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本书里面娇杏是一个有趣的角色。“乘夜只用一乘小轿,便把娇杏送进去了。雨村欢喜,自不必说,乃封百金赠封肃,外又谢甄家娘子许多物事,令其好生养赡,以待寻女儿下落。”这一段讲到娇杏(侥幸),你会发现很少人意外地命这么好,可以一连串来好运的。“因偶然一顾,便弄出这段事来,亦是自己意料不到之奇缘。”这个丫头就是一回头,整个命运就改变了。
作者意在表明,很多事情不是人可以刻意安排的,有很多无意间的缘,你根本无法了解其中的天机。后面讲娇杏的下场:“谁想他命运两济,不承望自到雨村身边,只一年便生了一子。”在古代,女人生了一个儿子是不得了的事。一个家庭可能就靠这个儿子,而且女性的地位在家里也完全靠儿子。以前,一个女性结婚以后自己是没有身份的,我们永远不知道甄士隐的太太名字叫什么,只是封氏。如果女人生了儿子,将来在祭祀中才有名分,她才是儿子祭祀的母亲。如果没有儿子,她是不能入宗祠的。一个女人有了儿子之后,身份和地位立刻就不同了,整个命运就改变了。再后来,娇杏就不见了。
贾雨村在得到甄士隐的资助之后,就“起身入都,至大比之期”。从各地来的考生每三年有一次重大的考试,有武的也有文的。贾雨村“中了进士”。在清代,会试中了进士,除了留任京官,就是选入外班。外班就是发往外地任官,贾雨村选入外班就相当于等着做地方官了。“今已升了本府知府”,被派到这个地方来做官。可是这个贾雨村刚入仕途,还不太会做官。“虽才干优长,未免有些贪酷之弊。”他非常有才,可是贪财,而且有时候太过严苛。“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员皆侧目而视。”他靠着自己有才华,对于长官也不太放在眼里。
一个不会做官的人,再有才干在官场也待不久。“不上两年,便被上司寻了一个空隙,作成一本。”“一本”就是把所有的罪状做成一个奏书呈给皇帝。参他“生情狡猾,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他因此被皇帝革职。革职文书一到,“本府官员无不喜悦”。此时起,贾雨村开始学习了。他内心虽然十分惭愧、憎恨,但面上全无一点怨色。“仍是嘻笑自若,交代过公事,将历年做官积的些资本并家小人属,送至原籍,安排妥协,却是自己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
这有点儿像伟人下野,不做官了就去游历名山大川。可贾雨村并不是在游名山大川,他是假借游览,探访所有将来可以东山再起的关系。他到了苏州,碰到了林黛玉的爸爸,所以就自荐做了林黛玉的家教。因为林黛玉的爸爸是当时的巡盐御史,等于是皇帝最亲信的人。他以家教为由攀附了一个重新做官的机会。
作者不喜欢儒家这一套东西,喜怒不形于色,表面上担风袖月,其实背后隐藏的是努力求官。很多隐藏的封建社会里人际关系的一些小事件,今天不太容易懂,因为当今的人情上没这么复杂。贾雨村的性格至此就慢慢显露出来了。
贾雨村要带出一个重要的人,就是林黛玉。记不记得那棵绛珠草,即将枯死的绛珠草受到甘露之恩,为了报答还眼泪,她就下凡投胎转世,如今已经五岁了。她的爸爸叫林如海,是前科的探花。他是在整个考场上考得非常好的一个人,“升至兰台寺大夫”,而且是由皇帝钦点为巡盐御史,这个就跟贾家的官位有关了。巡盐御史主管江南盐务,是个肥缺,通常由皇帝最亲信的人来担任。林如海祖上已经封过列侯,而且已经世袭到了第五代。当初只封了三代,因为皇帝隆恩盛德,所以就额外加恩,到了林如海的爸爸第四代还是世袭。古代的贵族有两种,一种是靠世袭的,就是你的曾祖父、祖父对国家有功,是开国元老,你就可以世袭这个官位。另外一种就是靠自己的本事去考试的。林如海是世家,四代都是世袭。可是到第五代的时候,就由自己读书来考官。所以作者给了林如海很高的评价。这个评价是说他一方面是世家的子弟,有一个身份,有贵族的血液;另外一方面,他读书又读得好。这两个东西常常不在一个人身上,祖父、老爸都是大官的,儿子常常不肖。可是林如海竟然靠着自己的本事考到探花,然后做官,两方面的优点集合在他身上。当然这是为了要点出林黛玉出身非凡,大概是仙界的人投胎也不乱投的,总要选一个好一点的家庭。
作者在这里讲的是“钟鼎之家”,做官的家庭是钟鼎之家,同时又是“书香之族”。钟鼎之家常常看不起书香之族,因为钟鼎之家是富贵,书香可能是寒门。书香之家可能也看不起钟鼎之族,因为觉得他们有钱可是不读书。可是林如海兼具钟鼎之家跟书香之族两种好处。下面讲“只可惜这林家支庶不盛”,说他们的子孙不够繁盛,跟如海都是旁族而已,没有他们同一个父母传下来的嫡派,人丁非常不盛。而且林如海已经到了四十岁,只有一个三岁的儿子,就是林黛玉的哥哥,可是这个儿子又死掉了。“虽有几房姬妾,奈他命中无子,亦无可如何了。今只有嫡妻贾氏,生了一女”,荣国府的第一个人,林黛玉的妈妈贾敏出场了。
这个贾氏生了一个女儿,乳名黛玉,年方五岁。因为夫妻二人没有儿子,就特别疼这个女儿,这个女儿又非常聪明清秀,所以就让她读书。那个时候,女孩子是不受教育、不读书的,可林黛玉当时就读书识字。父母有点想把她当儿子带大。这个时候贾雨村生了病,在旅馆里面休息了差不多一个月。身体慢慢好起来时,盘费已花得差不多了,他想找个事做。
恰好以前的老朋友在旁边,他从朋友那里听说林如海家想要聘一个西宾。西宾就是家教。我们说做东,东是主人,请来的老师是最尊贵的,坐西席,所以说是西宾,西边的贵宾就是家教。古代真正能到学堂里读书的人并不多,尤其是女孩子,不可能到学堂读书。如果要读书的话,就请一个家教到家里来教。这种家教通常是一些暂时不做官的读书人。过去读书人都是为了做官。最重要的,是因为所有请得起家教的家庭都是重要官员,可以借这个机会东山再起,特别是林如海家。所以贾雨村看起来无意,其实也好像都已经探访好了,他知道去做这样一个家教的重要性。
贾雨村做这个家教也做得很轻松。这里说他托了几个朋友“谋了进去”,注意这四个字,绝对不是偶然登个报你就去应聘,然后做了家教。“谋了进去”,一定是打探、计划了很久。他也很高兴做这个工作,因为他只教一个女孩子,两个伴读丫鬟。
以前的丫鬟是要跟着小姐读书的。在《游园惊梦》里面,小姐杜丽娘要读书的时候,丫头春香就要伴读。“春香闹学”那一段戏非常有趣。春香是一个丫头,她觉得读书对自己一点用处也没有,她不知道读《诗经》干吗,所以就一会儿举手说我要去上厕所,一会儿又要去干什么,跑来跑去,把课堂闹得一塌糊涂。
明朝之后,很多戏里面的主角常常是丫头。《红楼梦》中十二金钗都是小姐,可是十二副钗都是丫头,就是袭人、晴雯、紫鹃这等人。最后做妾的香菱也是丫头出身,她们都扮演着特殊的角色。
这里点出了林黛玉,这个时候是侧写:“这女学生年又小,身体又极怯弱,工课不限多寡”,爸爸妈妈只是让她读书解闷。所以贾雨村教起来就非常省力。“堪堪又是一载的光景”,大概教了一年,“谁知女学生之母贾氏夫人,一疾而终”。林黛玉的妈妈贾敏生病去世了。“女学生侍汤奉药,守丧尽哀”,这个女学生哀痛过度,本来身体就很弱,“触犯旧症,遂连日不曾上学”。贾雨村就更轻松了。他就“意欲赏鉴那村野风光,忽信步至一山环水旋、茂林深竹之处”,他到了风景非常优美的地方,看到一个庙。
前面讲到甄士隐梦中看到一个牌坊,要进进不去。现在贾雨村在人间落难,官职被参革,他看到一个庙,庙上写着“智通寺”三个字。凡是《红楼梦》里出现庙的时候,其实都有一些点化人的意思。可这里很好玩,甄士隐后来听了《好了歌》就了悟了,而贾雨村还没有到了悟的时候,他一心想着做官,根本看不懂。所以他就看到一副破旧的对联,对联上说:“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其实是讲人最后的绝望之处,就是你如果给自己留一点余地,不至于到绝境。眼前如果没有路,你就回头是岸吧。这其中隐含一点禅机。
贾雨村看了以后,觉得这副对联好像大有来历,而且觉得这名山大刹里面可能住着一个翻过跟斗过来的人。“翻过跟斗过来的人”意思是说经历过人生的繁华幻灭,有过兴衰变迁的。他自己落魄了,所以就很想进去看一看。结果进去就发现一个脏兮兮的老僧在煮稀饭。贾雨村跟他讲话,他言不及意,答非所问,贾雨村失望地出来了。这里有一个很有趣的对比,所有《红楼梦》里面点醒别人的人物,都是脏臭的、癞头的、跛脚的。可是如果到了领悟的时候,你会知道这些人就像八仙一样。八仙不是有跛脚铁拐李吗?民间一直相信,真正点醒你的人其实是其貌不扬的,绝对不是你想象的有一个光圈。可是这个时候贾雨村看不出来,他觉得这个老和尚又脏又臭,也没有什么深度。
甄士隐最后是跟一个癞头和尚和跛足道士走了。癞头、跛足反而是一种天机。有一个传统要追溯到庄子。庄子认为哲学里面所有讲道和悟道的人都非常奇怪,都是五官四肢不齐全的人。他不让人家看出来。这跟我们认为的伟大人物的形象刚好相反,因为佛、道都是在讲生命经历过一些幻象之后,不在意自己的形貌了,他会化身为一个怪里怪气的人出现。
贾雨村走进庙堂,仿佛要接受一种领悟的时候,其实他心里没有领悟,所以他看到的只是一个懵懂的、答非所问的老和尚。他很失望,就出来了。出来以后去酒楼喝酒,碰到了以前在都中认识的一个人,叫作冷子兴。冷子兴变成一个重要角色,他开始给贾雨村介绍荣国府是怎么回事。
注意这个人的名字冷子兴有点冷眼旁观的感觉,冷眼看人世间的兴亡。他是贾雨村在都中的旧识,做古董生意。一般人不太知道,做古董生意的人对很多东西非常敏感。因为古董的价格根本没有定数,一件陶瓷、一尊商朝的鼎,要卖到多少钱,都没有价码。可是玩古董的人,结交的全是非同寻常的人,因为要有许多的闲钱,才玩得起古董。这些人可以看到兴亡,而且最明显的是,所有的古董都有一个来历。
我曾在一个朋友家吃饭,他拿出几件东西给我看,说这是定远斋最近拍卖出来的东西。大家知道,定远斋是张学良家的堂号。在张学良移居夏威夷前,把很多东西卖了,里面有皇室的扇子、他的印章等等,这里面就有我刚才讲的兴衰。也只有买卖这种东西的人,才会知道这个时代里面哪些人发达了,哪些人衰落了。这些古董会从谁家到谁家,他们非常清楚。做古董买卖的冷子兴,开始讲贾家的故事。贾家外面看上去堂堂皇皇,不得了的一个家室。可是管家王熙凤,会偷偷地拿东西到当铺去卖,卖到古董店去,换一点钱来周转一下。这件事情只有冷子兴这种人知道。做这种生意的人最敏感,他马上可以感觉得出来。所以,作者用冷子兴带出贾家。
冷子兴跟贾雨村提道:“倒是老先生你贵同宗家,出了一件小小异事。”这就讲到贾府了。这个异事到底是什么?贾雨村也觉得好奇,就说我家族里没有人住在京城里。冷子兴说你们同姓,难道不是同宗一族吗?在旧时代的封建关系里,同姓就是同宗。当然这个时候贾府是朝廷大官,贾雨村是一个没落的官僚,他觉得高攀不起。贾雨村笑起来说,如果论起他们家来,“自东汉贾复以后,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谁能逐细考查?”可是荣国府这一支的确跟贾雨村他们是同一个宗谱,是有一些亲戚的关系。只是因为他们如此繁盛,所以谁也不敢去认。这是从贾雨村的口中讲出来的。但是,冷子兴一直提醒他说,你不要说他们繁盛,“如今的这宁、荣两门,也都萧疏了,不比先时的光景”。贾雨村有点吃惊。他去年到了金陵地界(就是南京),走到最繁华、最热闹、地价最贵的地方,有一条街,东边是宁国府,往西走是荣国府,一个家族两府就把一条街占满了。怎么可能萧索了,怎么可能没落了?他有一点怀疑。子兴说,亏你是进士出身,原来不通。“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种大家族虽在败落,可外面看不出来。
这里有一点讲作者的家族,经历了第三代、第四代,其实外面已经有点撑不住了,但它必须维持一个样子。一般人看不出来,可是玩古董的冷子兴,就知道这个家族已经不行了。他提到家族琐事,讲他们的日用排场多么大,又不能省俭,因为这种家族需要摆门面,不管嫁女儿、娶媳妇都要摆出很大的排场,花费也比一般人更多。所以“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个话我们白话里面不用,可是形象上大家很容易懂。布袋叫作囊,布袋内囊里面都翻出来了,表示已经空了。贾家如果是一个口袋的话,这个口袋已经掏空了。这里就用很形象的话来讲这样的家族,儿孙一代不如一代。
贾雨村听了就吓了一大跳,说怎么可能,宁国府、荣国府这种好几代的书香世家、钟鸣鼎食之家,应该非常讲究教育的,怎么会不懂得教育呢?这时冷子兴就要跟大家介绍这个家族了。
《红楼梦》里面的人物非常复杂,有三百多个人。我们把几个主要的角色串联一下,大概了解一下这两府家族名字的关系。
两个对国家有功的兄弟,被封为公爵,一个封宁国公,一个封荣国公,这两支绵延下来,形成宁国府和荣国府两大家族。到了第二代就是贾代化和贾代善,可是这一代也都去世了,只是尊封了一个名字。以世袭制度来讲,宁国公去世以后公爵位置由儿子贾代化来继承,荣国公死了以后公爵位置由贾代善来继承。讲这个故事的时候,贾代化和贾代善都死了。可是有一个人活着,就是贾代善的妻子,当时史侯的女儿,这个小说里面非常重要的一个人物贾母。她是这个家族里面辈分最高的人,所有人就围绕着她转。中国古代的女性是以子为贵的。她生了贾赦、贾政,位置非常特殊。
贾代化这一支,就是宁国府这一支,生了两个儿子,一个是贾敷,一个是贾敬。贾敷很早死掉,整个小说跟他无关。贾敬非常重要,虽然他出现的场次非常少。
贾敬的儿子贾珍,也是吃喝玩乐的大阔少,太太尤氏很听丈夫的话,丈夫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贾珍有一个儿子叫贾蓉,是小说里非常重要的角色。如果从贾母算起来的话,贾蓉已经是第四代。
我在这里提供给大家一个比较容易掌握的经验。就是贾母这一代,他们的男性都是代字辈贾代化、贾代善。下一代全都是文字辈,单名,都是文字偏旁贾敷、贾敬、贾赦、贾政。林黛玉的妈妈贾敏也是文字旁。再下一代是玉字辈,名字都跟玉有关贾珍、贾珠、贾宝玉、贾琏。再下来一代是草字头,贾蓉,还有贾珠的儿子贾兰。你只要看他的名字就知道他是哪一辈,从代字辈到文字辈,到玉字辈,再到草字辈。
荣国府这边是主线,就是从贾母这一支出来的几个人物。在荣国府里,文字辈的就是贾母生的贾赦、贾政和贾敏。女儿贾敏嫁给林如海,她是林黛玉的妈妈。
贾赦生了一个儿子,就是贾琏,娶了王熙凤。
贾政娶的太太是王夫人,也就是贾宝玉的妈妈,她的戏份非常多。她的妹妹就是薛宝钗的妈妈,薛姨妈。所以这里边有四个大家族,一个是贾家,一个是薛家,第三个是王家,就是王熙凤和王夫人家,还有一个就是贾母的史家。
在古代,都是用亲上加亲的方法一直联系所有家族的关系。书里面说一族兴盛,三族一块起来;一族败落,三族一起败落下去。王夫人把哥哥的女儿王熙凤嫁给贾琏,亲上加亲。这些家族本身全都在官场里,后来变成一种官官相护的关系,全成亲戚了。
如果作者真是曹雪芹的话,曹雪芹家族跟当时的李煦家族,的确是被一起抄家的。所以这几个家族是一起兴起,一起没落的。
最重要是贾政跟王夫人这一边。他们生了第一个儿子贾珠,这个儿子非常好,读书认真。二十岁时娶了太太李纨。李纨是十二金钗之一。结婚以后没有多久贾珠就死掉了,李纨年轻守寡,而嫁到这种家族一辈子也不可能改嫁。还好有一个儿子贾兰,就只好把这个儿子一直带大,过清贫朴素的生活。李纨在大观园里住的地方叫稻香村,好像是最朴素、生活最简单的一个家。她木讷寡言,带着儿子好好地过日子。可是《红楼梦》里后来有一个暗示“兰桂齐芳”这个家族全部败落,唯一起来的一支就是贾兰。他重又考取进士做了官。贾珠之后,贾政和王夫人生了一个女儿。这个女儿生在正月初一,生在这一天命是很重的,他们高兴地给女儿取名元春。
元春长大以后,大概十五岁就到皇宫里去选秀。过去的世家女子,读过书,长相也好,经过太监探访以后,全部集中到皇宫里面,等待皇帝来选。最后元春做了贵妃,当时女孩只要嫁到皇宫里,就一辈子不能回来。
本来正月初一生了一个女儿,这已经是奇怪的事,更奇怪的是,第二年生了一个含玉的男孩宝玉。可是又讲宝玉小的时候是这个姐姐带大的,如果只差一岁怎么带?很多人认为小说有很多问题。等到高鹗补的时候,就把它改成了几年之后。手抄本的小说有很多漏洞,比如年龄和岁月的变迁,可是作者也不太在意,后来高鹗补的时候就把很多东西合理化了。
因为元春生在大年初一,就叫元春,所以这个家族的女孩子后来都叫春,元春之外还有三个女孩子。贾赦这边生了一个女儿迎春,贾政跟妾赵姨娘生了一个女儿叫探春,宁国府贾珍有一个妹妹叫惜春。把四个女孩子的名字连一起,元春、迎春、探春、惜春,是“元迎探惜”,也就是“原应叹息”这四个字。元春嫁到皇宫,一辈子见不得亲人。迎春是一个二木头,有一点憨憨傻傻,后来嫁给一个外号叫作“中山狼”的男人,每天打她。探春呢,是庶出的,在家族里面地位非常低。在这个家族里面,她的身份一直很特别,她很能干,非常聪明,做人处事都非常好,可是她妈妈永远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辱她,说你是小姐了,你就看不起你妈妈,后来探春远嫁。惜春的结局是出家做了尼姑。“原应叹息”,大概是作者回想自己几个姐妹的下场,有一点感叹吧。
回到小说正文。“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头胎生的公子,名唤贾珠,十四岁进学,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子,一病死了。”就是刚才提到贾珠的命运。“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这就奇了”,这个小姐就是元春,生在大年初一。“不想后来又生了一位公子。”这个手抄本已经改过了,已经不是原始手抄本上的第二年又生了一个公子。“说来更奇,一落胞胎,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这就是宝玉的诞生。也就是前面神话故事里面那一块儿经历修炼,成为人形的顽石。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那块石头,现在转世变成了宝玉,这块玉上还有很多的字迹。冷子兴说,你看是不是奇怪的事?
贾雨村点头称是。冷子兴冷笑道,大家都说奇怪,可是还有奇事发生。中国古代有抓周的习惯,小孩子满周岁的时候,父母亲会为他准备许多东西让他抓,看他要抓什么。他爸爸一定在前面放什么《四书》、《五经》、剑、笏板、官印这些东西,最远的地方一定放的是大人希望他抓不到的东西。贾宝玉却抓了女人的钗环胭脂。所以父亲贾政觉得儿子是酒色之徒,从小就不喜欢他。
我每一次读到这一段都觉得恐怖到极点。因为他抓了一些女孩子的钗粉胭脂,父亲就始终觉得他是一个纨袴子弟。于是他就在宝玉身上特别加重压力,让他一定要读《四书》、《五经》,纠正他亲近女孩子的毛病。这反而逼迫他要跟姐妹们混在一起。这是叛逆时期,他有一种对抗,而这种对抗使父子之间变成对立关系,不能再沟通。当然我们也觉得不可思议,宝玉后来有一个怪癖,就是喜欢吃女人的胭脂。“悼红轩”、“怡红院”中的红字,有一部分也是在说他身上带有某种女性性格。
贾宝玉在一岁的时候抓周,好像已经决定了他一生的命运走向。在小说中,贾雨村开始为他做人生辩护。
在现实的人生里,我们常常把人分成好或者不好两种。甚至我们在转述一个故事的时候,忍不住会把自己的褒贬加进去。要使自己像一面镜子那样,清澈干净地去呈现一个现象,大概是非常难的。每次读到这一段都有种感觉,就是贾宝玉的行为让一般人都觉得他是淫魔色鬼。贾雨村下面讲的这些话对儒家的善恶是非价值观提出了异议。
他讲到人世间大概有两种人。一种是应运而生的,一种是应劫而生的。应运而生的是在太平治世。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等圣贤人物都是在儒家的道统里一再被宣扬的。其实尧和舜在历史上很难考证,是不是真的存在过一个叫作“禅让”的政治也未可知。尧让舜、舜让禹的这个故事,好像只是一个伟大道统里面的理想,或者是一个虚拟出来的梦想。我读书时感觉这个道统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所有的教育让你往这边走。可是你又会想:如果这是一个宿命,如果我不是这个道统里面这样的圣人的话,我到底应该往哪里走?
作者后面又列举了孔子、孟子、董仲舒。乱世中没有圣贤人物出现,董仲舒之后几乎是空白,三国、魏晋南北朝就没有。一直到唐代出了韩愈,文起八代之衰的一个重要人物,所以直接从董仲舒跳到韩愈。接着就是宋朝的几个重要哲学家,周敦颐、程颐、程颢,还有张载、朱熹。这些人是应运而生的,他们创造了一个伟大的时代,一个清明的时代,然后修治天下。
下面又举出另外一些人。共工,就是打仗把天柱撞断的那个人,还有夏桀、商纣、秦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这些都是坏人。
儒家的文化习惯于把人分成善、恶两种,而且这善、恶几乎是定规的东西,没有任何转圜余地。人性中一大段黑跟白中间的灰色地带就被忽略掉了。事实上,当你一直在下判断的时候,就没有办法真正对人性的本质做深入的了解。西方也有这样的问题,可是启蒙运动的时候,他们提出了很多人性的中间地带,就是在善与恶之间游离的这种状况。人对善的向往,以及恶的沉沦的吸引力,其实是两个力量一起在走。在教育当中,人性的游离被考证出来以后,人性的讨论就比较多面。文学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因为文学里面的人从来不是绝对的好或者绝对的坏,绝对好和绝对坏都很难成为文学。
贾雨村讲的这些都是所谓应劫而生的人,是坏人。然后他又补充说:“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他讲到所谓的气。文天祥的《正气歌》中说:“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就是天地之间有一种气,这个气可以秉持在不同的人身上。如果正气秉持在你身上,你就可能是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如果是恶的浊气秉持在你身上,你就可能是共工、桀、纣,好像很宿命。贾雨村说:“今当运隆祚永之朝,太平无为之世。”“运”是很兴隆的时代;“祚”是福气的意思,“祚永”就是福气长久。所以他说:“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至朝廷,下至草野,比比皆是。”意思是整个城市当中都是清明灵秀之气,总是看到人所形成的善良或者温和的东西。
他又提到这个清明灵秀之气“所余之秀气”,比如我们说高雄都是好的气,没什么空气污染,没有水污染,也没有登革热,所以都是一片秀气。多出来的“清明之气”怎么办?他说:“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
后面他又讲到“彼残忍乖僻之邪气”,讲到这宇宙之间酝酿的正气跟邪气两种力量。所有的邪气没有办法发展,因为这是一个好的时代,这是一个清明之气成为主流的时代。所有的邪气就被关在深沟大壑,它出不来。可是“偶因风荡”,就露出了一点点。他要说人性基本是好的,都是善良温和的,但是偶然间他的欲望和邪念便慢慢动荡出来了。
我过去讲人性历史的时候,会用到圣洁跟沉沦。我们向往圣洁的东西,同时我们有一个向下的东西。早上应该起来,可是不太想起来;今天应该很认真工作,可是有一点懒懒地不想工作;觉得这个东西不该拿,可是又有一点儿想拿。作者要讲的是:人不是绝对没有一丝欲望。这个深沟大壑里的邪气因风荡或被云摧,“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泄出者”,它就偶然透露出来。他在讲人性,它是两个不同的气交错着的东西,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好或者坏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