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定有人抱怨,初期也确实不是西军老兵。

曲端是个专横跋扈的父亲,他麾下的士兵,他都当成自己儿子看待,白天大棒子管教起来,严苛得令人发指,夜里挨个盖被子,那也很有慈父的温柔。

因此每一营被裁撤,他都是要事无巨细地过问,出发时天气冷,士兵们的寒衣他要过问,还要检查,裁撤掉了上万人,上万人的寒衣他要过问。然后是路上的吃和住,粮草有没有备好,有一营的粮草没备好,他就要去找李素的晦气什么最近粮草的事务是长公主身边的女官负责?还是从蜀中调过来的亲信?曲端管你女官男官呢?自他以下众生平等不分男女,都是要被他驱策的牛马。

粮食自然不能全部都从汴京运,比如说江淮本来就是粮食产地,这要是装船从江淮运到汴京,士兵再带着粮草回到江淮,这可就太弱智了,因此曲端理直气壮地要求沿途州县供应粮草。

送去的人不多,一千个人过境吃两天饭,不至于供不起吧?

但地方官也有硬气的,说该我们供的粮食已经供过了,现在要我们砸锅卖铁也不是不行,可我们听朝廷的令,你不能用自己的印给我们发公文吧?

曲端很不高兴,就纡尊降贵地去找了张叔夜。

张叔夜一个很和气的老头儿,除了对儿子和反贼之外一律笑呵呵的人,对上曲端据说就破防了好几次。

不知真假,但那家羊肉一绝的饭店老板娘就说:“俺们新进的好羊羔,枢密使三番两次想杀来吃肉,全赖曲宣抚解救性命,这才长大的!”

曲端想得这样周全,排队刺杀他的队尾甚至又站了一个张叔夜,那被裁的西军在路上的确是受不到什么委屈的。

吃得饱穿得暖,有家小跟着,虞侯还要每隔五日送一封信回去,事无巨细地报告兵卒的情况,这样的一群老兵,就算是被送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他们心里也应当依旧有安全感。

他们既有亲人,也有同袍,再去面对新的工作,建立新的人际关系,他们就不怕了。

赵鹿鸣也不知道王穿云每天都过的什么日子,她能了解这许多琐碎的事,可见她也得被迫和曲端打交道。

“曲端待你还客气么?”

王穿云说:“殿下,他待谁都不客气。”

赵鹿鸣就上下又看了她几眼。

王穿云说:“我为殿下效力,不会杀他的。”

这个小插曲就算过去了。

“既然这样,你该对这些老卒很放心才是。”

王穿云说:“是如此,但臣还是不放心。”

赵鹿鸣看了她一会儿。

这是个很敏锐的姑娘,可她到底和那些世代将门出身的不一样,她才进军营几年,许多人也不会同她讲心里话,她得一点点摸索,因此就有了这个“直觉上有问题但说不明白”的困境。

短暂的困境,再学一段时间应该会好的。

抱怨的人是厢军。

理论上来说,厢军的俸禄是禁军的一半,大家也是吃大锅饭的。

但实际厢军根据职责不同,收入也是天差地别。

修筑城池,押运粮草的是最苦的那部分,天冷时赶路脚趾头疼,天热时赶路口渴得紧。尤其不仅是要给国家干活,官员们送个礼也要用他们,押官要是个残暴的,路上时时打骂,那一不小心就要出点差错,比如丢个生辰纲什么的。

但也有赚钱的,比如说港口,每日里多少艘船靠岸装卸货,船上有没有危害大宋人民的东西?这个厢军要查,不能白查,你要是一文钱不给,让你排队在港口等个几天还是客气的,不客气的说不准连人带船一起扣下,细细审一遍!

哪个愣头青要是叫起屈,说小小厢军,如何就这般嚣张了?

好心人就得说,厢军和厢军一样吗?押官是县尉的小舅子呀!

老兵已经到了寿春府。

县尉的小舅子请老同事们吃饭。

酒馆不是最好的,肉也不算很多。

小舅子一边斟酒,一边叹气。

他说:“咱们这样的人,从此后吃一顿少一顿了。”

“押官,凭他来多少人,能动你怎的?”

“人家背后有曲端撑腰,专横跋扈,动不得我么?”小舅子就擦眼泪,“我是不要紧的,有我姐夫在,总有我一碗饭吃,我只是心酸呐!”

心酸的地方太多了。

“比如张三,他老母亲得了眼疾,这一冬不敢下地,流水一般吃药,可算见了些亮,那药钱是从哪来的?

“又说李四,他家里新添了一个娃娃,你们也知道,他哥哥是个废人,一家子还要他来支撑!

“还有,还有那个王二麻子,昨日拉着我的手哭!他那个岳丈最势利眼,当初还是看他有这份差事才许了这门亲,今日就变卦啦!我看他哭,都替他疼!我怕他扛不过去!”

酒席间说来说去,大家听得就很愤怒。

“是呀!凭什么!”

这话题不需要再三撺掇,厢军本来就不平。

甚至用不着那些好职务被顶替不平,哪怕是最普通的,最脏累的活被顶替了只要是被顶替了,就不平!

人都有这样的劣根性,但凡是得到又失去的,心里总觉得是最好最珍贵的。

但朝廷也算到这一点了。

厢军的战斗力太差了,他们甚至连农民起义都无法镇压,就算刘法的士兵是当年统万城之战败落下来的残兵,那到底也曾经是精锐之师。

那些老兵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厢军怎么有胆量对他们下手呢?

得找个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