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四首诗里没有写任何具体事,却传达着一种生活的品位,让我们读起来觉得好过瘾,生活竟然如此精致,能想到扫新雪来烹茶。我一直觉得大观园是一场青春游戏,这游戏有一种难以言传的美,让人意识到生活原来可以这么自在,这么优雅,人原来可以这样去赏鲜花、赏落叶、赏月光。小时候读到这四首诗时好羡慕,如今的我们早已经远离了这种精神上的华贵,就算是今天的富翁、贵族们大概也不会拥有这样的生活。因为它不只是物质上的富足,还有精神上的高贵,是真正的风花雪月。《红楼梦》的这一段四首诗再现了中国十七世纪贵族的生活品质。

宝玉写了这几首诗后,“当时有一等势利的人”,就是那些要攀附、奉承贾家的人,“见荣府十二三岁的公子作的,录出来各处称颂;再有一等轻浮子弟,爱上那风骚妖艳之句,也写在扇头壁上,不时吟哦赏赞”。大家细想想,是不是很有趣,如果曹雪芹就是贾宝玉,这个诗也就是曹雪芹自己年轻时候写的,可是他竟然如此讽刺这些东西。当年他大概也很得意,自己写的诗竟然有人传颂,后来他才意识到那些人其实是轻浮势利的,只是喜欢这些风骚妖艳的句子。接着,“竟有人来寻诗觅字”,他才十二三岁,就有点诗名在外了,不断有人说:“拜托,你可不可以在我扇子上题一首诗。”“宝玉益发得了意,镇日在家作这些外务。”

这要让他老爸知道一定会揍他一顿,贾政一直不准他碰这些东西,坚持要他读四书五经。因为在儒家的正统教育中,四书五经讲的是为人处世的道理,讲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是它忽略了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就是人的身体发育以后对“情”的感受。回想一下,中小学的教科书里这种东西很少,全是岳飞的《满江红》和文天祥的《正气歌》之类的。其实这让正处在发育期的心灵有些东西没有被满足,从来没有人想到要选《罗密欧与朱丽叶》给孩子们看。为什么宝玉后来会去读禁书?因为禁书里有“情”。

我常觉得编中小学的教科书是个大学问,青春期到底该读什么?到底哪些东西能真正启发孩子们,让他们对人性本身有更多美好的向往?或者他们在身体发育后情感上的那种感受,如何能让他们在书里读到?有时候跟朋友喝酒聊天,就说我们来编一本国文教科书,也曾列过单子,可第二天就自己揉掉了,因为跟现在的教科书实在差得太远,我小时候读的教科书,几乎都是政治的东西,下一代又是另外一种政治,最缺乏的就是一个人对自己生命的感受。当然,自然的东西是最好的,至少我们当年读到的《赤壁赋》、《醉翁亭记》等,里面还有对大自然的赞美和感受。可有些东西就很沉重,像文天祥那种为自己的信念而死的情操,十二三岁的时候其实不太容易懂,回想我在十二三岁时读的教科书,仿佛就是鼓励你做一件事殉国,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真要他们都去做文天祥、岳飞、林觉民,想起来蛮可怕的。所以宝玉写的这些东西,尽管是他父亲不赞成的,也不见得写得多好,却是真情真境。人在这个年龄对于自然的美,对于生命的慵懒,对于点点点滴的哀愁,就是非常敏感。

本来,宝玉住进大观园很高兴,觉得人生再没有什么非分之想了。“谁想静中生烦恼,忽一日不自在起来。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来进去只是闷闷的。园中的那些人多半是女孩儿,正在混沌世界”,“混沌世界”四个字用得好,就是女孩子们还糊里糊涂的,宝玉却已经开始发育了。我们很难解释青春期是什么,但肯定已不再是混沌世界,他已经知道男女之别和情感的缠绵。就在这些女孩“天真烂漫之时,坐卧不避,嬉笑无心”。“坐卧不避”就是大家还跟童年时一样,哪里知道宝玉此时的心事。宝玉此时已经是一个身体上开始发生变化的男孩子,本来应该接受另外的教育,可是我们每个人的成长里面最缺乏的就是这种教育,从来没有人跟你谈过这个部分。青春期很敏感,也很孤独,对自己身体发生变化充满好奇,内心会有很多的渴望。所以“那宝玉心内不自在,便懒在园内,只在外头鬼混,却又痴痴的”。他的书童茗烟看到他这个样子,就想逗他开心,可左思右想,想出来的都是宝玉玩腻了的。忽然有一天想起一样东西宝玉不曾见过,这就是禁书。茗烟也是发育期的男孩子,因为是下人,可以在外面乱跑,所以很早熟。他“便走去到书坊内,把那古今小说并那飞燕、合德、武则天、杨贵妃的外传与那传奇脚本买了许多来,引宝玉看”。

这些都是古代的禁书。我们小时候也常常到书摊上去租书,什么《武则天外传》、《杨贵妃外传》之类的。以前的黄色小说都是用名女人的名字来命名的,《武则天外传》、《杨贵妃外传》、《赵飞燕外传》写的都是宫闱秘史。不知为什么当时大家觉得性或者淫欲的东西都该发生在宫廷里。我记得当时有一本《武则天外传》,我们班上大家一直传着看,觉得好过瘾,其实它就是那个年代的黄色小说。现在改变很大,有关性的电影、光碟很多,大概不会是以文字为主的禁书了。

“宝玉何曾见过这些书,一看见了,便如得了珍宝。”礼教很严的大户人家,这些书小孩子是碰不到的。茗烟特别叮嘱他说,不要拿进园去。因为里面很多的姐姐妹妹,如果被发现,那是不得了的事情。说“若叫人知道了,我就吃不了兜着走呢”。“宝玉那里舍的不拿进园,踟躇再三,单把那文理细密的拿了几套进去,放在床顶上,无人时自己密看。那粗俗过露的,都藏在外面书房里。”黄色小说也分比较粗鄙的和比较优雅的,这里讲“文理细密”是说比较含蓄一点的。很奇怪,我们小时候是藏在床底下,他是藏在床顶上。古代的床像盒子一样的,可以挂帐子。床顶很少有人关注,比较适合藏东西。记得小时候,我们兄弟姐妹每一个人都有自己藏东西的地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当时我哥哥在厕所上面藏了很多女孩送他的照片,上面写了很多蛮肉麻的新诗,有一次我妈妈上厕所,那些照片被风吹了下来,这是当时的一件大事,我到现在还记得。

宝玉跟这些姐姐妹妹这么好,也还是有自己的秘密。我觉得《红楼梦》有一个写得美的地方,就是它在讲青春的美,讲偷窥的美。我常常会跟很多朋友讲,一定要给自己的孩子留一个青春的私密空间,那是他自己成长中的快乐跟喜悦,他不需要,也不希望与别人分享。

“那日正当三月中浣”,“中浣”这个词我们现在很少用了,如果有机会看到乾隆皇帝的题诗就会见到这个词,乾隆皇帝很喜欢说上浣、中浣和下浣。在唐朝的时候,做官的人有专门洗澡的假,叫作浣假。“浣”就是洗澡的意思,每隔十天放一次假,让做官的人去洗澡。一个月的三十天里,“中浣”就是中间的十天,用我们现在的词来讲就是中旬。

作者写宝玉偷看禁书是在繁花盛开的阳春三月。宝玉坐在花下,花瓣一片一片地掉下来,然后他就站起来,不知道该把花瓣怎么办,怕一动脚就会把花踩坏了,只好把花瓣兜衣襟里站在那里发呆,不知道该把花送到哪里去。宝玉的偷看禁书,没有被描写得很肮脏、很邋遢,而是被描摹成一个很美的画面,简直是青春跟春天的对话。

我们读一下这段。“早饭后,宝玉携了一套《会真记》”,《会真记》的由来需要解释一下,唐朝有个诗人叫元稹,他写了一本《莺莺传》,内容是张君瑞爱上崔莺莺,文中亦有元稹《会真诗》三十首。在唐朝的时候,小说还没有发展起来,诗是主要的文学形式,《莺莺传》因《会真诗》三十韵,变成了最早对青春恋爱美的歌颂,后人亦称《会真记》。到了晚些时候,元朝的王实甫把《莺莺传》改成《西厢记》。

我相信现在大家对《西厢记》的故事一定很熟,戏曲、电影,甚至流行歌曲里周璇唱的《拷红》,都有《西厢记》。其实《西厢记》的故事非常非常简单,崔莺莺是相国的女儿,家教很严,在上香时被张君瑞看到,便一见钟情。《西厢记》里一个很重要的角色是红娘,中国古代小姐要做“坏事”,都要靠身边的“坏”丫头,像《牡丹亭》里面的春香,《西厢记》里面的红娘。这些模式实际上是说明丫头们没有受那么多的教育,不曾受礼教的压制,所以比小姐更无羁绊,更敢爱敢恨。红娘就觉得小姐有人爱很好,便积极地帮忙穿针引线,最后在她的帮助下张生翻墙过去,美梦成真。后来红娘因此被老夫人拷打,在《拷红》这出戏里红娘就很大胆地骂老夫人,说女儿都这么大了,你不帮她找婆家,还要怪她私自恋爱。我们很难理解为什么《西厢记》在元朝以后的几百年里会在民间有这么大的魅力,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爱情在那个时代一直受压抑,完全要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西厢记》是鼓励自由恋爱的。

其实从社会心理学的角度讲,《西厢记》也好,《牡丹亭》也好,在当时都是一种革命,一种利用文学进行的革命。过去的这些禁书对青少年的爱情,具有很大的安慰力量,因为他们的生命里没有爱情。大家可能不太懂什么叫没有爱情。因为古代社会只有婚姻,可是我们都知道婚姻不等于爱情。生育、婚姻、爱情是三个不一定重合的东西,就像宝玉跟黛玉之间有很深的爱情,可是没有婚姻,也没有性。我们现实生活当中也有只有性而没有婚姻、没有爱情的。《红楼梦》强调的是爱情的重要,对于一个青春期的孩子来说,对爱情渴望的强烈程度是可以为之生、为之死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和《罗密欧与朱丽叶》,讲的都是为爱而死的青春故事。一旦过了这个年龄,就不会再做这样的事了。可是我们都知道它很美,美到你一生都想看。因为只有在青春的时候,才会有如此强烈的激情和眷恋。了解这些,宝玉读《会真记》时的感动我们就不难理解了。

宝玉带了一套《会真记》,走到沁芳闸桥。大观园里面有条河,因为两岸都是花,落花漂在水面,香味会沁在水里,所以叫沁芳河。沁芳闸是河上的闸门,闸上的桥叫沁芳桥。这里的人比较少,宝玉坐在一棵桃花底下“展开《会真记》,从头细玩”。小孩子读教科书从来不会“细玩”的,因为没有那么好看。正看到“落红成阵”,也就是书中景色最美的时候,“只见一阵风过,把树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落的满身满书满地皆是”。这个画面实在太美了!我有时候给学生讲到这一段,就说:你们如果真的要看禁书,就找一个有花的地方读吧,它能让你对禁书的记忆美好一点,不会有很肮脏或者很邋遢的感觉。不细看,你不明白作者是有意在描写青春的某种渴望,就是花儿一定要绽放的那种感觉。“宝玉要抖将下来,恐怕脚步践踏了”,注意,这个动作非常动人,一个少年连花瓣都不忍践踏的时候,他的生命里就拥有了一种非常高贵的东西,那就是对生命的理解和爱惜。我一直觉得我们的教育里缺少这种东西,所有的大道理都不能替代一个孩子不忍踩花这个动作的感染力。

宝玉“只得兜了那花瓣,来至池边,抖在池内。那花瓣浮在水面,飘飘荡荡,竟流出沁芳闸去了”。我觉得初中课本真的可以选这一段,青少年一定能感受到其中的美,因为它是非常生动的生命情境。这个时候,有人来了,大家可以猜猜看,这个时候来的会是谁,绝对不是宝钗,宝钗没有能力跟宝玉分享生命里最美的时刻。这个人一定是黛玉,因为他们有仙缘,都曾经是天上灵河边的生命。

宝玉“正踌躇间,只听背后有人说道:‘你在这里作什么?’宝玉回头,却是林黛玉来了”,注意黛玉的打扮:“肩上担着花锄,上挂着行囊,手上拿着花帚。”这是后来在美术作品、戏台上最典型的形象黛玉葬花。

宝玉笑道:“好!好!来把这个花扫起来,撂在那水里。我才撂了好些在那里呢。”林黛玉道:“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糟蹋了。”读到这里大家有没有感觉到,青春是有洁癖的,青春是拒绝任何妥协的纯粹。或许可以这样说,读这一段时动情到什么程度,说明你对青春眷恋到什么程度,大多数人读到这里会心痛,觉得这就是十二三岁时自己曾有过的感觉,希望能保有自己生命的洁净。大观园是干净的,青春是洁净的,可是大观园外面那个大人的世界,是脏的、臭的。对黛玉来讲,世界上只有大观园这个地方干净,她决定要在这里埋葬自己的青春。这其中有很深的象征意味。

黛玉说:“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他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表面上是在讲花,实际上在讲她自己。黛玉对待生命的态度是非常绝对的,在她看来生命最后就是这样一了百了。

宝玉听了喜不自禁,笑道:“待我放下书,帮你来收拾。”宝玉很傻,一开口就说漏了嘴。黛玉很敏感,就问:“什么书?”宝玉这种人根本不懂遮掩,见黛玉问他,慌得不得了,藏之不迭,便说道:“不过是《中庸》、《大学》。”这是他老爸要他读的书,记得小时候我读《红楼梦》,上面就放一本《中庸》,爸爸进来的时候我就装着看《中庸》,爸爸一走我拉开就看《红楼梦》,当时我们的禁书是《红楼梦》。读到这段,我常会忍不住要笑起来。《中庸》是教你做人的,《大学》是教你好好读书的,这些书都不是坏书,只是小的时候对这些东西不怎么懂,可是压在底下那本书,却是跟你的青春很贴近的。

黛玉聪明得不得了,一下就识破了,“趁早儿给我瞧,好多着呢”。宝玉并不怕黛玉看,因为他们两个是知己。只是一时间搞不清楚这样的禁书该不该给一个女孩子看。就像你现在如果正看A片,表妹一头闯进来,你大概也会觉得很不好意思。宝玉说:“好妹妹,若论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别告诉别人去。真真这是好文章!你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一面说,就一面递给黛玉。

我一直在强调宝玉跟黛玉是知己。人间的情,很多时候被我们简化成性、欲望,或者肉体上的眷恋,其实远不止如此。知己意味着一种精神上的亲近和默契,一种别人无法取代的懂得。“黛玉把花具都且放下,接书来瞧,从头看去,越看越爱,不到一顿饭工夫,将十六出俱已看完”。今天如果有一个小孩子把《西厢记》十六出一下子看完,我们高兴死了,恨不能赶紧去给他报名读中文系。我常常在想,怎么样能使教科书变得让小孩觉得有点像是禁书,引起孩子的阅读兴趣,这是个大功课,太需要分寸的拿捏。

我到现在都觉得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小孩子是一定爱看的,前几年好莱坞把它拍成了一个警匪片,很多人都很生气,觉得那么古典的莎士比亚,怎么能变成莱昂纳多拿一支枪的样子。可是后来我到加拿大去的时候,发现我哥哥家那些读英文长大的孩子们,本来他们才不要读什么莎士比亚的,可是看了那个电影以后,竟然抢着去买了莎士比亚来读。因为那里面有一段罗密欧在阳台底下给朱丽叶念的长诗,电影里面用的是莎士比亚的原文,我那些十几岁的小侄子、小侄女,刚好处在最容易被打动的年龄,简直感动得要命。我想我们是不是应该考虑如何去把古典的东西转换成现代的东西,比如可以想想《梁山伯与祝英台》里,最美的片断是哪些,怎样去转换它。

我们的教科书里面“情”的东西太少,人应该从青春期开始唤醒和发展“情”,孩子们对家庭的“情”、对国家的“情”、对族群的“情”都是从这里起步的。如果一个人私密的“情”没有完成,其他所有的“情”都有可能是假的。我的父辈那一代,有很大的家国责任压在头上,他们的成长里,最缺乏的就是“情”的教育,我常常觉得男人这个部分尤其空虚,倒是很多女孩子,有时候会读读跟情感有关的小说,所以当一堆男人在一起谈论政治的时候,我就会觉得很好笑。我的意思是说,“情”是要从个人的情感满足开始起步的,如果一个人年轻的时候没在花底下读过禁书,他成人以后抓的那个东西可能会非常教条,教条永远是空洞的,无法实现心灵的真正满足。当然我这样去区分男性文化和女性文化,并不见得公平。因为并不是所有的男性都这么空洞,可是我总是能感受到男性文化的世界谈论的东西跟女性文化谈论的东西有很大的区别。因为男性在社会上必须扮演一个角色,往往羞于谈自己情感上的事情,可是如果没有那个情,所谓的家族的情感、国家的情感、政党的情感,都会变得很假、很空,他可能会很容易从这个党一下就转到那个党去,因为那个“情”没有实质内容。

《西厢记》在如此长的时间里影响力之所以这么大,是因为它强调了要善待人间的真情。老夫人拷打红娘的时候说的是“你们这个年纪,不好好读书”之类的。可最后《拷红》变成了红娘对老夫人的教训,就是说你整天讲大道理,孩子真正的切身利益却从来没有关心过。《西厢记》里红娘才是真正的革命者,她革命的中心是:在这个社会里,人要活得像个人。还有,我常常跟大家提到的《白蛇传》,连一条蛇都会让你感动得不得了。为什么?她不过是在追求自己的爱情,这本来不关法海什么事,可他觉得白蛇是妖孽,一定要把她压在雷峰塔底下,所以一般老百姓都恨透了法海,都渴望雷峰塔赶紧倒掉,可能老百姓自己都了解自己心里对于“情”的渴望也是这么深。《白蛇传》也流传了上千年,安慰了很多人的心。大家发现没有?扮演社会最具革命性的角色常常是女性,是红娘、春香、杜丽娘、白素贞,都不是男性。因为男性妥协性大,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都在讲男性,女性反而逃过了这一关。有趣的是,《红楼梦》的作者本身是男性,可是他要去赞美女性。我常想,如果从这个角度去研究性别差异肯定很有意思,现在台湾有性别研究所,可是没有研究到这个层面,我觉得蛮可惜的,在传统的中国文化里,女性在个体情感上的解放性和大胆度,远远超过男性,所以才会出现《白蛇传》、《西厢记》这样的故事和白素贞、红娘这样的角色。

黛玉把《西厢记》看完,“自觉辞藻警人,余香满口。虽看完了书,却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词”。看完一本书,觉得这本书跟自己的生命有关联,人才会出神。一本书好不好,绝对要看读者在读的时候有没有切身的感觉。八股、教条,对人绝不会有这么大的触动。黛玉这么聪明的人,读完《西厢记》就坐在那里出神,心内还默默背词,那一定是最能打动她的句子。

宝玉就笑着说,“妹妹,你说好不好?”林黛玉就笑着说:“果然有趣。”那宝玉就笑着说:“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这是《西厢记》里张君瑞跟崔莺莺耳鬓厮磨的时候说的话。宝玉把禁书里的句子,拿来形容林黛玉。宝玉一直暗恋黛玉,可是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郁结在心中的情一直很难表达,这个时候刚好借着《西厢记》的句子传达了自己的心意。

“林黛玉听了,不觉带腮连耳通红”,因为小说里面讲完这个话之后两人就上床做爱了,黛玉当然觉得很不好意思,怎么能这么露骨?“登时直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两只似睁非睁的眼,微腮带怒,薄面含嗔,指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好好的把这些淫词艳曲弄了来,还学了这些混话来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说到‘欺负’两个字上,早又把眼圈儿红了,转身就走。”黛玉跟宝玉之间的私密感情多有趣?他们两人分享了“情”的世界,可是一旦碰到“性”,两个人就害怕了。黛玉觉得宝玉欺负了她。“宝玉着了急,向前拦道:‘好妹妹,千万饶我这一遭,原是我说错了。’”在过去礼教很严的家庭,绝对不能说这种露骨的话,他也觉得用那些禁书里面的句子形容黛玉,有些造次。他说:“若有心欺负你,明儿叫我掉在池子里,教个癫头鼋吞了去,变个大王八。”这又是小说里的话,一着急,禁书里的句子全都出来了。本来宝玉的语言里面是没有这些东西的,前面他写春、夏、秋、冬的诗美得要死。读了禁书后,语言风格马上就变了:“等你明儿做了‘一品夫人’病老归西的时候,我往你的坟上替你驮一辈子的碑去。”古代的碑底下有个像乌龟一样的东西,可那不是乌龟,叫赑屃。传说古代有一种龙生了九个儿子都不是龙,而是各种像龙的东西,其中有一个就是赑屃,很喜欢负重,所以总是背着一个石碑。

说得林黛玉就“嗤”的一声笑了,一面揉着眼睛,一面笑道:“一般唬的这个调儿,还只管胡说。‘呸,原来是苗儿不秀,是个银样镴枪头。’”“银样镴枪头”也是《西厢记》里的句子。林黛玉也用了,两个人都在用禁书的语言讲话。银样镴枪头的这个“镴”字,是指铅和锡的合金。大家看到的戏台上武打用的矛跟刀,银色的,亮亮的,就是镴做的。这东西看起来明晃晃的很像是金属,可实际上很软,不会伤人。黛玉的意思是你看起来这么凶,原来是外强中干。宝玉就笑了说:你还说我呢,我也告状去。林黛玉就笑了说:“你说你会过目成诵,难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么?”

你看到这一段大概蛮感慨的,现在的教科书我们无论怎么逼着小孩读,他都记不住,禁书看一遍他就记住了。所以找到孩子们喜欢看的、可以记忆的、能有感觉的,而且还能启发他的书,真是蛮重要的事。

宝玉一面收书,一面笑道:“正经快把花埋了罢,别提那个了。”两个人就收拾落花,“正才掩埋妥协”,只见袭人走来,说道:“那里没找,倒摸在这里来。那边大老爷身上不好。姑娘们都过去请安,老太太叫打发你去呢,快回去换衣裳去罢。宝玉听了,忙拿了书,别了黛玉,同袭人回房换衣不提。”

宝玉走了,只留下黛玉一个人在落花中感伤青春。林黛玉看到宝玉去了,又见众姐妹也不在房里,自己闷闷的,正要回房,刚走到梨香院墙下,梨香院就是十二个唱戏的女孩子住的地方。就听到墙里面笛韵悠扬,因为昆曲是要配笛子的,歌声婉转,黛玉知道是十二个女孩子正在演习戏文。

“林黛玉素习不大喜看戏文,便不留心,只管往前走。偶然两句,吹到耳内,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道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这是《牡丹亭》里最美的句子,杜丽娘游园的时候看到原来姹紫嫣红的花园如今变成了一片废墟。这段戏文辞美,舞台上的画面也漂亮,林黛玉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就止步侧耳细听,又听到:“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这么好的岁月,这么好的青春,无奈的是都将成为过眼烟云。“奈何”两个字用得妙,黛玉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自叹,心下自思道:“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这其中的趣味。”想完以后,又后悔不该胡想,耽误了听曲子,接下来就听到了柳梦梅唱给杜丽娘的那段,“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意思是说青春这么美,可是竟转瞬即逝。“林黛玉听了这两句,不觉心动神摇。又听道‘你在幽闺自怜’等句,益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见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之句,再又有词中有‘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之句,又兼方才所见‘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都一起想起来……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在此,林黛玉把《牡丹亭》、《西厢记》的曲,跟李后主的词和唐代的诗联结在一起,让人感觉哀悼青春的情境,原来是从唐诗、宋词、元曲到清代小说一脉相承的。在作者看来,所有的禁书都有非常精彩的部分,如果从礼教的角度去看,根本无法了解禁书的美。可见,《红楼梦》里有非常大胆的对封建礼教的反叛。

【第二十四回 醉金刚轻财尚义侠 痴女儿遗帕惹相思】

第二十四回 醉金刚轻财尚义侠 痴女儿遗帕惹相思

现在跟大家讲二十四回,一般人都认为《红楼梦》是围绕着几个主要人物展开的,像宝玉、黛玉、宝钗等,其实《红楼梦》真正的精彩在于,它里面还有贾府上上下下三百多人之间的搭配与交错。在二十四回里,作者把重点放在了几个不怎么重要的人物身上,我称他们为贾府的卑微者。上一回里贾芹托王熙凤找到了工作,当时还有一个人也在求贾琏,这就是贾芸。其实我们并不太清楚到底谁是贾芸,谁是贾芹,他们不是丫头,也不是下人,也算贾家的子弟,可是没有那么高的身份,每一个人都希望能得到重视。

二十四回里写到几个很重要的卑微者,首先是贾芸。他总找不到事做,想去巴结王熙凤,就想买一点冰片麝香做礼物,可他又没有钱,只好去找开香料铺的舅舅赊账,结果碰了一鼻子灰。上一回里我们看到的是大观园里风花雪月的贵族生活,但这一回你会发现,风花雪月之外还有柴米油盐酱醋茶都很难周全的人生。宝玉常常为了一点点小破事发愁,可是贾芸却连晚饭都没吃上就被舅妈赶了出来,作者明显是在做对比。这种大胆的写实主义让你看到人世间一些卑微者生存的困难,看到他们常常被侮辱的那种痛苦的感觉,这是《红楼梦》最悲悯的部分。

第二十四回里还写到一个卑微的丫头,叫小红,从开场到现在我们还不知道有这个丫头,宝玉身边丫鬟一大堆,宝玉要喝茶、洗脸都是袭人、麝月、晴雯这些大丫头在伺候他。有一天,很凑巧所有的丫头都不在,宝玉想喝茶,小红出现了。这个小红并不是偶然撞见宝玉的,她一直在等机会。宝玉就问:你是我屋里的丫头吗?我怎么没见过你?结果小红就冷笑说,你不认得的也不止我一个啊。这句看似不经意讲出来的话,其实有很多的辛酸。大家想想,如果你身边有一群人,你与其中的一个人相处了几年,你却连他的名字都叫不出来,对那个人来说是多大的委屈。结果小红帮宝玉倒了茶,刚好秋纹跟碧痕回来了,就狠狠地骂了她,大家觉得她是故意要接近主人。这种卑微者在《红楼梦》里如果不细看常常会错过。

二十三回我们看到了宝玉在花下读禁书的青春的美,读二十四回时,常常会对这些卑微的边缘人漫不经心。可是《红楼梦》二十四回、二十五回基本上是在传达卑微者的痛苦和委屈,这里面包括了贾芸、小红,还有贾环。这些委屈和痛苦如果不能得到抚慰,有一天他们会反扑和报复。二十四回提醒我们,《红楼梦》不只是唯美文学、浪漫文学,它还有非常写实的部分。

上回说到林黛玉坐在那边听戏,听到有点发呆,正在独自缠绵的时候,“忽有人从背后击了他一掌,说道:‘你作什么一个人在这里?’林黛玉倒唬了一跳,回头看时,不是别人,却是香菱。林黛玉道:‘你这个傻丫头,唬我这么一跳好的。你这会子打那里来?’香菱嘻嘻的笑道:‘我来寻我们姑娘的。总找他不着。你们紫鹃也找你呢,说琏二奶奶送了什么茶叶来给你的。走罢,回家去坐着。’”一面说,一面拉着黛玉的手回潇湘馆来了。果然凤姐送了两小瓶上用的新茶,是暹罗国进贡给皇帝的贡品。林黛玉跟香菱坐了,她们之间没有什么正事,不过说说女红的这个花绣得好,那个刺得精什么的,又下了一回棋,看了两句书,香菱就走了。

宝玉被袭人找回去换衣服。回房一看,贾母的丫头鸳鸯正“歪在床上看袭人的针线呢”。大概当时女孩子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刺绣,没事儿就喜欢品鉴别人针线的好坏。鸳鸯看到宝玉就说:“你往那里去了?老太太等着你呢,叫过那边请大老爷的安去。还不快换了衣服走呢。”宝玉穿衣吃饭都要有人伺候照料,就坐在床沿上,褪了鞋等靴子穿。

可就这么一点工夫,他就又不安分了。他回头看那“鸳鸯穿着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背心”,民间的颜色就是这么桃红柳绿,对比强烈,很像现在的野兽派。腰上“束着白绉绸汗巾儿,脸向那边低着头看针线,脖子上戴着花领子”。宝玉从侧面看去,忽然觉得她好漂亮!“便把脸凑在脖颈,闻那香油气,不住用手摩挲。”宝玉的这些动作我们已经见怪不怪了,他对丫头就跟对自己的妈妈、姐姐那样。十三岁的人,你也搞不清楚他到底是小孩还是大人。有些丫头就觉得他这样很讨厌,明明是一个大人了,你干吗还这样摸人家脖子?宝玉的年龄是非常尴尬的年龄,如果他才十岁你根本不会太在意,就是个小孩子嘛!可如果他十四五岁,你会觉得不行,因为已经是发育长大的男孩了。可是他半大不小的,让大家对他既有防范,又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鸳鸯是个比较正经的丫头,就觉得你干吗在我身上又摸又闻的?宝玉感觉鸳鸯皮肤的白腻不在袭人之下,就“猴上身去”,“猴”字是个动词,猴子一样扒到人家身上,嬉皮笑脸地说:“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一面说,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鸳鸯很生气,就叫着说:“袭人,你出来瞧瞧。你跟他一辈子,也不劝劝,还是这么着。”鸳鸯觉得不堪,哪有男主人在女用人身上这样滚来滚去地胡闹的。袭人就抱了衣服出来,跟宝玉说:“左劝不改,右劝不改。”之前袭人为此也生过气,宝玉也曾发过毒誓,可宝玉发誓的时候是真心,讲完马上就忘了,自己总管不住自己。

见了贾母,来到外面的时候见人马俱已齐备。刚要上马,只见贾琏请安回来了,他已经在宝玉之前就去了,两个人一个下马,一个上马,就彼此问了几句话。

上一回我们讲到贾芹的关说,这回该轮到贾芸了。宝玉一出来,和贾琏打了招呼,“只见旁边转出一个人来,请宝玉安。宝玉看时,只见这人俊容长脸,长挑身材,年纪只好十八九岁,生得着实斯文清秀,倒也十分面善”。宝玉看人,先看长得漂不漂亮,不好看他就不太愿意搭理。“只是想不起是那一房的,叫什么名字。”我们常常会在街上碰到这样的人,人家感觉跟你很熟,你却想不起来是谁,你会因此很尴尬。宝玉当然不觉得尴尬,他是个被宠惯了的人。贾琏就笑他说:“你怎么发呆,连他也不认得?他是后廊上住的五嫂子的儿子芸儿。”上一回里面讲过五嫂子已经好几次拜托贾琏给儿子找工作,大概贾芸也给贾琏送了好几次礼物了,结果半路上被王熙凤抢去了,如今只好又跑来。卑微者就是要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求人。

宝玉笑道:“是了,是了,我怎么就忘了。”就问他母亲好不好,他现在在做什么。“贾芸指贾琏道:‘找二叔说句话’。宝玉笑道:‘你倒比先越发出挑了,倒像我的儿子。’”宝玉说话多好玩儿,现在很少有初中的十三岁的小孩,看到一个高中的十八九岁的哥哥,说你很像我儿子。可是宝玉一直以主人的身份长大,他说你像我的儿子,是赞美的意思。所以贾芸不仅没有生气,反而高兴得不得了,因为他终于被宝玉注意到了,这就是我刚才提到所谓卑微者的心理。“贾琏笑道:‘好不害臊!人家比你大四五岁呢,就替你作儿子了?’宝玉笑道:‘你今年十几岁了?’贾芸道:‘十八岁。’”

原来贾芸是个非常伶俐乖觉的人,听宝玉这样说,就笑着说:“俗语说的,‘摇车里的爷爷,拄拐的孙孙’。”贾芸非常乖巧,他想做宝玉的儿子那不等于一步登天吗?他说:虽然我比你大几岁,山高高不过太阳。这种话当然是巴结奉承的,“只从我父亲没了”,这里点明贾芸是由寡母养大的,十八九岁就要养家糊口了,“这几年也无人照管教导。若宝叔不嫌侄儿蠢笨,认作儿子,就是我的造化了”。大家对这种语言不一定熟悉,我想在当今社会的官场上大概还会有这样的语言。贾琏说:“你听见了?认儿子不是好开交的呢。”宝玉就笑着说:“明儿你闲了,只管来找我,别和他们鬼鬼祟祟的。”贾府有很多人都想接近宝玉,可是又不太敢,常常偷偷摸摸的。可是,要见到宝玉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后来贾芸真的去找他,两次都没见到,宝玉完全忘了这件事。所以我特别希望大家能因此体贴到从来都不受重视的人的委屈,《红楼梦》把这种感觉写得非常到位。

宝玉还跟贾芸说:“这会子我不得闲儿。明儿你到书房里来,和你说天话儿,我带你园里玩耍去。说着扳鞍上马,众小厮围拥,随往贾赦这边来。”

见了贾赦,才知道不过是偶感风寒。贾宝玉来看贾赦,还要代表贾母转达问候,所以他就先叙述了贾母问安的话,然后才自己请安。注意,这也是大家族的礼节,晚辈来长辈处探病,最重要的是要代表贾母来问安。“贾赦先站起来回了贾母话”,因为宝玉代表贾母来的,所以贾赦要站起来说,我身体没有什么大事,多谢老人家关心之类的,这等于是在跟自己的母亲讲话。这些规矩是我们读《红楼梦》时最不容易懂的,其中有太多繁复的礼节。贾赦回完话,才唤人来:“带哥儿进去,太太屋里坐着。”宝玉就退出来到了上房。“邢夫人见了他,先倒站了起来。”本来她是不需要站起来的,可是因为很喜欢宝玉,所以倒先站起来了。邢夫人请过贾母的安,宝玉也请了安,邢夫人就拉他上炕坐了。一杯茶还没有吃完,贾琮进来问宝玉好,邢夫人就说:“那里找活猴子去!”贾琮也是玉字辈的,大概因为玩得开心,脸上脏脏的,邢夫人就说:“你那奶妈子死绝了,也不收拾收拾你,弄的黑眉乌嘴,那里像大家子念书的孩子!”过去大户人家的小孩总要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

“正说着,只见贾环、贾兰小叔侄两个也来了”,因为贾赦生病,所以大家都要来问安。“请过安,邢夫人便叫他两个椅子上坐了。”宝玉跟邢夫人坐在炕上,贾环和贾兰两个人只能坐在椅子上,这是明显的差别待遇。注意此时贾环的心理,他“见宝玉跟邢夫人坐在一个坐褥上,邢夫人又百般摩挲抚弄他,早已心中不自在了”,不细看,很难理解贾环的委屈,其实小孩子最敏感,大人一偏心他马上就感觉得到。宝玉这么被疼爱,他却这么受冷落。现在心理学上讲的老二个性,说的就是假如哥哥太受宠,弟弟就没有办法找到自信。看到这些,你就能理解贾环为什么总是那么委琐。所以贾环马上感觉很不自在,“坐不多时,和贾兰便使眼色儿要走。贾兰只得依他,一同起身告辞。宝玉见他们走,自己也就起身,要一同回去”,结果邢夫人说:“你且坐着,我还和你说话。”这都是差别待遇,贾环要走,邢夫人留都不留,可是宝玉要走,邢夫人马上拦住,关键是这一切都看在贾环眼里,这个孩子的心理不可能健康,他从来没有受到过很好的照顾。“邢夫人向他两人道:‘你们回去,各人替我问你们各人母亲好。你们姑娘、姐姐、妹妹都在这里呢,闹得我头晕,今儿不留你们吃饭了。’”意思是说今天来的晚辈太多了,一直应酬,实在有点累了。贾环他们答应,就出来回家去了。

“宝玉笑道:‘可是姐姐们都过来,怎么不见?’邢夫人道:‘他们坐了一会子,都往后头不知那屋里去了。’宝玉道:‘大娘方才说有话说,不知是什么话?’邢夫人笑道:‘那里什么话,不过叫你等着,同姊妹们吃了饭去。还有一个好玩的东西给你带回去玩。’”如果二十四回你不仔细看,就不能了解在二十五回里贾环为什么会用那么狠毒的手段报复宝玉。贾环最大的痛苦就是所有人从来都只关注宝玉,而不理会他。作者一直在准备,让读者了解贾环成长中某种不健康的心理已经形成。

二十四回的重点从这以下才开始。贾芸见了贾琏这么多次也没有找到工作,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只好硬着头皮去找舅舅。贾芸爸爸死的时候,贾芸还小,丧事是由舅舅帮忙料理的,那时家里还有两间房子、一亩地。可后来不知怎么搞的,这些家产都变成舅舅的了,家里就完全断了生活来源。他每次去求舅舅帮忙都会遭奚落。如今,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他只好硬着头皮又去找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