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钰不仅没有闭嘴,还喃喃念道:“这些人里,有的初为人父,有的新婚燕尔,还有的,是父母老来得子,蓉儿你说,他们死是死了,可留下的人,该怎么活下去呢?”
武芙蓉忍无可忍,转身朝他一喝:“我说了让你闭嘴!”
“你现在有什么资格对我大声说话!”裴钰怒斥,“我没要你的命,你就该对我感恩戴德!”
武芙蓉笑了,像听到什么绝世笑话,不可思议地望向他道:“感恩戴德?我求着你饶我一命了吗?你要真?????想让我对你感恩戴德,那你现在就动手杀了我好不好,我即便做了鬼,也定会念着你的恩惠,每日祈祷你长命百岁,长命千岁。”
长命百岁,长命千岁。
多么吉祥的话,可听到裴钰耳朵里,便好似受了多么阴阳怪气的诅咒一般,使得他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占领上风的情绪,竟在这时决堤崩溃,大步冲上去手掌狠狠握住武芙蓉的后颈,咬牙急切道:“武芙蓉,你那么想死,所以你内心还是很煎熬的是吗?你没有看上去那么无坚不摧,你在愧疚,在后悔,在良心不安,对吗?”
武芙蓉不愿去看他,可颈后受制于人,头低不下去,只好抬眼与他对视。
她说:“我没有。”
可她眼中分明有线光亮在为之破碎。
裴钰不在乎她说了什么,他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他知道她在痛苦,这让他心里无比快活,这就够了。
他死死盯着她的眼睛,道:“你恨我,归根究底是恨我不顾你的反抗强行要了你,可你不也同样不顾他人反抗,夺去了他们的命,归根究底,你我都是同一类人。”
“同样自私,残暴,自以为是。”
武芙蓉只听到耳边轰隆一声,似有高山崩塌,下意识便张口否决:“不是的,我……我不是那样的……”
“你怎么不是?你就是。”裴钰道,“而且你比我更可恶,我只让你一个人痛苦,可你却让许多人都痛苦,连那些根本没有得罪过你,与你素未谋面的人,也因为你的恶举死的死疯的疯,可你又做什么了?你有关心过他们吗?假如不是我从那个深渊里爬出来,死撑着来找你算账,你现在应当逃离盛京城,去过上你的逍遥日子了吧?武芙蓉,你真狠啊,比我要狠得多,倘若你的父母还活着,看到你这副样子,他们该作何感想?是为你骄傲,还是心酸自己含辛茹苦培养的女儿,竟长成这般蛇蝎心肠。”
“你别说了!”武芙蓉泪流雨下,不断摇头,“我不是的,我不是你嘴里说的那样,我不是。”
“那你告诉我,那些人是不是没有得罪过你,是不是死在你的手里。”
“回答我!”
随着这一声质问,武芙蓉的灵魂仿佛被割裂成两半。
她其实一直在逃避,似乎只要不去想,只要全然沉浸在报复的快感中,她就不会有烦恼,不会内疚也不会自责,更不会有多出来的痛苦。
可现在不行了,裴钰硬是将她拉回现实了。
这不是单纯的人性善恶问题,是她这副皮囊下面藏着的,本就不是一个终年受战乱之苦,坚信非要你死我活才能生存下去的古代人。
她生长在一个安宁稳定的现代国度,家庭富足温馨,家中长辈有文化重教养,又因为她是独生子女,一家人对她投入了全部的疼爱,提供给她丰富的物质,培养她充盈的精神,从小告诉她为人的各种道理,可各种道理加起来,都无非总结为父亲的那一句“其实小蓉也不用记那么多,世界再大,总归有爸爸妈妈给你遮风挡雨,你只要记得,人在任何时候,都要保持正直,勿生害人之心。”
可她,又都干了些什么啊。
头脑清醒过来以后,武芙蓉彻底感受到了何为诛心之痛。
寂静的坊街,唯能听到女子凄厉哭声。
……
夜半,晋王的马车停到了东宫门外。
裴韶本欲就寝,听到下人通传,不免感到狐疑,便简单整顿衣冠,出去察看情况。
到了外面,他的步伐尚未迈出门槛,便见从马车上掉下来一名女子,衣衫单薄,形容狼狈,似是被人扔下来的。
裴钰的声音在毡帷后响起,薄冷异常:“这个女人我不要了,既然她先前那么想为大哥做事,那就送给大哥了。”
话音落下一刻未曾停顿,一声令下,车马动身离去,转眼消失无踪影。
裴韶在原地愣了半晌,缓步走上前,对在地上抽泣的女子,轻轻伸出了一只手。
武芙蓉心神未宁,根本分不清当下状况,脑子里全是父母的教导和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心里来来回回只有一句话“我自私残暴,我蛇蝎心肠,我对不起爸爸妈妈。”
感觉眼前那只白皙的手太过碍眼,她冷笑一声,朝着便啐一口。
裴韶挑了下眉梢,有点诧异似的,未恼,心平气和地从下属那里接过帕子,将手仔细擦干净,又静静看她片刻,温声道:“起来吧,地上凉。”
武芙蓉视若无闻,面上连丝神情都没怎么变。
裴韶便令人回去喊了几个丫鬟,由她们扶起人,慢慢搀着往里去。
武芙蓉被带到一间房中,没等多久,抬进来一口浴桶,她被摁在浴桶中洗了个热水澡,洗好又被服侍着换了身衣裳,等再被送到裴韶跟前,人便如同换了一个,只不过神情未改,依旧木然冰冷。
远山炉中的香气清正端直,四面屏风绘鹤影,与太子府宴客时的华贵奢靡全然不同,他真正居住的地方,清雅到近乎冷淡。
“老二还真是对你一往情深。”裴韶放下手中卷籍,抬眸看向女子,“都到这个份上了,竟还舍不得杀你,还要送到我身边,由我护你周全,真有他的。”
武芙蓉抬了眼睛,双目空洞无神,喃喃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裴韶有些忍不住发笑:“你不会以为他在宫中躺那十日,我父皇能半点东西看不出来吧?他老人家心中早有了数了,可老二只字不提你,他明面上又能怎么样。”
“老二这时候将你送来,无非是将父子间的矛盾又引到兄弟间。我父皇若按捺不住,私下里将你做掉,祸水自然到了我头上,老二改日要是翻脸找我要人,我还真跑不了。兄弟相残,相信我父皇再也不愿看到那个场面,所以你的命若想留住,只能待在我的身边。”
武芙蓉轻嗤,因为体力不支,气息变得很微弱,声音也小,就这么问他:“我的命,很值钱么?”
裴韶脸色略微发沉,很不想开这个口似的,终是道:“大周的半个江山,在你身上。”
他不知道这女子若有朝一日真没了命,老二到底能发多大的疯。
“哈……哈哈……”武芙蓉笑出了声,踉跄着站起身体道,“那太子殿下可要看好了,弄不好哪日,大周的这半个江山,可就一下子不见了。”
她转身迈着虚弱的步子,出了寝殿的门,站在漆黑的夜下,望着夜一遍遍询问:“这是哪儿啊,为什么我会来到这里,为什么,偏偏是我。”
裴韶看着门外的人从身体摇晃到昏倒过去,神情宁静,不知在想什么,过了良久方拿起卷籍继续观摩,吩咐:“扶起来送去歇着吧,一定严加看管,若出了人命,唯你们是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