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向财没吭声,五指攥紧成拳,颤抖着,脑袋埋得越来越低。
女人歪了歪脑袋,坐直了,伸长脖子,瞧见吕向财通红含泪的眼眶,抽了抽嘴角:“好歹当过刑官,这样就把你吓哭了?但凡我当时多一点力气,必定要等到夜黑风高他熟睡的时候,狠狠地砍他几刀,看看那狼心狗肺的畜生流出来的血是不是污黑发臭。”
吕向财悲从中来,眼泪啪嗒掉落下来,模糊了视野。
女人看在眼里,无可奈何地揉了揉他的脑袋:“我被抓走后可是从来没有……算了,哭吧,哭出来痛快一点。”
沉默一会儿,女人问:“你现在叫吕向财?”
吕向财手忙脚乱地擦泪,哑声回答:“是的。”
女人:“这名字也不错,有钱才能行四方。至于姓氏……”
她认真地看向吕向财,这次揉他脑袋的动作温柔许多:“你没有和那畜生同流合污,还干翻了罗浮屠,摧毁了红罂村,这很好。以后别跟那个畜生姓了,改姓岑吧,就跟着我姓。”
吕向财受宠若惊,像抱着烫手山芋般连声推辞:“我不能,我,我没脸姓岑。”
“这有什么没脸的?跟我姓,不是跟岑家姓。”女人撑着下巴,唉声叹气,“想来我哥一定骂过你,我也能猜到他会骂些什么,无非是孽种杂种之类的。你说你这个舅舅混账不混账?说得好像你不是我生下来的一样。”
后半句话一出,吕向财的心里轰然掀起波澜,忍不住道:“但是……”
“是我对不起岑家,对不起爹娘还有兄长。”女人目光幽深,含着难忍的歉疚和后悔,缓缓说道,“若非我当年任性妄为,也不会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所以,即便要向岑家负荆请罪,也该由我来。”
说罢,她站起身:“我要回岑家故地一趟,你就留下来吧。你的朋友不错,是个值得结交的人。对了,你如今应该年满二十了吧?”
诡怪的容貌和年龄将永恒地定格在死亡的那一刻,吕向财忙不迭点头:“二十三。”
“该提字了。”女人笑道,“便简单一点,字‘海跃’,海阔凭鱼跃,如何?原先给你起的名字你记不住,这次可别又忘了。”
霎时间一股强烈灼热的情感跨过上百年的时间长河,犹如惊涛骇浪,直冲吕向财的心头,他几乎再次淌下泪来,拽住女人的衣袖,哽咽地哀求:“别走,娘,留下来好不好,求您了,别走。”
女人踮起脚尖,拍拍他的脑袋,调侃道:“都过了吃奶的年纪了,怎么还这么黏娘亲啊?只是这次不行,你娘真得走。”
她看着吕向财,眼里波光闪烁,似乎有万千复杂的情绪凝聚其中,最后却是洒脱一笑,只说了一句。
“记得好好吃饭。”
女人说完,身体倏然化作一缕青烟飞上云霄,吕向财目眦欲裂,急急忙忙追上去,伸手去抓,声嘶力竭地吼:“娘!娘!”
谢叙白现身,一把将他拦住:“区域限制没解开,你现在冲出去会被绞成碎片。”
吕向财不听,眼睛发红发狠,在谢叙白的手里疯狂挣扎。
眼看着那抹青烟彻底消散在灰蒙蒙的天色里,他怔愣好长时间,终是忍不住潸然泪下,将脑袋埋入谢叙白的肩膀,撕心裂肺地哭嚎起来:“啊”
谢叙白拍了拍他的背,看着青烟消失的方向,女人怅然无奈的叹息在耳边回响。
“我恨过这个孩子,也想过杀了他,他要是跟着那个畜生有样学样,以后又长成个小畜生,那我就算万死也难辞其咎。”
“所以在孩子断奶没多久,我掐住了他的脖子,小小的,软软的,脆弱得像是一碰就断,叫声细小得和兔子没什么区别。他看着我,像是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对他,哭得稀里哗啦,一个劲儿地唤我娘亲,在我的手里疯狂挣扎。”
“我说和娘亲一起走吧,他哭着喊不要,我用力,他就踹我,翻身来咬我,用尽一切力气阻止我。那么丁点大的崽子,那么丁点大的力气,居然给我抓出好几道血愣子,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小孩的力气竟然能有那么大。”
“他的求生欲真的很强。”女人像是陷入回忆,又像是思索沉吟,半晌,蓦然笑出声,不无欣慰地说道,“像我一样。”
女人告诉谢叙白,在他们那个年代,舆论压力大,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女子失去贞.洁非常严重,严重到会上升到败坏家风,被千夫所指。
何况岑家是荇州闻名一带的百年世家,家族里性子稍微烈一点的,遇到这种事,恐怕会当场自裁了断。
但女人那时候不知道怎么想的,想到旖旎风光,锦绣山川,自己还没全部看完,忽然强烈想要试一试能不能活下来。
直到孩子断奶后,畜生给她端来一碗蒙蔽心智的毒.药,她才决然地断掉念想,偷换药物,将计划提前,拼死也要拽着那畜生一起下地狱。
所以吕向财,哦,不,岑向财,不愧是她的孩子。
但女人没有真正下狠手,是因为接下来的一幕。
当她直面孩子爆发出强烈的求生欲,震惊颤抖地松开手,那孩子跌坐回去,明明害怕得直哆嗦,却踉踉跄跄地扑上来,用力地抱住她。仿佛忘记上一秒还在伤害他的人是谁,哭得泪眼朦胧,口齿不清地叫着娘。
不记仇,柔软可怜,不像那畜生的性子。
女人在孩子的哭叫声里怔愣许久,脑子里激烈地天人交战,终于颤抖地捏了捏孩子的小脸蛋,决定用为数不多的寿命,好好养一养这个小家伙。
【既然不想死,那就努力活下来吧。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路再难走,深一脚,浅一脚,慢慢悠悠的,也就这么走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157章 第一百五十七章[VIP]
黑夜中散发着暗红灯光的红阴古镇, 就像潜伏在深海阴翳中的灯笼鱼,每当无知无觉的游客踏入,瞬间撕破伪装, 张开血盆大口, 残暴贪婪地将他们吞吃入腹。
这些游客在枉死之后,一部分被怨气影响变成助纣为虐的伥鬼, 如地摊大妈、剧院的服务生,蛊惑更多的路人涉足丧命。
一部分则变成丢失神智的幽魂,懵懵懂懂,忘记自己是谁, 忘记自己从哪里来,眼神空洞,神情麻木, 在空旷死寂的街道上无意识地徘徊,直至消弭。
陡然一道金光划破森冷夜幕,街道上的幽魂齐刷刷地回头看去, 骤然被钉在原地。
只见古镇上空密不透风的黑暗竟然裂开一道口子,璀璨流金的光辉从中倾泻而出。
那光芒耀眼却不刺目, 温暖似春风,顷刻间照亮街道上的每一寸土地, 将所有的幽魂笼罩在光下。
幽魂们仿佛隐隐感知到什么, 刹那间仰起脑袋, 目光呆滞发直, 死死地盯着那阔别百年的光辉。
一道。
两道。
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