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怪他如此震惊。在他的印象中,吕九只有表面殷切,实则冷心冷情,别说像现在这样主动亲近,就是旁人无意识靠近他一米范围内,都会惹来他的不悦生忌。

但现在的吕九,向谢叙白撒娇撒得是相当顺溜,后者还没开口,就脱掉鞋子,一溜烟蹿进对方的被子里。

主要是前几日已经开过先例,当时吕九也是做噩梦睡不着,被谢叙白唱歌拍背,哄着入眠。

谢叙白也上了床,吕九侧躺在他身边,沉默许久,突然转过身,看着他问:“梦都是假的,对不对?”

谢叙白问:“你梦到了什么?”

吕九没说话。

谢叙白没有继续追问,温声回答:“一般都是假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越是害怕什么,就越会梦到什么。”

吕九第一反应是反驳,他没法解释自己梦到的东西有多真实,更怕说出来会吓死面前不谙世事的小少爷。

“不过。”谢叙白话锋一转,“还有那么一些人,他们天赋异禀,比寻常人要敏感多思,能从一般事物身上感知到部分蛛丝马迹,无意识地在脑子里编织成真相,再用做梦的形式发出示警。”

吕九:“太绕了,说明白点。”

谢叙白无奈一笑:“预知梦,听说过没有?”

吕九心里一咯噔,面上还是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那不是江湖骗子唬人的说法吗?”

如果没有诡异降临,不存在什么重生或转世,网上大部分的预知梦,确实是坑蒙拐骗的套路。

这一个月以来,谢叙白没给罗浮屠的人靠近吕九的机会,但后者还是天天做噩梦,心理阴影愈发严重。

除去被谢叙白附身的顾南和他的分身顾白,吕九不愿意接触任何人,在外更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连猫狗路过,都会被刺激得浑身僵硬,偶尔还会无端发笑。

这里是幻境,而非真实的过去,不存在时空的自动修正。系统已经落荒而逃,再回来的可能性很小,谢叙白用精神力探测过,没有异常。

所以排除一切外界的干扰因素,只剩下一个可能。

谢叙白轻轻地叹了口气,将无声的识念发散出去:你何必这么折腾自己?

如同声击幽谷传出回响,吕九的身上缓缓浮出氤氲红雾。

风声虫鸣鸟叫,一切微小细碎的声响都消失了。整个空间的人事物蓦然被按下暂停键,除去谢叙白还能动弹以外,其他完全静止。

红雾凝结成一道成人体态的虚影,戴着半遮面具,慵懒地斜躺在床上,手臂支起下颚,自下而上瞧向谢叙白,笑眼柔和至极:“既是要看我的过去,审判我的罪,偏差太大怎么行?”

“那时候可没什么人管我,家主和夫人老糊涂,老大被人诓骗,二姐早早嫁人,三姐海外求学,剩下顾南那个二傻子,成天被那些狐朋狗友哄骗出去玩物丧志,偌大一个顾家,被渗透成筛子都没人察觉。”

红影掐住吕九的下巴,像打量贱卖的商品,嫌弃地啧了几声:“你说当初怎么就这么傻,明知道顾家不安全,还要往火坑里跳?”

谢叙白瞥他一眼,见红影下手没个轻重,将吕九的皮肤都给捏红了,伸手拍开他的爪子:“好了。”

谢叙白:“当时情况危险,你除了依靠顾家没有别的选择。况且你这时候才九岁,身边没有可以信赖的人,已经尽最大的能力保全自己了,犯不着自贬自弃。”

红影无声地盯着被谢叙白打开的手,半晌,方才双眼一眯,直勾勾地凝视着吕九的脸:“所以啊,真让人嫉妒。”

谢叙白:“?”

红影看他一眼,换回平时的语气,不咸不淡地说道:“我会让他慢慢回想起自己做过什么事,并且再做一遍,你也别阻止我,好生看着就行。”

“还有,劝你别对他太好。吕九就是一个天生恶种,满嘴谎话,自私自利,没什么同理心,遇到危险也只会抛下任何人,只顾着自己逃命。你这么稀罕他,到时候要是被辜负,被欺骗,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谢叙白和红影相视一眼,道:“他不是那样的人。”

“……”红影面无表情地扯了一下嘴角,“是嘛,愿你之后也能保持这种乐观的想法。”

见红影变成雾状,谢叙白赶在他消失之前问:“对了,你小时候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

红影略一停顿,心里冒出无名火,几乎嫉妒得面目全非,冷冷地回答:“没有,再问这场戏就别看了,我直接掐死他。”

谢叙白虽然猜到吕向财可能存在自厌心理,却没想过会这么严重,说到掐死自己的时候,话里全是杀意。

他无奈揉额,沉声道:“吕向财”

红影发现谢叙白似乎真的生了气,视线挪开,不情不愿地吐出两个字:“鲸鱼。”

说罢发出一声幽怨的嗤笑:“有了新人忘旧人,呵,男人。”

说完便消失得无踪无影,让谢叙白连再次叫住他都来不及:“……”

凝滞的空气再次流动,躺在床上的吕九被暖意包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忽然听到谢叙白问:“你喜欢鲸鱼吗?”

似乎很久之前,吕向财确实邀请他去参加一场海上宴会,重点在能看见一年一度的座头鲸迁徙。只是谢叙白没什么时间,就没去。

“鲸鱼?”吕九问道,“什么是鲸鱼?”

谢叙白正要解释,吕九忽然想到什么:“我在坐船来海都的路上确实看见过一种鱼,从轮船下游过,仿佛比船还大,是不是你说的鲸鱼?”

谢叙白说是,他喃喃道:“原来那叫鲸鱼么……你怎么突然问我这个?”

谢叙白笑道:“没事。我只是突然想起之前在时报上看到的一篇报道,有人在东湾宁口县发现一具搁浅死亡的鲸鱼尸体,不久后应该会制成标本在博物馆里展览。你要是喜欢,到时候我带你去。”

吕九却突然一僵,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有些沉默,半晌怔忪地问:“它那么大一个,也会死吗?”

那么早慧现实的人,只有在提到生死的时候,才显露出几分孩童的脆弱和天真。

谢叙白察觉到吕九的异常,揉揉他的脑袋,轻声宽慰道:“万事万物都有寿数殆尽的时候,但不需要太伤心。人已经算是一种长寿的生物了,鲸鱼普遍比人还活得长久。”

“你日后要是有机会养一条鲸鱼,没准它还可以给你送终。”

吕九对上谢叙白揶揄的笑眼,当即从伤感中抽离出来,扯了扯嘴角。

今晚他大概率还会做噩梦,但好在身边有一个“顾南”。吕九闭了闭眼,忽然开口:“刚才说不去上学的话,是我在和你开玩笑,我想下周就去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