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浮屠鹰隼般阴森的视线消失,吕九才终于再次感受到人间的温度,搓了搓汗湿僵麻的掌心,扭头,对上谢叙白的眼睛,恍惚中有几分失神。
一整晚都沉默地飘在谢叙白身边,没有任何动静的顾南残魂,忽然开口道:“……我想起来了。”
顾南嘴唇张合,嗓音艰涩:“来还表的那天,他晕倒了,醒来后,就求我……跪着磕头求我收留。”
真实过去里的吕九,在被三个狗腿围殴的时候,没有谢叙白的从旁协助,后脑勺吃上一记闷棍,瞬间头破血流,头晕目眩。
等他拼着最后一股劲,发狠地解决掉那三人,已是强弩之末,手扶着墙,摇摇晃晃,一路淌着血走出巷子,栽倒在顾南的轿车前。
顾南没见过伤得这么惨重的小孩,震惊的同时,泛起怜悯之心,亲自带人去附近的医院。
吕九警惕心重,检查包扎的时候就惊醒过来,但意识尚不明晰。他于疼痛中,迷迷糊糊地看见顾南往他口袋里塞了些钱,又把怀表交给他,笑容明朗,说有事可来顾家找他。
之后的发展大差不离。
吕九伤重,没去港口卖花,但在离开医院的时候,无意瞥见拉着罗浮屠的黄包车。
他呼吸一滞,忍着疼痛快跑跟上去,东绕西绕之后,又撞见顾家管事,也就是白天医院里跟着顾南的人,居然与罗浮屠勾结在一起。
吕九站在死寂昏黑的街道上,做过同样的挣扎,最后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之后,和乞丐起争执,遇到陈队长,遭人怀疑,无奈地进了顾家,将怀表亲自交还给顾夫人,猝不及防地和罗浮屠打了个正面。
吕九很了解罗浮屠,他知道自己要是逃跑,被抓住顶多打断腿。但要是让罗浮屠知道,自己有对付他的异心和胆量,他会被活生生地剥下来一层皮。
可在当时,没有谢叙白给吕九解围,顾南也想不到怀表里塞了张纸条,那张纸条上藏着吕九对罗浮屠的恐惧。
怀表被顾夫人打开,纸条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宛若丧钟敲响。
吕九心跳一漏,发疯发狂地冲过去,抢来纸条塞进嘴里。
罗浮屠意识到问题,脸皮垮下来,阴沉得可怕,不由分说地揪住吕九,伸手指用力抠他的嗓子眼,面上还要假惺惺地关切:“这孩子把什么东西吃进去了,大家快帮帮忙,让他吐出来!不能乱吃啊!”
陈队长的审讯手法是专业的,吕九吞纸条明摆着有问题,他没法不怀疑。
他便帮罗浮屠,掰住吕九的下巴,让吕九合不上嘴。又手和膝盖并用,压得吕九手脚屈起,只能趴跪在地上。
罗浮屠嘭嘭拍着吕九的背,巴掌砸在没有愈合的伤口上,痛得吕九眼前发黑。罗浮屠的指甲在他嘴里不停地抠,抠得口腔内壁出血,比针扎还疼。他再次嗅到罗浮屠身上的气味,烟味、泥腥味、好像血液变质后的腐臭味。
他好想吐。
吕九拼命地捂住嘴,泪水和胃液酸水在反复作呕的过程中一起涌出,又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他不能吐。
不知道折腾多久,才昏了过去。
罗浮屠再三强调吕九有问题,顾家夫妇也心知小孩身上疑点重重,但看见吕九昏倒和满身伤痕,终究还是心软了,只当没看见那纸条,也不让罗浮屠继续给小孩催吐。
吕九再次醒来,是在顾家的客房。
顾家夫妇要忙,陈队长和罗浮屠也走了。顾南闻讯赶过来,正看见吕九背靠着墙,炸毛的刺猬般蜷成一团,谁靠近就瞪谁,眼神凶得很。
而顾家的某位管事端着药,苦口婆心地劝吕九把药喝下去:“客人,快喝吧。”
顾南调侃吕九:“怎么不愿意喝药?难不成怕苦呀。”
吕九不吭声,那管事讲笑话似的替他回答:“不是怕苦,小客人怀疑里面掺了毒.药。”
顾南果不其然给气笑了:“毒?我说小鬼你是不是异想天开!你就是个小乞丐,一穷二白,身无分文的,我们毒死你有什么好处?”
吕九盯着管事的脸,沉默几秒,忽然也笑了,双臂环抱,五指在胳膊上抓出红印子,笑得身体都在抖。
当时顾南读不懂那笑,也不知道端药的管事就是和罗浮屠勾结的叛徒之一。
他就感觉吕九笑得比哭还难看,脑子好像还有点问题。
再然后,吕九跟个炮仗似的,忽然从床上蹦起来,嘭的一下把管事手里的药碗撞翻,跪在地上。
他开始磕头,脑袋砸在结实的地板上,砰砰响,说自己其实父母双亡,没有地方去,恳求顾南能收留他。做书童也好,做手下也罢,什么都可以,只求能留在顾南的身边,贴身还报恩情。
回忆结束,残魂顾南苦笑地说:“说实话,当时我只觉得这小孩莫名其妙,怎么突然改口想留下来,怕不是别有用心,看上了顾家的什么。”
顾南理智上没想着同意。
但是吕九在求他。红着眼眶,流着泪,求他。
顾南:“有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他的不寻常和傲骨铮铮,吕九就是这样的人。当初我带他去医院,医生给他打麻药,伤口清创缝针,哪知这家伙耐药性强,居然在中途醒了过来。当时大家都吓住了,万一病人挣扎该怎么办?谁想到吕九反手扣住床沿,手背青筋都爆出来了,愣是一声没吭。”
“当时我就想,这家伙才多少岁啊,他是个怪物吧?”
那一幕给顾南带来的冲击极大,也让他鬼使神差地没有立刻离开。
在吕九术后犯迷糊的时间里,顾南发现这小孩对任何人都自带一种看似亲昵的疏离感。
护士、医生、隔壁床的病人。无论是谁靠近,吕九都会反射性地去看一眼,冲人甜甜地笑一笑,然后扭过头,面无表情。
大概是犯贱吧。
发现吕九可能是一个看似热情、实则冷漠的人后,顾南心里忽然有了不一样的感触,像是好奇,又像是想要折断、征服什么的冲动。
以至于看见吕九对着他落泪,他再一次鬼迷心窍,居高临下地凝视跪地的小孩,反问:“我让你做什么都行,别开玩笑了,难道我叫你去死,你也会照做?”
吕九定定地看着他,殷红的眼尾缀着泪,绷紧的肩膀蓦然一松,笑了笑:“顾少爷可以试一试,没准我真的会去死呢?”
过往烟云随潮散,直至好戏再开场,岁月斗转重回旧时。
重生回来的顾南,摈弃满腔怨恨,窥见幕后隐秘,再去回想吕九这段时间风轻云淡的几次笑,终是读出了那笑容之下,刻骨铭心的绝望。
作者有话说: