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马车上的云从芊,隔着窗子道:“你十二岁了,虽吃得多,但也是半个劳力,又有门手艺。现在谁家认了去,都不亏。你可别耳根子软,别人放下身段讲几句好话,你就真以为他们诚心待你。”

“我清醒着呢。”记恩抹了把眼,抽了下鼻子,他又不痴:“青小哥儿,能借你纸笔一用吗?”原他是打算拜祭完师父和爷爷,再走趟里长家。但庙里遭了贼,他突然觉没那必要了。

“可以。”

记恩走得静悄悄,等石家屯发现土地庙留书时,已是三天后。那会云禾一行都快到庄子了。

拾月庵的香火如云崇青所说,很旺盛。为了抢头香,他们在庵门山脚下留了一晚。翌日小雨纷纷都没能拦住王氏,一家按计划徒步上山。好在山不高,又是环山路,不难走。

轻风带雨,绵绵长长。虽撑着油纸伞,但到了山门口,几人身上也已见湿。

庵门的小尼,听说是来上香的,便了然,右手竖于胸前:“阿弥陀佛,几位施主若求头香,今日不宜。半个时辰前,一位小施主已经点了。”

“点了?”王氏面上露了失落,转眼东望,这天才麻麻亮。早她半个时辰,那不就是寅正左右到的山顶?顶着落雨又如此早,可见诚心。

云从芊不在意是不是头香:“来都来了,咱们进殿吧。”拜,也仅是份寄望。她的终身,早已在邵氏掌心里握着了。

“万事万求,贵在心诚。几位施主请随贫尼这边走。”

“有劳小师傅了。”事已至此,再追头香已无意义。王氏领着闺女在前,云禾带着云崇青和记恩缀在后。到了宝殿,见观音莲座下供奉着一本经书,几人有不解。

不用问,小尼便出声为他们解惑了:“那是之前上头香的小施主为母所供。”

无需多问,王氏已知其中存了颇多苦痛。收敛心绪,领着女儿来到蒲团处,接过点燃的香,跪下祷告。

殿中香火重,不觉呛,倒十分宁神。上完香,添了香油,免不了要到侧殿求根签。云从芊得了签,一家围着看。

“千里姻缘一线牵。”王氏挺高兴,但还是想找人开解。云崇青却觉没那必要了,仰首笑看他姐:“有缘千里来相会,也就是你的正缘跑不了。”中国人拜神,合心的就信。今天他们没白遭罪。

记恩重重点了点头:“这个我知道,前看是他,回头也是他。婶子,大芊姐的亲事,随缘即可,不需多磨。”

“谢你吉言。”王氏心情更舒畅了。

“不是吉言。我师父守了那么多年的土地庙,该懂的都懂。千里姻缘一线牵,前看是他回头也是他,绕不过去。”

这孩子说话真耐听。王氏欢喜地就好似女婿已在脚尖前站着了,让闺女仔细收着签,又拉着丈夫再去添点香油钱。自家得了好,连带着为供奉经书的“小施主”也求了求。

心满意足地出了宝殿,一行随小尼往厢房。既然来了,总要用顿素斋。

禅院落尘小居里,一梳着丫髻的女童,跪在园中菩提树下,双手合十虔诚的祈祷。圆脸嬷嬷撑着伞,替她挡着细雨。六个粉衣丫鬟都俯首跪在丈外,陪着。

似扇的眼睫带湿,女童发干的小口微微开合着,无声背经。背完一遍,三叩首。想再继续,身后传来轻咳,立马睁开眼回头看去,见来人,忙爬起相迎。

“娘。”

来人正是与沐晨焕于孟元山筱山亭里谈话的温朗氏,大概是身处庵门,面上妆淡。眼下青色浓重,唇发紫乌,病重之相显然。抬手揽住小步快走来的囡囡,瘪瘦的拇指轻抚过她的长眉。

“雨天就别跪了,若是不小心受凉了,娘得心疼死。”

女童紧抱住她娘,仰起肉乎乎的小脸,一双柳叶眼泛着红:“树芽儿晨起用了两碗五谷粥,一块香煎菜饼,两只花菇包,身子很健壮,不会受凉。娘安心,树芽儿会好好珍重己身。”

“一路来,你求了这么多,神佛早就清楚你的心意了。咱们别再求了好吗?”温朗氏鼻塞,她的痴儿啊!

“不,我要求。”女童眼里生泪,倔强地哽声道:“既然都知道我求什么了,那我再使劲求一求。神佛仁爱众生,只要我诚心诚意,他们一定会顾念我。”

强忍着喉间的痒,温朗氏捧着女儿的小脸,试图说服:“可娘的身子…”

“树芽儿不要听。若求尽满天神佛,都不能留住娘。那树芽儿从此再也不信不拜神佛了。”女童呜咽。

“咳咳…”

落尘小居外,一行经过,恰好听闻稚语,之后重咳锤在心。王氏面上喜色淡了,幽叹一声。尘世最苦,不外乎父母丧子女幼,黑发逝在白发前。

“阿弥陀佛。”小尼哀色。

小居内重咳不歇,云崇青垂目轻吐息。众生皆苦,万相本无,求渡亦自渡。树芽儿,树木初生的嫩芽,生机勃勃。虽萍水交错未逢面,但他由衷地祝愿树芽儿,向阳而生,不惧风雨,茁壮成长。

作者有话说:

谢谢支持!

第 15 章

拾月庵的素斋做得不错,云禾一家用完午膳见天露阳,赶紧下山去往庄子,生怕再落雨。

新主家来得突然,庄子上毫无准备。管事路大山心里打着鼓,春种才结束,这时来别是想收回地自经营,那附近佃户们的日子可就难挨了。领主家到大院去安顿,一路上几回想问啥个打算,可又怕会惹不喜。

自打入了庄子云崇青就在观察。当初爹把契书予他的时候,称赞过庄子管事,说是个地地道道的田把式。

今日见着,果然一点不虚。他们到时,天都快黑了。路管事是被人从地里叫回的,一身灰扑扑的短打,腿脚上沾了不少泥。手糙指壮,一看就是干惯了粗活。皮子黝黑,笑得牵强,眼里透着忧。

这庄子良田有近两百亩,稍薄一点的地也有一百三十亩,全被划分成一块一块的。庄稼种下去,近日春雨又浇灌得透,地上蒙了一层嫩绿。一眼望去,好看得紧。

北边连着山丘,山丘也就二十来丈高。他爹买庄子时,打听了一下,知道那算山地,便费了些心思,将山丘一并买下,圈进了庄子。才多久,山丘上的杂草已被清理。

看到摆放在屋檐下的树苗,云崇青开口问道:“路管事,这些是准备栽丘上的吗,都有什么树?”辨叶子,他只识出频婆、桃和石榴。

“回小少爷的话,是要往丘上栽。”正想话头的路管事松了一口气,指着墙角那捆树苗开始介绍。

“那是频婆树,咱北轲府的落山频婆脆又甜,个儿还大。这苗是俺领着几个佃户跑到落山那寻来的。边上是桃,南边的种…胡桃树也好长,俺家二儿媳妇会做胡桃酥糖,喷香,放铺子里不仅好卖,价还不低……”

收拾好主院的路大娘,听着声跑出来就瞅老头子在头头是道地跟新主家说树苗,心放下了。替人管着庄子就不能油滑。主家和他们这些侍弄地的一样,看的是田里的收成。

笑笑着上去福个礼,她就领着三个儿媳去忙晚饭。

“丘上的杂草,俺只让人剐了一道,留着根。家里老母鸡已经在孵鸡崽子了。”路管事越说越溜:“俺打算把山丘那再圈一下,养几百只鸡、鹅。后村里羊娃子,俺也全定了。这些要是都伺候好了,一年下来能多赚不老少银子。”

云禾点点头:“还是你想的细,安排得周到。”伸手拉住老路的胳膊,一道往主院。“话许在前,山丘那你放手刨。刨出利来,你得一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