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忠在偷偷抹眼泪。
她叹了一口气,明知故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檄文传到汴京时,洛阳也得了一份,紧接着就传到了童贯的手中。
太上皇说:童贯,你什么时候回来!
童贯不是个蠢人,他先是在军中下令,要往西走,试探士兵们的态度,结果就很不好。
大家在柘城吃得脑满肠肥,原本是很不乐意走的,有人发牢骚,有人摔杯摔碗大骂,但既然太师发话,也有人再多问一句:往西走,去哪?是回家吗?
大宋的规矩,士兵的家属多半是随军的,因此捷胜军的家属早就被童贯搬到了洛阳大本营。
看到士兵们态度很焦灼了,童贯再从容不迫地抛出答案:不错,咱们确实是要回家呀!柘城瞧咱们不起,咱们也小惩大诫了,现在正好可以衣锦还乡!
听到要归乡的消息,这些已经与地痞流氓相差不远的士兵也就心软了,他们嘟嘟囔囔地收拾行囊,带上了战利品其中或许还有新抢掠来的妇人,甚至可能连她们的丈夫一起抓了壮丁,都准备带回洛阳。
童贯听说了这个消息后,就慢慢喝了一杯茶,长叹了一声,不知道是庆幸还是凄然,身边这个心腹内官看出了高低眼色,就劝他:“太师,捷胜军而今若不整肃军纪,无以为战呀!”
“你都看得出,我难道就看不出吗?”童贯就骂了一句,“可兵士们在柘城养得散漫,风吹草动便要营啸,咱们怎么整肃军纪?”
“太师有亲卫营一千人,”心腹说,“足够了。”
童贯那双因为苍老而显得浑浊的眼睛望向他,震惊得几乎怵然,“你怎么敢!”
“你说的对。”蜀国长帝姬说,“若换我来,我不仅不怕他们营啸,我还要挑一个地方,专候他们营啸。”
尽忠和佩兰都没忍住,悄悄看她一眼。
她清静如圣女一般的神情毫无变化:“若灵应军中有人行禽兽事,令生民陷于水火,他就不是我神霄派的修道之人,而是邪魔。”
是邪魔,就当诛,用血来清洗军营,而后才能继续保持这支军队的纯洁。
内官趴在地上,他的脸向着的地面又渐渐湿润了一小块。
“是奴婢不能尽劝诫之责,”他说,“奴婢当死。”
童太师说,那是多庞大的一支军队啊!官家指望他们守卫洛阳,你怎么敢想!你怎么敢谋划诱发一场叛变,而后借着叛变的机会在军中搞一次大清洗!
他已经老了,比郭药师老得更甚,他的主人也失势了,虽然口头上算是与天子东西两帝,平分秋色,可朝廷在汴京,宗庙在汴京,钱也在汴京,太上皇得到的只有一群饥肠辘辘,牢骚满腹的西军,以及这么一条忠心的老狗。
童贯的胆气就渐渐消散了,比郭药师更甚,他看捷胜军再也不是身边一个不听话的小孩子,而是穷困潦倒的老人身边最后一个儿子。
童贯走得很小心,他绕开汴京,沿着黄河岸边行军,想着就这样一路走到洛阳去。他领着这支兵马,一路上频频赐酒宴、赐财帛、赐一些已经不大有意义的官职、赐路上遇到的所有村庄。兵士们就一路醉醺醺地跟着他走,一路醉醺醺地糟蹋他们遇到的每一座村庄。
然后捷胜军的前军就走进了一片水草丰茂,牧畜肥美的草场。
“那不是草场,那土地在黄河边,明明可以种出极好的粮食,可偏偏用来养马,”她说,“士兵们不知道,太师也不知吗?”
“太师自然知道,”内官说,“但他哄了他们一路,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
士兵们见了肥美的战马就喜欢,喜欢就准备像他们一路走来时那样,牵着马儿就走。
但天驷监不是没有守军啊!守军也都是京中的禁军,或许见了金人就散作满天星,可他们眼下见到的不是金军,而是童贯的捷胜军!这么一群杀头的贼配军,也配来抢老子的马?!
天驷监的守军这就聚作了一团火,等童贯从中军跑过来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景象遍地都是血,连马身上都是血,那些畜生根本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嘶鸣着撒开蹄子,踩在已经死了,或者没死透的躯壳上,扬起一股血腥的风。
童贯那一日突然就从犹豫和老迈中清醒过来了,他拔出腰间的剑,对他的亲卫营歇斯底里地咆哮:“除恶务尽!除恶务尽!”
这支跟在童贯身边,经历过大场面,因此不会被柘城这点小小财富迷了眼的精兵得到了战斗的最终胜利,捷胜军四散奔逃,溃不成军。
但一切都晚了,朝野震动,人人欲杀童贯而后快。
“你们杀了禁军,劫了天驷监,正该去汴京出首,”她听完整个故事后说,“现在怎么求到我这里来?”
内官坐在那,泪似乎终于彻底流尽了,“太师欲出首,是奴婢苦劝……奴婢说,他若死了,太上皇无人护卫,因此想求”
“你求我,天下人以为是我要你们杀人劫马,”她冷声道,“我就甘心担下这样的罪责么?”
那汉子静静地看着她,“奴婢以为,河东河北告急,金人兵临城下时,也不见大宋铁骑,与其令天驷监的战马困守河滩,不如来献河北帝姬,奴婢令人清点过,一共一万两千五百三十六匹马,皆可供帝姬驱策。”
作者有话说:
第227章 第七十一章[VIP]
一万两千五百三十六匹战马。
她几乎就要答应下来了, 几乎就要把自己的清白名声献上去,她甚至可以给出更多。
有了这一万多匹战马,她可以训练出多少骑兵?
在与异族的交战中, 因为没有足质足量的骑兵, 大宋始终只能打防御战,就算将敌军击退,人家有骑兵,来去如风,你不仅追不上,而且只要你一追,阵型一跑散, 人家立刻就可以回过头来杀你一个措手不及,反败为胜。
这种痛苦是所有边境上的宋将都切实体会过的, 可没有什么办法,大宋的马政全是槽点, 只有天子脚下这点战马, 朝廷像个吝啬鬼一样死死攥在手里,隔三差五拥着官家去巡视一圈, 看一看那些皮毛光滑,膘肥体壮的畜生, 却从来没想过用它们改变哪怕一场战争。
所以她不怕丢人地承认, 她也没打过以骑兵为核心的仗, 她听了这一万多匹战马也心动。
心动了, 她上半身就下意识微微前倾,想要更迫切地听一些关于战马的消息。
她只是做了这样的一个动作, 童贯的使者就低了头,准备更详细地汇报那些战马的神骏, 也更进一步与她敲定这笔交易的细节。
就在那一瞬间,她忽然迟疑了。
他是一个孝顺的儿子,絮叨自己入宫被童贯提拔,一步步走到今天的神情是做不得假的那不仅是孝顺,还掺杂了许多忠诚的热爱,他的神情告诉她,他是忠诚到了愿意为太师而死的程度。
这样一个人只要有一线生机,不会让童贯忍受被她臧否的屈辱。
她和童贯的交易里就充满了这种臧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