿教训儿子,也为的是光宗耀祖。”这依然是伦理,所有教育的宗旨、目的、价值都在“光宗耀祖”上,可“光宗耀祖”是一个很冠冕堂皇的东西,就像块匾额一样空洞。“母亲这话,我做儿的如何禁得起?”意思是你说你一辈子没生过好儿子,我哪里受得了。
“贾母听说,便啐了一口,说道:‘我说一句话,你就禁不起;你那样下死手的板子,难道宝玉就禁得起了?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初你父亲是怎么教训你来!’”儿子根本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辩白,母亲说你老爸当年也没这样打你,你为什么要下死手打儿子,“说着,也不觉滚下泪来”。所有的女性都有一肚子的悲哀,贾母也想到自己的丈夫了,李纨想到的是她的丈夫贾珠,王夫人觉得她自己命很苦是因为儿子死了,古代的“三从”,就是从三个男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三个女性哭的都是“三从”里面的东西,在儒家伦理与儒家文化为主流的社会里,她们根本就没有自我。
贾政又赔笑说:“母亲也不必伤感,皆是做儿的一时性起,从此以后再不打他了。”贾政见风使舵,母亲一来就说不再打了,刚才的光宗耀祖此刻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贾母就冷笑着说:“你也不必跟我赌气,你的儿子,我也不该管你打不打。”这个时候忽然又变成你的儿子,不是我的孙子了,古代的家庭伦理里纠缠了很多复杂的东西。记得有一次我哥哥打孩子,我爸爸出来护着,我在旁边真是惊呆了,真不能理解过去管我们那么严的爸爸,怎么在做了祖父以后就完全变了。在他们的对话当中,“你的儿子、我的孙子”之类语言的纠缠,让人永远都搞不清楚。在西方社会的家庭里,从来不会碰到这种问题,因为他们的伦理是建立在个人基础上的,有时候儿子跟爸爸很亲,会直接叫爸爸名字,可我跟爸爸讲话连“你”都不能用,中国的亲子关系是儒家的伦理关系,最后就形成复杂的权威跟权威之间的对话关系。
贾母说:“我猜着你也厌烦我们娘儿们,不如我们早离了你,大家干净!”这又是典型的女性语言:我知道你就是看我们不顺眼了,不如我们早点离开你。说着便命人:“看轿马,我和你太太、宝玉立刻回南京去!”她要走就算了,还要把人家的太太也带走,她觉得自己跟她的儿媳妇,还有宝玉是一国的,底下的人只好干答应着。这种戏在贾家大概已经演了蛮多次,底下的人知道她只是说说而已。
大家有没有意识到这些话没有一句是理性的,全都是绝对权威的情绪化的语言?当年梁启超一直提倡大家要读小说,还写了一篇文章叫作《小说可以改造国民性》,因为小说真能看到我们平时无法察觉的国民个性。前几年还能看到这样的画面,电视里演琼瑶剧,三代女性坐在那里一面看,一面哭。我真觉得很奇怪,这么多年了,社会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女性角色竟没有多少改变。所以《红楼梦》里的这些语言我们其实非常熟悉,从王夫人出场、到李纨出场、再到贾母出场,三代女性的哭法是一样的,语言模式也一样。
“贾母又叫王夫人道:‘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宝玉年纪小,你疼他,他将来长大,为官作宰的,也未必想着你是他母亲了。你如今倒不要疼他,只怕将来还少生一口气呢。’”这绝对是在指桑骂槐,稍微单纯一点的人,读《红楼梦》就弄不清楚这些人到底要干吗,这种大家族常常有话不直接讲,喜欢拐着弯儿骂人。“贾政听说,忙叩头哭道:‘母亲如此说,贾政无立足之地。’”因为这话太重了。“贾母冷笑道:‘你分明使我无立足之地,你反说起你来!’”这都是斗气的话,情绪化到根本没有办法进行理性讨论。她接着继续刺激贾政:“只是我们回去了,你心里干净,看有谁来许你打。”一面说,一面命人快点打点行李车轿回去。这显然是在作态,贾政苦苦叩求认罪。可见古代社会的权威有多厉害,刚才是父权,现在是母权,准确地说是祖母权也跑出来了。
“贾母一面说话,一面又记挂宝玉,忙进来看时,只见今日这顿打不比往日,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也抱着哭个不了。”其实宝玉常常挨打,只不过之前不像今天打得这么狠就是了。“王夫人与凤姐等解劝了一会,方渐渐的止住。”见老太太哭了,旁边人担心她身体受不了,儿媳妇、孙子媳妇赶紧过来劝她。
有没有发现一直到现在凤姐都没说话,她平常那么爱热闹、爱表现,在这种时候却一言不发,是因为她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有可能触霉头。就在那些丫鬟、媳妇觉得要赶紧给宝玉疗伤,要上去搀扶他的时候,王熙凤马上表现出了以往的聪明和干练。她骂这些丫头媳妇说:“糊涂东西,也不睁开眼睛瞧瞧!打的这么个样儿,还要搀着走!”意思是说他已经走不动了,因为下半身已经打烂了,“还不快进去把藤屉子春凳抬出来”。这里的“屉子”是指春凳上的藤板是可以像抽屉那样撤换的。现在很少看到这种家具了,我们家里曾有过一张,大概跟桌子一样长,比桌子稍窄一点,春天的时候可以放在花树底下躺着乘凉。因为是藤编的东西比较轻巧,可以把宝玉放上去抬着,有点儿像我们今天的担架。“众人听说连忙进去,果然抬出春凳来,将宝玉抬放凳上,随着贾母、王夫人等送去,送至贾母房中。”宝玉没有被送回怡红院,而是到了最有力的保护区贾母房中。
“彼时贾政见贾母气未全消,不敢自便,也跟了进去。”母亲的气还没有消,他就不敢乱动,也不敢讲话。“看看宝玉,果然打重了。再看看王夫人,‘儿’一声,‘肉’一声:‘你替珠儿早死了,留着珠儿,免你父亲生气,我也不白操这半世的心了。’”王夫人还在那边一直这样又哭又念,“这会子你倘或有个好歹,丢下我,叫我靠那一个!”还是回到了儒家伦理上,我们不能说这种伦理不是爱,但是它到最后其实变成了很自私的东西,每一个人都会想到自己将来是不是有所依靠。我一直觉得曹雪芹骨子里是非常反儒家的,他一直相信人与人之间有一个真情,这个情就像黛玉跟宝玉一样,是前世的缘分,不需要在这一世由伦理来建立,宝玉跟黛玉最后并没有成夫妻,可是他们的缘分是最深的。作者倡导的就是这样的真情,他认为伦理本身不是真情。
王夫人接着数落一场,又哭“不争气的儿”,“贾政听了,也就灰心,自悔不该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其实贾政刚才在众人面前真的无法控制自己,因为平常总讲冠冕堂皇的话,到关键时刻,他必须实行,丝毫没有转换的空间。所以贾政只好先劝贾母,“贾母含泪说道:‘你不出去,还在这里做什么!难道于心不足,还要眼看着他死了才去不成!’”贾政听了,赶快退了出去。
这个时候薛姨妈、宝钗、香菱、袭人、史湘云也都来了,大家是陆续知道宝玉挨打,一批一批赶到现场的。作者在这么多人当中选了一个人做焦点,她就是袭人。我们知道袭人对宝玉来说有点儿像姐姐,因为宝玉是她带大的,换衣服、洗脸、梳头都是她一手打理,所以她对宝玉的身体有比王夫人还深切的疼惜。就像有些大户人家的孩子根本就是奶妈带大的,所以母亲跟这个孩子的关系可能都没有奶妈亲。《红楼梦》其实一直在对伦理提出质疑,让我们开始怀疑伦理到底是什么?儒家的伦理只是你认为的那个关系,你并不见得真疼他,也不见得有体温给他,并不能让他感觉到你是最贴身的一份关心的力量。
“袭人满心委屈,只不好十分使出来”,袭人为什么会“满心委屈”,因为她是用人,在大家都关心宝玉的时候,她是不能靠前的。其实她心里最难过,因为那个身体、那些衣服一直都是她亲自照料着的,那条绿色的小衣很可能是她早上才替宝玉穿上去的。李纨可以哭死去的丈夫,王夫人可以哭儿子,贾母可以哭孙子,可是在众人面前,一个丫头根本没有资格和理由哭。我觉得作者了不起的是,他认为没有身份和理由的哭才是真情,在人世间,你和一个人没有任何伦理上的关系,但你依然可以疼爱他,宝玉对很多丫头就是如此。
所以袭人“见众人围着,灌水的灌水,打扇的打扇,自己插不下手去,便越性走出来到二门前”,她自觉没有资格站在那里,但那些灌水的、打扇的其实都未必是真情。因为人世间的伦理到最后就不再那么单纯了,尤其是这种大户人家,可能只是因为贾母、王夫人疼宝玉,所以大家才忙得不亦乐乎,结果真心痛宝玉的袭人却满怀委屈地走开了。这种场景是《红楼梦》最迷人的地方,作者要告诉我们真情常常是最孤独的。
袭人“命小厮们找了焙茗来细问:‘方才好端端的,为什么打起来?你也不早来透个信儿!’”你看,袭人去追究责任了,她抱怨焙茗说,你是跟宝玉的人,有事怎么不及时来通报一声。“焙茗急的说:‘偏生我不在跟前,打到半中间我才听见了。忙打听原故,却是为琪官同金钏姐姐的事。’”宝玉因两个原因挨打,一个是金钏儿的跳井,还有一个是跟琪官来往的事,袭人问:“老爷怎么得知的?”这两件事情袭人都知情,汗巾子本来就是用她的那条去交换的。焙茗说:“那琪官的事,多半是薛大爷素习吃醋,没法儿出气,不知在外头唆挑了谁来,在老爷跟前下的火。”这件事情其实是一个悬案,以焙茗等人的猜测,蒋玉菡本来是跟薛蟠很好的,结果宝玉和琪官一见面就对上眼了,于是觉得薛蟠肯定要吃醋。后来宝钗回去就抱怨薛蟠说,都是你惹的祸,害宝玉挨打。薛蟠说他根本就没有说过,以小说中的人物个性来推测,薛蟠是不太会说谎的。“那金钏儿的事是三爷说的,我也是听见老爷的人说的。”袭人听了,想一想这两件事都对景。一个是争风吃醋;贾环也随时都想报复宝玉,“心中也就信了八九分,然后回来,只见众人都替宝玉疗治。调停完备”,大概就是擦药、整理、换衣服之类的。贾母命令:“好生抬到他房内去。”众人答应,七手八脚把宝玉送到怡红院内自己床上卧好。然后又乱了半天,众人才渐渐散去。这时,“袭人方进前来”,只有等大家都散了,这个没有身份的丫头才能上前精心服侍。
【第三十四回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错里错以错劝哥哥】
第三十四回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错里错以错劝哥哥
《红楼梦》的三十四回有好几条主线,这几条主线包括宝玉挨打后一批一批来看他的人。作者有意识地在呈现各种不同的情感和情分的差别,也表现了人的不同个性。
第一个来的是宝钗,她拿了药来,很理性地交代说,这个药可以治好宝玉的伤。宝钗走了以后,宝玉开始做噩梦,梦到忠顺王府的人在抓琪官。我一直觉得曹雪芹真的挨过一次这么严重的打,所以才能写得这么细。最精彩的是他在噩梦当中,忽然听到哭声,朦朦胧胧地睁开眼,发现站在床边的人是黛玉。这个最爱他的,跟他生命最有关系的人直到现在才出场。第三个来的人是王熙凤,王熙凤对宝玉是另外一种照顾,只是吩咐要吃什么东西、做什么菜之类的。
与此同时,还有两条线在发展:一条是袭人去王夫人那边晓以大义,她特别提醒王夫人说,宝玉现在已经大了,和这些姐姐妹妹之间应该有个界限了。因为刚发生了金钏儿自杀事件,王夫人觉得袭人非常识大体,就说我将来一定不会亏待你。另外一条线是薛宝钗来看宝玉的时候,问起宝玉为什么挨打。袭人没有想到薛宝钗是薛蟠的妹妹,在讲这个事情的时候,只是据实报告。宝玉就立刻阻止袭人说:薛大哥不是这样的人。他觉得这样的话不应该在宝钗面前讲。宝钗知道哥哥本来就不是什么正经人,所以回去以后就跟妈妈说起这个事,薛蟠回来后,便开始劝诫他。
这一回的回目先是“情中情因情感妹妹”,是说黛玉来看宝玉,眼睛肿得像核桃一样,宝玉一直放心不下黛玉,就派晴雯送了手帕去;接着是“错里错以错劝哥哥”,是指宝钗回家后劝哥哥不要再为非作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