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这种贵族人家,都会雇很多做针线的人的。可“他们家嫌费用大,竟不用那些针线上的人,差不多的东西多是他们娘儿们动手”。这样史湘云的压力就很大,因为刺绣本来就很慢,姑娘们的刺绣又不同于外面的职业工人,很讲究,所以就显得格外辛苦。“为什么这几次他来了,他和我说话儿,见没人在跟前,他就说家里累的很。”宝钗跟人很亲,亲到让别人在她面前透露出轻易不讲的心事。史湘云只跟宝钗透露了自己很累,一个贵族小姐有一大堆的丫头伺候,怎么会累?所以宝钗“再问他两句家常过日子的话,他就连眼圈儿都红了,口里含含糊糊,待说不说的”。她的意思是湘云想说可是又不好意思说,一个大家闺秀可能觉得家丑不可外扬。宝钗说:“想其形景来,自然从小儿没爹娘的苦。我看着他,也不觉的伤起心来。”所以宝钗说,你还拿东西给她做,难道不知道她现在很为难吗?

袭人听见这话,“将手一拍”,说:“是了,是了。怪道上月我烦他打十根蝴蝶结子,过了那些日子才打发人送来,还说:‘这是粗打的,且在别处哝着使罢,要匀净的,等明儿来住着,再好生打罢。’”经宝钗提醒,袭人才恍然大悟,原来湘云已经不像以前那么悠闲了,在家里做别人的东西,是会挨骂的。“如今听宝姑娘这话,想来我们烦他,他不好推辞,不知他在家里怎么三更半夜的做呢。”袭人觉得有点儿不安,自己不知道史湘云的处境,还一直麻烦她。“可是我也糊涂了,早知是这样,我也不烦他了。”宝钗就说:“上次他告诉我,在家里做活计做到三更天,若是替别人做一点半点,他家的那些奶奶、太太们还不受用呢。”这是经宝钗透露出来的信息,可见宝钗笼络人手段的厉害。

可到最后,宝玉的鞋子什么的就都变成宝钗在做了。所以《红楼梦》你越看得多,就越害怕,看似不经意的地方,作者都有伏笔。你甚至会疑惑宝钗到底有没有夸张,史湘云在家里面的遭遇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严重。这里面有些东西很微妙,在不同年龄段,你会有不同的解读。我在小学五年级第一次读《红楼梦》时,最喜欢的就是宝钗,觉得她把所有的事情都揽过来做。可是很奇怪,年龄越大你越觉得这个人真不简单。她似乎总是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而且出现后该说的话、想要的结果,好像总是在她的安排和设计当中。但我还是希望大家了解,这不是好坏的问题,而是说这个人很复杂,她的心机之重、城府之深,是我们难以想象的。

“袭人道:‘偏生我们那个牛心左性的小爷,凭着小的大的活计,一概不要家里这些活计上的人作。我又弄不开这些。’”我很喜欢“牛心左性”四个字,一个好的文学家用词会非常传神,就是像牛一样拗,我要你往右,你偏要往左,这其中包含着对宝玉怪脾气的无奈。宝钗马上就接过来了,“笑道:‘你理他呢!只管叫人做去,只说是你做的就是了。’”她的意思是说你不会骗他说是你做的?“袭人笑道:‘那里哄的信他?他才是认得出来呢。说不得,我只好慢慢累去罢了。’”宝玉的厉害在于他的品位太高了,他一眼就能认出是不是外面的工匠做的。“宝钗笑道:‘你不必忙,我替你做些如何?’”你看,如此轻描淡写,宝钗就把宝玉的东西接过去了,这就是她想要的结果。袭人就笑着说:“当真这样,就是我的福了。晚上我亲自送过来。”

“一句话未了,忽见一个老婆子忙忙走来,说道:‘这是那里说起!金钏儿姑娘好好的投井死了!’”《红楼梦》的编排非常有趣,就在大家已经忘掉金钏儿的时候,隔了几回忽然提到金钏儿跳井自杀了。本来只是一个小男孩逗了逗一个丫头,这个丫头就被判定为勾引主子,挨了一巴掌后被赶了出去,到这时大家才意识到这个事件酿成了多大的悲剧。儒家社会里的道德评价是比法律还严厉的,所有人都会对她指指点点,以致整个社会都封锁她,造成的压力超乎我们的想象,会弄得她没有办法活下去。金钏儿投井大概是《红楼梦》里面第一个大的悲剧,从此以后这个家族就开始走下坡路。

“袭人唬了一跳,忙问‘那个金钏儿?’那老婆子道:‘那里还有两个金钏儿呢?就是太太屋里的。前儿不知为什么撵他出去,在家里哭天哭地的,也都不理会他,谁知找他不见了。才刚打水的人在那东南角上井里打水,见一个尸首,赶着叫人打捞起来,谁知是他。’”这个家族大概觉得一个少爷调戏丫头不太好听,所以要编出一些谎言,周围的人并不知道到底为什么要撵她出去。金钏儿的死当然是个悲剧,原本是宝玉先去逗她的,她的分寸拿捏得也很好,可是王夫人这个做母亲的从不觉得自己儿子有什么不对,所以最后打的不是宝玉而是金钏儿。金钏儿个性刚烈,觉得自己蒙受了不白之冤,就选择了我干脆死给你们看!她的死变成了一个弱者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批判,而且她选择了贾府东南角上的井去跳,有点儿以死抗争的意思。

“他们家里还只管乱着要救活,那里中用了!”因为是好几天以后才被发现的。“宝钗道:‘这也奇了。’袭人听说,点头赞叹,想素日同气之情,不觉流下泪来。”注意,宝钗跟袭人对金钏儿的死的反应不一样,宝钗只是觉得奇怪,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自杀?袭人对此却有点儿赞赏,她觉得金钏儿有骨气,死也不受这种羞辱!因为袭人是丫头,对金钏儿的遭遇感同身受,明白丫头一旦被侮辱意味着什么,她的流泪实际上是同病相怜,觉得金钏儿的命运很可能也是自己的命运。

“宝钗听见这话,忙向王夫人处来安慰。”我相信宝钗一定知道金钏儿为什么跳井,这个时候她首先想到的是去安慰姨妈。

王夫人确实很不安,她特地包了五十两银子给金钏儿家,又把金钏儿的妈妈叫来安慰,并说要以小姐之礼安葬金钏儿,还急着给她找衣服,想用这一切来弥补内心的不安。可是宝钗进来以后,王夫人的不安和愧疚在慢慢减少。

“却说宝钗来至王夫人房中,只见鸦雀无闻”,这个时候没有人敢讲话,一个丫头跳井死了,这是不得了的事。“独有王夫人在里间房内坐着垂泪,宝钗便不好提这事,只得在旁坐了。”宝钗的教养真是很惊人,不该说话的时候绝不说话。“王夫人便问:‘你从那里来?’宝钗道:‘从园里来。’”王夫人主动问话了,宝钗还是闭口不谈此事,因为很可能长辈不愿意讲这件事情,随便打探的话是失礼的。“王夫人道:‘你从园里来,可见你宝兄弟?’宝钗道:‘才倒看见他穿了衣服出去了,不知那里去。’”王夫人之所以想到宝玉,是因为这件事情跟宝玉有关。王夫人此时心里可能有点怪宝玉,觉得都是这小子惹的祸,有点对不起金钏儿。“王夫人点头哭道:‘你可知道一桩奇事?’”宝钗竟然可以忍住不问,一般小孩子遇到这种事很难做到这一点,但古代大家闺秀的训练就是大人不讲,绝对不能问。王夫人只好自己说:“金钏儿忽然投井死了!”这时宝钗才说:“怎么好好的投井?这也奇了。”王夫人只好说谎,她不能跟宝钗说是宝玉调戏了金钏儿,这种事传出去太不好听。“王夫人道:‘原是前儿他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他几下,撵了他下去。只说气他两天,还叫他上来,谁知他这么气性大,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

其实人最大的反省是来自于对生命的“不忍”,王夫人虽然说了谎,可她的不安却是真实的,总觉得金钏儿的死是由她而起。我们也不知道王夫人当初赶金钏儿走,是不是真的想过几天再叫她回来,但此时她一定觉得,早知道这样,真该还叫她回来。金钏儿是王夫人手下一个非常得力的丫头,她们彼此相处得也很好,没想到因为这么点小事,就惹了这样一个大祸。

大家看宝钗的反应:“宝钗叹道:‘姨妈是慈善人,固然是这么想。’”她先捧王夫人,说你是心善才会这么想。“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玩,失了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玩玩逛逛,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仔细读宝钗的这段话,能看出很多机关,她的意思是说我们是大户人家,规矩很严,丫头都管得很好。她一出去,就太随便了,所以会掉到井里。哪有人会为了这些小事置气,如果真是这样,那肯定是个糊涂人,这样的人死了也不值得可惜。“王夫人点头叹道:‘这话虽然如此说,到底我心不安。’宝钗叹道:‘姨妈也不必劳神念念于兹。若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主仆情了。’”注意宝钗的话,她提醒王夫人你们是主仆关系,一个丫头死了,你多送她几两银子尽点主仆之情就可以了,干吗因为这点事情把自己弄得那么不开心。

表面上看,宝钗成功地安抚了王夫人内心的不安;可从更深的层面看,王夫人真的再也没有机会反省、检讨自己了。本来修佛的意义是在于对所有生命的不忍,可这个“不忍”被宝钗糊弄了一下就消失了,宝钗的圆融常会让人觉得害怕,一个人的死亡带给王夫人的那种不忍和反省,就这样被她轻而易举地转换掉了。

“王夫人道:‘才刚我赏了他娘五十两银子,原要还把你妹妹们的新衣服拿两套给他妆裹。谁知凤丫头说可巧都没有什么新做的衣服,只有你林妹妹作生日的两套。我想你林妹妹那个孩子素日是个有心的,况且他原也三灾八难的,既说了给他过生日,这会子又给人去妆裹,岂不忌讳。因为这么样,我现叫裁缝赶两套给他。要是别的丫头,赏他几两银子就完了,只是金钏儿虽然是个丫头,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儿也差不多。’口里说着,不觉流下泪来。”王夫人的表现,不完全是说她们素日很好,很像母女,更根本的原因是她觉得自己冤枉了金钏儿,想以此赎罪。

宝钗赶忙说:“姨妈这会子又何用叫裁缝赶去,我前儿倒作了两套,拿来给他岂不省事?”大家有没有看出宝钗的厉害?她聪明到能让所有的事情都在她的设计当中,她一直在笼络所有的人,让人觉得她厚道到连这种事情都不忌讳,而刚才姨妈恰好说了怕林妹妹忌讳,她赶紧就说我刚好有两件新衣服。然后又说:金钏儿活着的时候穿过我的衣服,我们的身材一样。“王夫人道:‘虽然这样,难道你不忌讳?’宝钗笑道:‘姨妈放心,我从来不计较这些。’一面说,一面起身就走。王夫人忙叫了两个人来跟宝姑娘去。”

在这一回中,前面是宝玉跟黛玉讲的真心话,后面是宝钗跟王夫人讲的一个大家闺秀的客套和应酬,后者只是现世中做人的成功。作者很细心地在安排某种对比:黛玉跟宝玉是前世的缘分和因果,所以一个会说:“你放心”,另一个说:“你要说的,我早知道了。”可宝钗只有这一世的因果,她在现世里有很多的纠缠,她的所谓设计和安排的结果是失去了真心。包括前面讲的“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作者都是在做对比。前面是一个“活宝玉”剖腹掏心地说出肺腑之言,后面是“死金钏”以死明志,宝玉和金钏儿的真情,作者是赞美的。有没有发现这一回宝钗没有上回目?她演的这么多的戏,在作者眼里不过是虚应故事而已。

“一时,宝钗取了衣服回来,只见宝玉在王夫人旁边坐着垂泪。”宝玉已经知道金钏儿死了。“王夫人正才说他,因宝钗来了,却掩了口不说了。”王夫人大概正在骂他,宝钗来了就不说了,她觉得宝钗不该知道这事。“宝钗见此景况,察言观色”,注意,宝钗最喜欢察言观色,永远知道此时该不该讲话,或者该讲什么话。这样的人生其实很累,失去了生命里最可贵的直率和真情。她已经知道金钏儿的死,跟宝玉有关系。“早知觉了八分,于是将衣服交割明白。”这个“交割”用得真好,现在股票交易都用“交割”这个词,宝钗处理事情就是“交割”,你也可以说她很理性、很世故、很大度。《红楼梦》中的很多词汇细读会觉得非常有趣,“交割”这个词很难用到黛玉身上。林黛玉总是那么纠缠,总觉得有解不开的东西,就是因为有真情在,你没有办法用理性来处理;如果是宝钗就可以马上“交割”清楚,一个人没有真情的时候其实就是“交割”,在每件事情上衡量轻重,人与人之间只是利害关系,这样的人生大概也蛮可怕的。

【第三十三回 手足眈眈小动唇舌 不肖种种大承笞挞】

第三十三回 手足眈眈小动唇舌 不肖种种大承笞挞

《红楼梦》已经讲到三十三回,我想能够坚持下来的朋友,大概并不想把这本书很快读完。当今社会的生活节奏明显加快,包括阅读在内,甚至有专门的机构在教大家如何速读。最近有个书店办周年店庆,邀我去做一个演讲,我的题目就是“缓慢的阅读”。这绝不是动机上的逆势操作,是我真的感受到了缓慢阅读的必要性。最近,这个书店还举办了“一百本读者最喜欢的小说”的投票活动。当然,这种民众的投票不见得准确,至少在答案出来以后,我认为的台湾战后最好的两个小说家的作品,都没有在里面。可是有趣的是,统计报告显示,四十岁到五十岁人选的五本小说中,排第一名的是《红楼梦》;三十岁到四十岁人选的五本小说,二三四名跟前面的都不一样,但第一名也是《红楼梦》;二十岁到三十岁的读者也选五本小说,第一名还是《红楼梦》。看到结果,我吓了一大跳,我想《红楼梦》可能是缓慢阅读的最有说服力的例子,因为不同的年龄层、不同的族群,都能通过阅读感受到它的魅力。

如今我们的生活里充满了消费品,那多半是些用完就扔的东西,就连很多文学、艺术也有点儿要变成消费品了,常常看到很多悚动的东西变成文字、图像,在媒体上呈现,可没过多久人们就忘掉了。我想,大家一定也想给自己选几本可以在一生当中阅读的书,如今,能够让你在家里某个角落,随时边看窗外的风景边细品的书,大概也就那么几本:《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庄子》、《老子》、《红楼梦》……它们不是消费品,而是我们在缓慢的阅读里能跟自己的人生进行对话的书。这就是缓慢阅读的意义。

在座的朋友读《红楼梦》已经持续了将近一年的时间,相信大家至少感觉到这本书给我们留下了多么深刻的印象,让我们看过以后还想再看。如今,这样的小说真是越来越少了,因为现在的大多数作家本身都把持不住,很容易在自己的作品里放进一些悚动的东西:暴力、情色……可是我们知道,凡是诉诸感官的东西,无论多强烈也很难持久,好的小说必须具备一种能让人的心灵或者生命沉淀下来的力量。

三十三回发生了一个重大事件宝玉遭到了父亲的痛打。这个十四岁左右的男孩子的真性情跟他父亲的礼教约束之间的冲突,终于在三十三回里爆发了。很多朋友小时候都挨过父母的打骂,因为小孩子难免做错事,但我们都知道父母不过是点到为止。可让我们感到意外的是,贾政这次是真想要把宝玉打死的。有很多红学考证者就在这上面大做文章,我曾看过一篇论文,说贾政不是宝玉的亲生父亲,否则下手绝对不会这样狠。可我相信人世间有各种不同的亲子关系,贾政身上背负了贾家世代做官的重责大任,他平常每天都在讲忠孝,讲儒家伦理,别人当然要看你是怎么教育自己孩子的,所以某种意义上说,他把教育孩子也看成一种对外宣传的面子工程。所以贾政很可能连打孩子都带有表演的成分,用“表演”这个字眼也许重了一点,但在古代的世家文化中,为了维持在官场上的威严和虚荣,其中难免有要做给别人看的成分。我常常想,如果当时旁边没有外人,贾政还会不会下手这么狠。刚开始贾政叫小厮们打,可是面对自家的少爷,下人很难拿捏轻重,可能一般下手都比较轻。这个时候贾政就一定要做给大家看了,他把所有人都踢开,自己上手,打到最后,轻重已经无法控制了。

宝玉挨打事件让我们看到一种很奇特的亲子关系,王夫人赶到现场后,劝阻丈夫的理由并不是宝玉不该打,而是一个让人吃惊的理由:我如今只剩一个宝玉了,你打死他,我将来靠谁?可见大人在教育孩子的过程中,都是有私心的。《红楼梦》的精彩在于它写出了非常细致的人性,如果不细读,就不太容易理解。

金钏儿的死对宝玉是非常大的打击,因为她是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宝玉身上最可爱的地方,就是他一直没有什么主仆观念,这跟他还是个孩子有关。古代社会等级非常森严,宝玉的屋里用了那么多丫头,按说这些人都是他的下属,他是可以要打就打、要骂就骂的。可是宝玉从来没有逞过主人的威风,他甚至帮丫头梳头、端洗脸水。因为这些女孩子卖到贾家来,大概也就是八九岁、十来岁,宝玉觉得她们是他最亲的人,甚至比爸爸还要亲。如今,金钏儿因他而死,我们可以体会一下宝玉五内俱焚的心情。在最难过的时候刚好碰到了爸爸,贾政对儿子说话从来就没有好气。若在平常,宝玉会很机灵地周旋,比如知道爸爸要考《四书》、《五经》,赶快背几句给他听也就过关了。可是因为这天的心情实在太糟糕了,根本没有心思应付父亲,就引发了父亲更多的愤怒。

而此时,刚好另外一个事件爆发。之前宝玉被薛蟠请去酒廊喝酒,席间认识了刚刚蹿红的戏子蒋玉菡,艺名叫琪官。在古代社会,优伶戏子的地位非常低,一旦人长得漂亮,戏又唱得好,大多会被大户人家包养,要常常挨家去唱堂会,然后收一点赏钱。他们完全要看别人的脸色行事,绝没有像我们今天的表演艺术家这么高的社会地位。而且在古代,包养你的人到底是欣赏你的艺术才能,还是想染指你的美色,其实很难分清楚。

宝玉一看到英俊的人就喜欢,这是青春期对所有美的一种眷恋,后来,蒋玉菡就和宝玉互换了汗巾子,等于是两个人交换了信物。在三十三回中,汗巾子事件爆发,真正包养蒋玉菡的人是忠顺王府的王爷,蒋玉菡人很伶俐,因此深得王爷的宠爱。可是这一阵子蒋玉菡突然不见了,后来忠顺王府得知和蒋玉菡常来往的是贾府那个含玉而生的公子,所以这个王爷竟然派他的长史官到贾家来要人,这是宝玉挨打的第二个原因。贾政痛打宝玉的理由很有趣:你玩别的戏子也就算了,你竟然敢动忠顺王府的人。当时那个长史官就在旁边,贾政有点故意要说给他听。我觉得小说在表现社会现象的丰富和细致方面是历史无法抵达的,就是读几部清史,也读不到这种社会学方面的第一手资料。

这一回篇幅比较短,文字并不多,可因为有大事发生,所以作者采用了悬疑的手法,一步一步逼近宝玉的挨打。我们先看一下回目:“手足眈眈小动唇舌。”这个“手足”是指兄弟,也就是宝玉同父异母的弟弟贾环。其实孩子之间的这种对立,完全是大人关系的转移,王夫人和赵姨娘妻妾之间的很多争斗,很容易转移到宝玉和贾环身上。本来宝玉是个很磊落的人,可他一直受宠,没有受什么委屈,贾环却动不动就被人骂,他觉得自己之所以不受待见,都是因为有个宝玉。

我相信这一定是曾经发生在曹雪芹身上的真事儿,古代的这种大家族关系太复杂了,各房之间斗争之惨烈是惊人的。其实现在也常见这种情况,翻翻报纸就能发现,财产过亿的家族几乎都上过法庭,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觉得蛮庆幸的,幸好自己没有那么多钱。我想这种大家族中的关系已经不完全是伦理,还涉及很多的利益。赵姨娘一直是被压在底层的妾,心里有很多的恨,报复心当然强。我在前面曾提过,一个家庭也好,一个团体也好,一个社会也好,永远要注意其中的受委屈者。很多时候我们容易忽略卑微者,只觉得贾环很坏,可如果我们能找到贾环背后的委屈,就会对他心存悲悯。我觉得作者很了不起,如果贾宝玉就是曹雪芹的话,他就是那个被贾环一再陷害的人。可是他在写贾环的时候,并没有指责贾环有多坏,而是尽量让我们看到贾环之所以变成这样的原因。一部小说最了不起的地方在于它能让你习得对人性的担待。这样一来,当你在社会上看到充满怒气和怨恨的脸的时候,就能体贴到他背后的原因,找到了那个原因,人性的结才能解开。好小说永远不会告诉你说人是天生坏,或天生好的,而是让你看清好坏的缘由。

本来贾政已因蒋玉菡之事怒火中烧,看到贾环在外面乱跑,就喝住了他,贾环便趁机告了宝玉一状,“手足眈眈”很明显是“虎视眈眈”。贾环一直伺机要整宝玉,这下终于逮到机会了,便“小动唇舌”,说哥哥强奸妈妈的丫头未遂,导致那个丫头自杀,这明显是要置宝玉于死地;“不肖种种”,指的是宝玉,父亲历数他的种种不肖:在外流荡优伶,在内奸淫母婢;“大承笞挞”,是说宝玉被父亲痛揍了一顿。

我们来细读文本:“却说王夫人唤上他母亲来”,这个“他”就是金钏儿,与三十二回接上了,王夫人把金钏儿的妈妈叫来了。“拿几件簪环当面赏与,又吩咐请几众僧人念经超度。”因为人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肯定有很多冤气,所以要请和尚念经来超度她。大家看金钏儿母亲的反应:“他母亲磕头谢了出去。”在她看来,女儿死了就死了,竟然还得到簪环,又请了和尚来念经,所以要磕头来谢主人的恩宠。可见古代社会的礼教也好、伦理也好,根本没有任何法律可言,也不讲什么人权,基本上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然后还要喊:“万岁万岁万万岁!”

“原来宝玉会过雨村回来听见了,便知金钏儿含羞赌气自尽。”金钏儿含羞赌气自尽,是因为宝玉引发的一个悲剧。我们知道本来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可大家可以想象街坊四邻会怎么说这件事,说不定会夸张到说金钏儿已经怀孕了,实际上只是碰了碰耳环而已,可见封建礼教的杀人已经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宝玉“心中早又五内摧伤”,宝玉对生命本来就有一种不忍,有一种天生的爱,其痛苦可想而知。“进来被王夫人数落教训,也无可回说。”妈妈也开始骂他了。本来当场妈妈并没有教训他,而是不由分说地打了金钏儿。现在这个丫头自杀了,妈妈回头便开始骂儿子,人性一般就是这样,母亲在疼儿子的时候,总觉得儿子本来很好,都是让别人挑唆坏了的。我们在自己家里都会遇到这种情况,母亲通常会说都是因为儿媳妇,儿子才跟她疏远了。这其中有很多心理学层面上的“结”,好小说总会让人看到人性的真相。宝玉被妈妈数落得无话可说,“见宝钗进来,方得便出来”。

宝玉出来以后,“茫然不知何处”,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这样的经验,要是赶上哪天心情特别郁闷,根本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就那么垂头丧气地逛来逛去。“信步来至厅上”,厅上是贾政会客的地方,宝玉平常宁可绕远路,也绝不会走这里的,这天他实在是心事太多,六神无主了,竟然走到了厅上,“刚转过屏门,不想对面来了一人正往里走”,看到作者手法的精到了吧?他没有直接告诉你来的是谁,却让你感觉到宝玉根本已经丧魂落魄了,有人都走到跟前了,他竟全然不知。

“对面来了一人正往里走,可巧儿撞了个满怀。只听那人喝了一声‘站住!’”连续几个句子下来,这个人到底是谁还是没说清楚,因为宝玉处于失神状态,这个人已经跟他撞了满怀,喝他站住了,他还不知道究竟是谁。也许读者都比他敏感,知道此时老爸该出现了,宝玉却浑然不觉。这是非常高级的写作技巧,如果说可巧碰到了贾政如何如何,就不会如此精彩了。这就是文学的层次,无论是用语言叙述一个故事给别人听,还是用文字去描绘一个场景,都要让人有身临其境的感觉。

“宝玉唬了一跳,抬头一看,不是别人,却是他父亲”,他失神的样子完全被爸爸看到了,“早不觉倒抽了一口气,只得垂手在旁站了。”贾政就开始骂他了:“好端端的,你垂头丧气咳些什么?”又追问他说:“方才雨村来了,要见你,叫你那半天才出来。”还记不记得宝玉为什么好久才出来,因为刚好碰到黛玉,两个人讲了半天心里话,才耽搁了见客。这在古代是非常失礼的事,父亲已经很不高兴了,出来以后他的心绪还停留在跟黛玉说话的场景里,无法立刻转换成官样文章。所以贾政说:“既出来了,全无一点慷慨挥洒谈吐,仍是葳葳蕤蕤。”“慷慨挥洒谈吐”是说你去社交场合这种地方,不管真的假的,至少讲话要漂亮,举止要潇洒。宝玉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完全没有心思应酬,因为所有应酬讲的都不是真心话。大家如果熟悉官场,就会明白官场语言的奇怪,常常是大家一顿饭吃下来,没有一句话是真正摸心的,只是表面上得体漂亮,没有任何把柄可以抓。我想大概古今中外的官场都差不多,就连法国也一样,官场上的法文完全是另外一套体系,圆润之极却不关痛痒。这是宝玉一直非常痛恨的东西,若在平常他或许还能应付应付,心里有事的时候则完全无心应对。贾政之所以看宝玉处处不顺眼,是觉得你将来要做官的,如果连这些都不会,这个家不是要败在你手里了吗?

他说宝玉“葳葳蕤蕤”,“葳葳蕤蕤”一般是讲植物很蓬勃地生长,有在风里摇摆的意思。如果是我,可能会用“畏畏缩缩”,可是作者用了“葳葳蕤蕤”,是形容宝玉躲躲闪闪、无所用心的那种感觉。“我看你脸上一团思欲愁闷气色,这会子又咳声叹气。你那些还不足,还不自在?无故这样,却是为何?”从父亲的角度来讲,我给你提供了最好的吃穿,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可是宝玉此时是在哀悼一个丫头的死亡,他觉得人世间最美的东西都集中在这些少女身上,人一长大以后,就变得污浊了。我们一再强调《红楼梦》对青春的眷恋,宝玉喜欢的是少年的单纯,这是他跟父亲之间的最大冲突。

“宝玉素日虽然口角伶俐”,平常宝玉口才很好,挨了骂还可以辩白几句,父亲也就放过他了。“只是此时一心总为金钏儿感伤”,不知道大家读到这里,会不会想到从另外的角度来观照这件事,在一个以男性为中心、讲究尊卑界限的伦理社会里,如果是一个喜欢玩弄丫头的男主人,多少丫头死了对他来讲也不是多大的事,而宝玉却一心总为金钏儿感伤,这其实是人对人的情感。

前一阵子台北上演《长生殿》,戏中表现了唐明皇对杨贵妃之死的不忍,这个戏是跟曹雪芹的祖父曹寅一起写剧本的洪昇在康熙年间写成的。其实历史上的唐明皇在杨贵妃死的时候,到底是什么反应,我们并不知情,你也许会觉得这个皇帝蛮薄情的,一个女人,牺牲就牺牲了。在父权社会里,女性根本就是可以随时牺牲的角色,像过去的和亲政策,摆明了让你去就是做女间谍,必要的时候你是要牺牲的。西施、貂蝉、王昭君全是女间谍,四大美人有三个是间谍,只有杨贵妃算是单纯的美女。大概从《长恨歌》开始,她们为男性做了一点点婉转的掩饰,从“宛转蛾眉马前死”到“君王掩面救不得”,是“掩面”这两个字救了皇帝,因为其中有不忍的成分。更多的戏曲小说,男性对女性的死亡是没有任何感觉的。你想想,他有三千个备选,干吗要对一个人“掩面”?所以我们说,从《长恨歌》到《长生殿》到《红楼梦》,这些文学强调的是人对人的情感,而不是阶级对阶级的,或者男性对女性的。对比一下金钏儿的妈妈,女儿死了,妈妈拿了赏物,只想到磕头谢恩,竟然一点不觉得委屈。可是宝玉却为金钏儿感伤,甚至没有心情去回答父亲。因为看到一个生命就这样被糟蹋、委屈,宝玉自己也不想活了,他的痛苦可能比金钏儿还要深切。

通常我们会把这种情感简化成宝玉爱着很多女孩子,其实这是对生命本身的悲悯。在宝玉看来,任何一个生命都不应该如此被践踏、侮辱,他的最大痛苦是人世间怎么总是发生这种事情,所以他“恨不得此时也身亡命殒,跟了金钏儿去。如今见了他父亲说这些话,究竟不曾听见,只是怔怔的站着”。“不曾听见”是了不起的句子,父亲讲的完全是官场文章,而此时他真正关心的是跟他息息相关的一个逝去少女的生命,所以竟听不见他父亲的话,只是站在那里发呆。

“贾政见他惶悚,应对不似往日,原本无气的,这一来倒生了三分气。”本来没什么,只是抓来随便骂一骂,看宝玉的那个样子,不觉火就上来了,这是宝玉挨打的第一个原因。正在这个时候,第二件事情火上浇油:“忽有回事人来回:‘忠顺亲王府里有人来,要见老爷。’”注意作者的铺排,这一天注定是宝玉倒霉的日子,倒霉的事一件接着一件。第一件是因金钏儿的死失魂落魄,碰到父亲。现在又来一件事情,忠顺王府有人要来见老爷。“贾政听了,心下疑惑,暗暗思忖道:‘素日并不与忠顺府来往,为什么今日打发人来?’”

古代的官场也有它的派系,我一直觉得这个事情,背后有一些东西是可以挖掘的。作者并没有明讲,只说与他们素日并无来往。记不记得北静王、南安郡王都跟贾家有关系,秦可卿出殡的时候,几个王爷都到了,可里面没有忠顺王。这个王爷很可能跟贾家有什么过节,或许是一个在政治上支持“蓝”,一个支持“绿”,总之我相信这其中有政治的因素。有了宝玉招惹忠顺王爷宠爱的戏子这根导火线,他就可以趁机整你了。

贾政毕竟是部长级的官员,一个王爷为了找一个戏子跑到人家家里去,其实是很失礼的。可是等一下你看到长史官的表现,会吓一大跳,简直有点恐吓的味道了。

贾政“一面想,一面命‘快请’”,因为是王爷家的人,得罪不起。“急走出来看时,却是忠顺府长史官,忙接进厅上坐了献茶。”“长史”最早设于汉代,其执掌事务不一,但多为幕僚性质的官员。有点儿像我们今天的秘书长或幕僚长,曹雪芹在此借用了古代的官名,清朝已经没有长史官这个名称了。注意,长史官的地位并不高,可贾政对王爷派来的人特别礼遇,特地请坐献茶。

“未及叙谈”,是指应酬话还没有说,官场上总是要有点委婉的,先讲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叫叙谈。可这个长史官既不说天气好坏,也不问你最近身体如何,便直截了当地说:“下官此来,并非擅造潭府,皆因奉王命而来。”这是典型的官场语言,“擅”是鲁莽,深宅大院叫“潭府”,就是你们这么大的豪宅,我连递名帖通报都没有,就直接闯进来,有点冒犯了。过去大户人家间的来往,怎么也应该通报一下。其实他的忽然造访,就是有点要查一下你们有没有私藏人犯。“有一件事相求。看王爷面上,敢烦老大人作主,不但王爷承情,且连下官辈亦感谢不尽。”话说到这份儿上,已经很严重了。“贾政听了这话,抓不着头脑,忙赔笑起身问道:‘大人既奉王命而来,不知有何见谕,望大人宣明,学生好遵谕承办。’”读到这里是不是觉得很有意思,不要忘了,本来贾政是朝廷的一品大员,属于高官了,可这个官毕竟是皇家聘用的,跟真正的皇族还是有区别的。他之所以对一个长史官这么谦恭,而且自称学生,是因为慑于背后王爷的威力。他听出长史官话里有话,知道一定有什么得罪的地方,希望他明说,“谕”字就是你就尽管吩咐吧!长史官便冷笑道:“也不必承办,只用大人一句话就完了。”这完全是狐假虎威,仗着背后的势力,他连朝廷的一品大员也不放在眼里。

下面他讲出来的事情,如果发生在今天,你大概会笑翻掉。等于说某某王爷,忽然因为一点私事跑到某个部长家里去兴师问罪,说我们喜欢的一个歌手,最近怎么会跟你的儿子在一起呢?

他说“我们府里有一个做小旦的琪官”,“我们府里”是指琪官是被他们包养了的,不然的话,一个唱戏的怎么成了你们府里的。“一向好好在府里,如今竟三五日不见回去,各处去找,又摸不着他的道路,因此各处察访。这一城内,十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说,他近日和衔玉的那位令郎相与甚厚。”

“下官辈听了,尊府不比别家,可以擅来索取,因此启明王爷。”他的意思是说,你们家不是普通人家,如果换个人家就直接捉拿了。“王爷亦云:‘若是别的戏子呢,一百个也罢了。’”看来这个王爷还不止包养了琪官一个,别的戏子可能很快就失宠了。大家要特别注意,过去这种大户人家绝对不是随便包养人的,这个人要既不给他惹事,又能在场面上应酬得体。所以他说:“只是这琪官随机应答,谨慎老成,甚合我老人家的心,竟断断少不得此人。”“谨慎老成”是指他不会把你的私生活拍了照,拿到杂志上去发表。这里通过长史官的嘴暴露出清代官场的惊人内幕,也能看出当时戏子的社会地位。这话很像一个老王爷的口吻,说我年纪大了,身边需要这样一个小男孩陪着。“故此求老大人转谕令郎,请将琪官放回”,希望命令你的儿子将琪官放回。这是很重、很难听的话,虽然导火索是两个小男孩在恋爱,可是背后却是官场上的争斗,贾政很可能因此丢了乌纱帽。

《红楼梦》很有趣的地方是,读到这里你也许觉得宝玉真是糟糕,怎么在外面搞这些乌七八糟的。可是作者其实是借此来讲官府的可怕,如果你觉得宝玉跟琪官的事情不像话的话,那位王爷的行径更可耻,他是用权力和财富去包养戏子的,至少宝玉跟琪官还是自由恋爱。在不同的年龄读这一段,会有不同的反应。“一则可慰王爷谆谆奉恳,二则下官辈也可免操劳求觅之苦。”王爷反复叮咛一定要找回琪官,你看我们这几天多辛苦,“说毕,忙打一躬”。

“贾政听了这话,又惊又气,即命唤宝玉来。”宝玉第二个挨打的理由出现了。宝玉也不知是何缘故,赶快出来,贾政便问:“该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读书也罢了,怎么又做出这些无法无天的事来!”读到这里,我们会以为爸爸骂他是因为他在外面跟戏子乱混,可竟然不是,他说:“那琪官现是忠顺王爷驾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芥,无故引逗他出来,如今祸及于我。”这段话大家如果细品,就能从中读出一个旧时代官僚的辛苦,他的意思是说,琪官是忠顺王爷包养的人,你是什么东西,竟然敢去引逗他。就算你要恋爱,也该去找一个对一点的,怎么能去触犯王爷,特别是“如今祸及于我”。现在可能很多人不容易懂,他有可能会因此丢官,因为王爷是得罪不起的,这才是重点。所以这一回表面上看是父亲在教育儿子,可是背后讲的是人对权力的欲望。

宝玉听了,吓了一跳,忙回答说:“实在不知此事。究竟连‘琪官’两个字不知为何物,岂更又加‘引逗’二字!”宝玉说不知“琪官”为何物,是在说谎,但“引逗”当然没有,琪官跟宝玉是两相情愿,所以才会使个眼色,一起离席的。作者并没有隐瞒他们之间的关系,可是他让我们看到从大人的世界去看这个事情的时候,他们之间的情感就变质了,所以宝玉说着就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