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就是幸亏这时代没有周处,放任她顶着个神仙名号诈骗,行骗,大骗特骗。
可她不管怎么骗,原本都是骗不到马的。
骗不到马,没有成建制的骑兵,就没办法高效对女真人的粮道下手。
大宋的马政很不成体统,要说马养得不错的,也就是汴京城北,黄河以南那一片马场,因为是给京中供马,因此呼为“天驷监”,据说是养了一万多匹的战马,各个精神抖擞,膘肥体壮。
但赵鹿鸣对此没啥印象。
历史上黄河岸边的这个马场被完颜宗望直接接收了这个世界虽然因为太原守住,完颜宗望没敢离汴京太近,可那个马场也依旧被捂得严严实实,就像老太太压箱底的人参,朽坏了也不准备拿出来给儿孙们救命。
蜀国长帝姬在河北大骗特骗,给灵应军攒下了些家业,她以为这就算是断头买卖的极限了,凭她也不敢对朝廷的战马下手,那应该也不会有人能超越她的记录了。
但很快啊,啪的一下!就有人上门打脸了!
来客是个内官。
他看起来是很不像个内官的,因为这人身材高大,肩膀宽阔,两条手臂裹在有些破旧的衣衫里,块块肌肉都狰狞着要绽开似的。
她看了来客递过来的印鉴,就笑了笑:“太师可安好么?”
“感念帝姬记挂,太师一切都好。”内官低声说,“太师知帝姬镇守河北,为国拒敌,心中感佩,总同奴婢们说,定要助帝姬一臂之力。”
“他不将我绑起来再嫁一回,我已很感恩戴德。”她微笑道。
那个内官低了头,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一双虎目中也蓄上了泪。
“这事,这事太师也悔恨至极,他常说,恨不得以死赎罪,这一辈子也没脸再见帝姬……”
“也不必说得这样郑重,”帝姬温言道,“他毕竟是我爹爹身边的老人,我是年轻小辈,岂有当真记恨的道理呢?你这次来,必定是太师有要事了,你快坐下来同我说吧。”
内官被敲打得眼中含泪,脸色煞白,没想到竟然峰回路转,这样尊贵的帝姬,又吩咐他坐下说话,又命宫女给他递了茶。手捧着热茶,这一路的辛劳就全都化为了委屈:“帝姬,太师确实是想襄助帝姬!”
她有些好奇,“如何襄助?”
内官左右看一眼,她会意,让小宫女小内侍都退下,台阶下只有一个穿甲佩刀的王继业,身边留下尽忠和佩兰。
这已经是商议坏事的最低配置了她连负剑绕柱走的本事都没有,不能真同这个陌生内官独处一室但当他将信恭恭敬敬递过来,请她看完后,她还是吓了一大跳:
“童贯作死啊?!天驷监的马他也敢抢?!”
“这样大的祸事!实不是太师自己动的手!他抢了马,也没处送啊!”内官泪流满面地辩解了一句后,又小声道,“现在态势这样棘手,是奴婢为太师出了主意,或许帝姬愿意收留这些战马呢……”
作者有话说:
第226章 第七十章[VIP]
“太师还是有忠心, ”她说,“也是忠心害了他。”
佩兰有些诧异,但继续老老实实拎着小茶壶站在一旁, 眼睛像是只盯着帝姬杯子里的茶水, 至于这场对话,她听都不听。
尽忠就多看了那个内官一眼,果然这句话对内官起了很大的作用。
那个捷胜军的使者既不坐,也不站了,他像一个真正的小宦官,像那些可怜人刚进宫时,围在他们的“阿翁”身前, 跪在地上,俯在脚边, 委屈地一边流眼泪,一边要诉尽所有的委屈:“帝姬!帝姬慧心睿断!太师若是听到帝姬这句话, 他就是死也能瞑目了!”
他就是这样趴在地上嚎啕的, 滚烫的眼泪沿着地砖四散流淌,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做作与试探。
侍立在一边的小内官就很不忍心见到这一幕, 将脸别开。
帝姬自然是有一颗慧心的,尽忠想, 她什么都看得明白!就是不安好心!
明明她有机会劝阻童贯的!早在童贯刚至柘城时, 帝姬就悄悄说了, 童贯这么干是一定要闯下大祸的!
可她就是不发一言, 站在干岸上眼睁睁看着童贯走到今天的绝路上。
赵鹿鸣是猜不到小太监对她有这样亦正亦邪可怕滤镜的。
但就算尽忠把话说明白,她也只能告诉他:她做不到。
她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童贯已逾古稀,吃过的盐比她吃过的饭都要多, 他活了这么大半辈子,早就忘记忍气吞声是个什么滋味了。上次在山西是吓破了胆,才被她劝住,现在领着他的兵,在江淮这片丰饶的土地上,太师就觉得自己是如鱼入大海鸟上青天他的儿郎们终于吃到了饱饭,各个都拍着肚皮红光满面,见了他恨不得将他当做祖宗供起来,他怎么会想到短短数月间,一切事情都会变得无法控制?
她看得明白,童贯是个无根之人,可他的权力不是无根之木,他一切都是太上皇给的,在他的概念里,捷胜军也是如此。
所以在柘城吃饱了饭,行囊里装上满满登登的“奖赏”不管那奖赏是从谁家的柜子里翻出来的、或是从谁家的货架上扛下来的,还是从谁家妇人的头顶一把拽来的,总归成了大宋给他们的奖赏后,童贯觉得,他是可以理直气壮向军队下令,要他们按照他的意志行事,将柘城的粮食装满车,浩浩荡荡往洛阳而去。
上京发檄文了,天下皆知,太上皇困守洛阳孤城,他童贯得回去护着自己的老主人呀!
“太师听说了檄文,立刻便要赶回洛阳,”使者说,“就是这封檄文害了他!”
“太师待军中如何,我是不知的,但看你一片忠心就知道,他待你们很好很好。”
这黝黑壮硕的汉子泪水已经擦干净了,缓缓地磕了一个头。
“太师待奴婢们如亲子,恩情岂止天高地厚,”他说,“只要救得太师,奴婢死也甘愿。”
大部分人眼里的大部分内官是坏的他们精明、势利、趋炎附势、追高踩低,因此就极其的自私自利。
比如说眼前这个宦官很受童贯照顾,是童贯亲封的提举一行事务,就算他自己是个清廉的,童贯吸兵血时必然也有他过一手,得一层利。
他也要为西军阵前讨赏负他的一份责任。
但他也是从最惨不过的泥地里滚出来的天底下哪有个富家公子哥儿甘愿为一碗饭阉了自己呢?
能爬上来的宦官是万里挑一,剩下都继续在禁中、艮岳、延福宫后面那一条条暗无天日的泥泞小路上继续滚着。这时候有人愿意伸出手去,拉他一把,他就把这个人记住了。
赵鹿鸣是永远无法同阉人共情的,但她理解他们是怎样一种生物,尤其眼前这个人,心眼不多,但很讲义气,又有些武力,大概弓马也很娴熟,童贯因此将他留在身边,现在就是用他的时候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察觉身边有啜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