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针下去,吕九没反应,岑家舅舅皱了皱眉头,让他们把药水推到底。

一针下去,还是没反应,岑家舅舅毫不犹豫地让他们再打一针。

一连打完第三针,吕九突兀睁眼,挣扎着趴在床边,哇的一声吐出大口血,随后开始浑身痉挛、抽搐,忍不住四处翻滚。

他的鬓角爆出青筋,仿佛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疼痛,痛苦的尖叫几乎要撕裂旁人的耳膜,两个五大三粗的军官差点没能按得住他。

叫过痛过,到了后半夜,吕九终于清醒,浑身上下包括床单全部被汗水湿透,无神地盯着天花板。

大夫怕他脱水,要扶他起身喝水,结果刚碰到他的肩膀,后者就触电般往后狠狠一缩,望着人,近似哀求道:好痛。

吕九从鬼门关走过一遭,还算健壮的身体底子几乎亏了个完全,连起床走路都需要搀扶。

性格也受到影响,以前最爱眯眼假笑,但那几天嘴角绷紧,时常失神地凝视昏沉沉的天空,神情呆怔,不知道在想什么。

罗浮屠身死,手下大部分人落网,少部分已派人前去捉拿。

他的背后是禁物交易,人口贩卖,涉及到一个错综复杂、权力滔天的势力网,后续报复必当接踵而至,岑家舅舅必须尽快回去和本家商讨对策。

临行前,他要将吕九强行带走。

吕九沉默许久,半晌扭过头看着岑家舅舅,挑眉勾唇:“我的伤还没好,舟车劳顿,只会死在半路上,白瞎都督费力找来的天材地宝。”

“所以我还是留在这里比较好,省得老爷子老夫人看见我,再被气出个好歹来。”

岑家舅舅意味不明地看着他:“留在这里?你想逃跑?”

“……”吕九笑了笑,“腿站在我身上,都督还想要管它往哪儿走么?”

从事实来说,岑家舅舅不认为吕九还有畏罪潜逃的力气,只是听到这混不吝的的话,还是被激得眉头一跳,扭头对自己的副官冷声吩咐:“你留下来,给我看牢他,哪儿都不许去!等伤势好转直接押送荇州。”

见岑家舅舅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吕九忽地双手作捧,拘成喇叭状,嬉皮笑脸地喊:“此言差矣啊都督,只看牢我一个可不够,我虽然在罗浮屠手下做事,但大多数时候是受他逼迫,与其他受害者结成了十分深厚的战友情!你要是不管不顾,他们迟早会来救我的!”

岑家舅舅听他瞎吹。

他早已调查过,吕九担任刑官期间热爱独断专行,不留情面,得罪的人不计其数。除却要讨好的上位者,对谁都是颐指气使、阴阳怪气,在海都是出了名的人缘差。除了顾家老四,没有一个走得近的朋友。

若是有朝一日吕九被拉下马,认识他的人只会鼓掌欢迎,大声喝彩。

“欸!欸!您别不相信啊”吕九见他嗤之以鼻,笑意盈盈地继续喊,“罗浮屠可比一般的坏人恶心多了,那个老不死的热衷于将害过的人‘教养’成自己人,我不就是个明晃晃的例子吗?”

“罗浮屠的手下被你抓了、杀了,但那些被关在地牢院子里的可怜虫,我猜你一定没有任何防备,估计早已经送出去一大批。等着吧,不出半个月,他们一定会惹出是非来。”

正如吕九所说的那样,甚至不用半个月。

一名拐儿趁乱逃回家乡,发现正值饥荒,家里缺粮。父母又患上重疾,食不果腹,便连夜前往其他村踩点,最后盯上一个留守老人。

他趁着夜深,周围无人,摸进去偷东西,结果被偶然醒来的老人发现,引发激烈的争执。

最后老人被杀,拐儿带着沾满人血的包袱回家,殷勤得意地傻笑着,将包袱双手捧给饥肠辘辘的父母,父母惊恐地失声大喊,引来村人报官。

类似这样的烧杀劫掠,短短几天就激增了十几二十件,其中近九成的犯案者都是肢体残缺扭曲的异人。甚至有人打着能长寿的旗号,私底下售卖红罂花的果实,不到五天事件,就在黑市里建起一定的规模。

被抓住审问,他们却一脸茫然无辜,理所当然地说这才是生存之道。

无辜的受害者摇身一变成为残忍天真的加害者,如蝗虫般扩散各地,播洒恶果,简直惊世骇俗。

毫无疑问,岑家舅舅被罗浮屠这种险恶的做法震惊住了,得到消息后连忙派人联系当地军官,捉拿这些潜在罪犯。

他回想吕九在病床上信誓旦旦的浅笑,心中生出一阵恶寒。

也是这时,吕九让监视他的副官给岑家带信。

那些受害者,一个都不能放过。

“可我们明明是受害者,我们什么都没有做过!”

被抓回来的拐儿目眦欲裂,朝着为首的吕九声嘶力竭地怒吼,眼中溢出痛苦的热泪。

他被拐多年,受尽折磨,遭受毒打,活得不如狗,好不容易才回到家,和憔悴的双亲相聚,好不容易才离开这个地狱,重新看见希望。

他得救后什么错事都没有做,没有杀人,没有偷东西,没有卖花。他扎扎实实做人,脚踏实地做事,前天刚找到一个帮人抄写的差事,他都看见活下去的奔头了,他都努力忽略被打残的腿了,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他做错了什么啊?!

吕九默然不语,半晌来到拐儿的面前,低声问:“一只不羡羊,能卖多少?在哪里卖?”

拐儿不假思索,张口便吐出一串数字,又接连说出好几个出售的路数。

吕九垂下眼睫,神情落入阴影,叫人看不分明,只听见他玩味的轻笑:“若身无银钱,遇一富人乘轿路过,如何讨钱最快?”

拐儿回答得比上一个问题还快:“假扮乞丐,上前讨要,观他性情,良善之辈最好对付,可以……”

他忽然注意到身旁官兵复杂的神情,或惊愕厌恶,或痛惜叹气,蓦然反应过来,凉意蹿上后背,改口争辩:“不是这样的,我没有做过啊!我发誓死也不会去做!”

罗浮屠命人拿着烧红的铁棍子,答不出来便抽打一下,有个记性不好的人,甚至被这样活生生打死。

他不得不记住。他只是知道而已,记住而已,他不会做的啊!

“可是我们赌不起呀。”吕九微微一笑,不知道是对他说,还是自言自语,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这世上绝不能出现第二个罗浮屠。”

拐儿看着他的眼睛,慌了,在官兵的手下疯狂挣扎,痛哭流涕,失声大吼:“吕九!吕九!我爹娘找了我足足十年,我让他们担心了足足十年,我得回去!我还没来得及孝敬他们!我会恨你一辈子的,吕九!”

吕九顿了顿,回头笑道:“行啊,恨我吧。”

那正是他的罪。

所有被罗浮屠“教养”过的人,他不分青红皂白,一应抓来,让他们再次与亲人痛别,白发人送黑发人,哭得肝肠寸断。

抓来后该杀的杀,剩下那些没有犯事的人,无处安置,就关在罗浮屠的窝点。受害者对这个地方痛恨至极,却致死不能离开,生下来的孩子必须送到外面,死生不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